斐奇诺:占星术的妥协者

二、斐奇诺:占星术的妥协者

托马斯·阿奎那对占卜占星术的批评代表了正统教会的主张,影响深远。但无论这些批评多么严厉和正确,占星术仍然在民间广为流行。作为一门预测未来的学问,占星术反映了人们对未知事物的渴望和恐惧,难以根本消除。事实上,生活越是动荡不安,人们越想从天体的观测中寻求未来的线索,克服内心的紧张。中世纪晚期,随着现实生活的不断恶化,人们越来越迫切地想从占星术中获取拯救的信心。上自教宗、君主,下至普通百姓;大自战争与政治决策,小至结婚嫁娶,占星术无不广受推崇。(17)自然而然地,人们对于占星术引发的天体与上帝、决定论与人的自由之间的关系进行激烈争论,社会生活和信仰生活陷入巨大的不安。

作为15世纪中后期意大利哲学的领袖、佛罗伦萨柏拉图主义的代言人,斐奇诺不可避免地卷入到这场激烈的思想运动中。在占星术面前,斐奇诺的态度和他的性格一样,矛盾重重、犹豫不决。一方面,他虔诚地信奉柏拉图主义,坚信灵魂独立于天体的自由,对当时流行的占星术多有微词;另一方面,无论是他的个人生活还是理论思考,又始终无法摆脱占星术的影响。在15世纪后期的思想论战中,斐奇诺数次站在他的学生——皮柯·米兰多拉的反面,为占星术摇旗呐喊。我们要想准确把握皮柯对占星术的批判,必须首先对斐奇诺的立场做一番清理。

1.存在的等级与巨链

和中世纪一样,斐奇诺的占星术理论源自“存在巨链”思想。受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斐奇诺明确将存在分为五个等级:上帝、天使、灵魂、属性与形体。其中,形体对应于新柏拉图主义的可感物体,是最低的存在,由质料(Materia)和量(Quantitate)组成。质料仅仅在空间中延展并受影响,量则是质料的延展。形体是可分的,它自身无法起作用,而只能被外物作用。比形体略高的,是属性。属性对应于新柏拉图主义的可感形式。诚然,就形体是由质料和量组成而言,它已经包含了一种属性,但两者仍有所不同:属性是不可分的,而形体是可分的;不同的属性可以在一个空间里共存,不同的形体却不能。究其根本,“属性不是形体而是使形体运动的作用,也是一种分散在形体中的不纯粹不真实不完善的形式”,(18)它的本质为形式;而形体则是形式与质料的结合体,二者性质有别。

灵魂是五个等级中的居间者,也是斐奇诺最为看重的部分,与新柏拉图主义的第三个本体相对应。所谓灵魂,是一种不可分的形式。可是,属性也被说成一种形式,两者有何区别呢?斐奇诺认为,属性作为形式存在于事物之中,充其量只是可感形式,没有可知形式高级。这表现在,属性不够纯粹和真实,并非首要的形式(primam formam),(19)只有灵魂,尤其是理性灵魂才配得上这个称号。这是因为:灵魂没有部分,不会分解,力量不会消散或变弱;灵魂不受限于某种基底,不至于在某一瞬间停止存在;灵魂不与任何相反的形式混合,不致受到污损;灵魂不受空间限制,不会趋向流变或运动。(20)不过,正如属性能够引发形体运动,灵魂并非绝对不动,而是部分运动、部分不运动。(21)灵魂就其本质而言,可以说是不动的;就其活动而言,却是趋向运动的。灵魂的运动性表现在,它占据存在的中间,可上可下:向上,它模仿天使而朝向上帝;向下,它因爱慕形体而滑向罪恶。

天使的等级比灵魂更高。它的心智不仅不可分,而且不变(non individuam modo,sed etiam immutabilem)。这一特性,与新柏拉图主义的第二个本体——理智(νοῡς)完全对应。天使是一种比理性灵魂更加高级的精神性存在。它自身不动、数量众多,与上帝最为接近。至于上帝,理所当然在存在等级中占据最高的位置。它在天使之上,也在所有存在之上,是唯一且绝对的统一、真理和至善,是绝对的存在,是不动的推动者。(22)它所对应的,自然就是新柏拉图主义的最高本原——太一。至此,斐奇诺确立了从上帝到天使、灵魂、属性、形体的五个存在等级,为他的“存在巨链”思想提供了形而上学的前提。

在此基础上,斐奇诺指出:存在的五个等级不仅高低有别,而且彼此相连。在斐奇诺看来,伊壁鸠鲁之所以否定不朽事物,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有朽事物与不朽事物的内在关联,即“存在的链条在它的部分中如此被安排,以至于虽然自然中有不同的等级,每个较高等级的最低部分总是以某种方式与较低等级的最高部分相连”。(23)比如,天界中的最低部分——月亮,与元素界最高的部分火便极为接近。据此,从上帝到天使,再到灵魂、属性和形体,五个存在等级从高到低,就形成了一个彼此相连的存在巨链。

斐奇诺依照中世纪流行的托勒密体系,将宇宙分为天界(月上世界)和月下世界两个部分。月下世界由四大元素组成,与天体最近的是火,气靠近火,水靠近气,土又靠近水。在它们之下,首先是浓密的蒸汽与烟,然后是由它们凝聚而成的岩石,再然后是与岩石相似的金属。往上看,植物高于金属,它的块茎与金属最为相近。在植物里头,最名贵的树种又与最低等的动物——牡蛎相近。相应地,动物里的聪慧者如猴子、狗、马又与人中的懒汉相近,而人中间的英雄与领袖又与天界的神灵相似。这样,斐奇诺就以此确立了月下世界的存在巨链:蒸汽/烟-岩石-金属-植物-动物-人。

天界由各种各样的神灵组成。首先是神灵或英雄,它们与人最相近,会被人的情感所左右,辅助或阻挠人行动。高级的神灵统治着低级的神灵,自身又被天使所统治。天使这一等级该如何理解呢?斐奇诺认为,天使与天体密不可分。根据柏拉图,天体没有质料,是精神性的而非形体性的。它们做着圆周运动,周身发光。(24)因此:

若你愿意,从诸天体的光和运动中,抽去量的大小;在思想中这样做是合法的,因为天体的光和运动是一回事,它们的大小又是另一回事。这样,剩余的就是某种精气(Spiritus);正如天体比元素更明亮、更迅速,这精气也比诸天更明亮、更迅速。这种无形的实体似乎就是理性灵魂。然后,再从这个灵魂中抽去运动并脱去它的光和属性——你有能力抽去它们,因为光和属性是一回事,运动又是另一回事。这样,剩下来的就是天使,一种比理性灵魂更清晰更迅速的形式,因为它既不会在运动中脱离它的光,也不会像灵魂那样,在时间中脱离它的行动。(25)

斐奇诺说的非常清楚,天体的特性是光、运动和量。如果我们把量的部分抽除,天体剩下的是一种明亮和迅速的精气,似乎就是理性灵魂。而一旦我们把天体的光和运动等属性剥除掉,剩下来的就是天使(或曰天使的心智),一种比理性灵魂更清晰、更迅速的形式。它们与天体相近,又在存在等级上高于天体。在天使的等级上,斐奇诺沿袭了伪狄奥尼修斯的划分。他将天使分成四层,前三层从低到高依次为天使、天使长和至尊天使,最后也是最高的一层为神智,对应于伪狄奥尼修斯所言的第二级天使——主治者、掌权者和执政者,以及第三级天使——炽爱天使、普智天使和宝座天使。神智又被称为诸神,因为它们“总是与至高的上帝同在,啜饮着它神圣的琼浆”。上帝与诸神最为相近,从高到低统治着它们,犹如它统治万物。这样,斐奇诺确立了天界秩序,从而确立了一条从月下世界到天界的完整“存在巨链”:蒸汽/烟-岩石-金属-植物-动物-人-神灵/英雄-天体-天使-天使长-至尊天使-神智(诸神)-上帝。

2.星球亲子关系

和前人一样,斐奇诺认为:“存在巨链”是一个连续的链条,链条中的各个等级彼此相连,低一级的事物受高一级事物的影响。根据这个逻辑,月下世界的事物必然受到天体的左右,占星术遂由此而来。

斐奇诺指出,在诸天体中,日星(太阳)、水星、木星、土星、月星、金星和火星与人的关系最为密切。尤其是土星,对人的影响尤为巨大。如果小心利用,它可以像鸦片一样起到止痛剂的作用。而如果利用不当,则对人类十分有害。斐奇诺提到,古代的许多魔法师、婆罗门和毕达哥拉斯者对土星尤其防备,为了防止土星侵犯他们的哲学研究,有意身着白衣,唱着木星和月星的歌曲,持续在户外居住。(26)天体的性能虽不相同,要求我们依据相应的功业向它们靠近。比如,通过神学、秘传哲学、农业,我们可以承受土星的影响;通过公共职务、自然哲学、律法,我们可以承受木星的影响;通过愤怒与竞赛,我们可以承受火星的影响;如此等等。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要搞清楚,自己在出生的时候由哪个天体管辖,从而向它而非别的天体祈求恩典。换言之,我们要知道究竟哪个天体才是自己的亲子星,牢牢地确立彼此之间的“星球亲子关系”,为自己的人生谋取福利。

天体之所以对人有如此巨大的影响,根本上归于它的精气。所谓精气,是指介于灵魂和形体之间的一种中间形态,通过它神圣的灵魂进到粗糙的形体之中,赋予它以生命。就其本质而言,精气也可以说成是一种非常稀薄的形体,清晰、炎热而潮湿。精气弥漫于世界身体之中,成为万事万物的一部分。无论是人还是天体,都有各自的精气。但是,相比于天体,人的精气不够精纯。因此,当天体发光或运动时,它们就能通过精气这一中介,将它们的恩赐传输给我们的身体和心智。比如,当太阳在白羊座、月亮或狮子座,尤其是在狮子座下方时,它的精气就会传导给我们,使我们的精气变成太阳式的,从而能够祛除瘟疫的毒素。这样的事情,在古代巴比伦和埃及多次上演。

通过精气,诸天体对人产生巨大影响。七大天体中,月亮和金星代表了一种自然和繁殖的能力;木星掌管肝脏与胃,对心脏的影响也非同小可,是后者获得生命精气的关键。木星有利于哲学和宗教。据柏拉图说,哲学家都生于木星;太阳代表生命精气和心脏,对人的头部亦至关重要;水星代表大脑、感官和动物精气;而月亮的作用,则是将天上的事物有规律地、简易地传导给下界。天体的影响不仅关乎身体,同样关于心智。就前者而言,占星术要求我们正确把握与天体的关系,从而有利于发展医学,看护身体。这一种占星术,是斐奇诺占星术的主体部分,也被称为“医学占星术”;而就后者而言,占星术要求我们找到与天体的特殊关联,从而做出适合人生的选择。

3.天体决定论与人的自由

在“星球亲子关系”中,我们已经看到天体对心智的广泛影响。后者塑造人的气质,使人朝向与天体的性能相似的方向。实际上,从早期的《驳神卜的占星术》(Disputatio contra iuduicium astrologorum)到后期的《生命三书》,斐奇诺对占星术的认可度越来越高,甚至滑向了天体决定论。相应地,留给自由的空间也就越来越小。斐奇诺的这种态度,令他最终和皮柯彻底分道扬镳。

斐奇诺对占星术的倾斜,首先体现为他对土星力量的大肆渲染。斐奇诺宣称,对于不同的人,土星的影响截然不同。对于那些过着公共平庸生活的人,或是逃离拥挤人潮却又没有放弃平庸情感的人,土星极为敌视;而对于那些喜欢过着沉思生活的人,土星又极为友好。如果说,土星的这种力量仍取决于人的选择,因此没有损害自由的话,那么接下来,人的自由就无从谈起了。斐奇诺指出,土星是七大行星中最高的星,如果没有它的辅助,一个人不可能幸运。甚至,一旦受了土星的敌视,一个人将生而懒惰、悲伤、嫉妒和污浊。这就表明,土星不仅对人的身体,而且对人的性情甚至机运有重大的影响。一旦机运不在自身的掌握之中,人的自由自然也就会受到威胁。

不仅如此。天体甚至将影响人的命运,呈现决定论和命定论的意涵。斐奇诺提到,旧约先知亚伯拉罕和撒母耳以及其他星象师都证明,要想躲避金星和土星的伤害,就必须将心智提升到上帝的高度。杨布里科也曾有言,“天体和神力包含更高的力量,低等的事物所不能及”。斐奇诺认为,上述言论表明:天体将我们与命运捆绑,只有借助于神力,我们才能挣脱命运的力量。这个论断虽然肯定上帝和诸天使要高于天体,但也暗示了,人的命运由天体决定。除非人的灵魂朝向诸天之上,依赖上帝和天使的力量,否则将无从摆脱命运的力量。这也等于是说,人将受制于天体,没有自由可言。

作为一名柏拉图主义者,斐奇诺坚信理性灵魂的力量。在他看来,存在三重事物的秩序,天意的、天命的和自然的。天意是精神的王国,天命是灵魂的王国,自然是物体的王国。对人而言,他的灵魂和身体相关联,从而受到物体世界的作用,受制于物体王国的自然必然性。然而,“我们毕竟凭借着我们理性的力量,成了我们自己的主宰,并从每一个枷锁中解脱出来,因为我们能够时而接受这一个,时而接受另一个枷锁”。(27)换言之,理性灵魂有在不同王国游移的自由,也有能力摆脱天体引发的自然必然性。不过,斐奇诺很快转而又说,对人而言,这种自由不易达到。人的理性灵魂除非上升至天使和上帝,否则将无法摆脱天体的影响。这也就等于说,绝大部分人注定要被天体的魔力所控制——聪慧如斐奇诺本人,终其一生也不得不与土星的魔力做斗争。于是,人真正应该做的,便是识别自己的星象,确证自己与它的亲子关联,并“顺天而行”,遵从星象的要求经营自己的生活。因为“追寻天体赋予的开端,他将诸事顺利,生活兴旺;否则,他会发现机运相逆,天体成为他的仇敌”。(28)

就这样,斐奇诺从新柏拉图主义的体系出发,构建了“存在巨链”的体系,并以此为基础,发展了中世纪以来的占星术理论。如果说,中年的斐奇诺尚且能够冷静地审视占星术的问题,晚年的斐奇诺则直接成为占星术的倡导者,站在了皮柯的反面。(29)纵观斐奇诺的一生,他之所以深陷占星术而无力自拔,根本上是因为对天体力量的过分崇拜。这种崇拜使得斐奇诺相信:虽然人和天体同样具有精气,但天体的精气比人的精气更精微;虽然人的理性灵魂能够达到天体理性灵魂的高度,却不足以彻底摆脱后者的影响。正是这种“对于灵魂与精气,真正的精神与自我的精神以及形体之间的不确定性”,(30)使得斐奇诺无法让人的灵魂真正脱离天体的影响,并最终滑向了占星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