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自由:皮柯驳占星术

三、捍卫自由:皮柯驳占星术

作为斐奇诺的学生、佛罗伦萨新柏拉图主义阵营的核心成员,皮柯的思想在许多方面与斐奇诺相近。但在占星术的问题上,皮柯的立场一开始就与斐奇诺分道扬镳。他不满于后者在占星术面前的犹豫与妥协,始终都对占星术持激烈的批判态度。(31)如果说,在《论人的尊严》《申辩》等早期作品中,皮柯的不满只是初露端倪,那么到了后期作品《创世七论》《驳占星术》中,皮柯对占星术的批评则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在《驳占星术》这部十二卷的大部头著作中,皮柯旁征博引,深入地批判了中世纪以来的占星术理论,在欧洲思想界掀起了一场地震。围绕这部著作,学界分化成正反两个阵营,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论战。(32)

皮柯对占星术的批判渊源有自。对占星术家预言的反叛,(33)萨沃纳罗拉的影响,都可能是他的动机。但最为主要的动机,仍是皮柯捍卫自由的决心。在皮柯眼中,自由是上帝赐予人的独有禀赋,不受任何力量的约束,更不可被剥夺。反观占星术,将人的命运归于天体的运行,与自由的理念背道而驰。卡西尔一针见血地指出,皮柯批驳占星术的力量,“不在于皮柯对自然的态度,而在于他总体的伦理观念”,“他批驳占星术的著作,建立在他伦理人性论的基础之上”。(34)换言之,皮柯在自由理论上的革命性和先锋性,内在地决定了他对于占星术的批判态度。对皮柯而言,天体不仅没有任何决定论的意涵,也不可能像斐奇诺那样,和人类之间存在某种“亲子关联”,间接危及人的自由。而要想论证这一点,皮柯必须从头开始,对包括斐奇诺在内的文艺复兴占星术理论进行一场彻底的清理。

1.三个世界:元素界、天界与天使界

皮柯对占星术的批驳立足于他整体的宇宙论体系。在《创世七论》的第二篇序言中,皮柯遵循中世纪基督教信奉的托勒密天文学体系,将宇宙分成三个部分:天使界、天界和元素界。其中,天使界是上帝和诸天使居住的世界,是光的世界;天界是天体居住的世界,是光暗并存的世界;元素界则是我们居住的月下世界,是黑暗的世界。三个世界的状态截然不同:天使界充满永恒生命,天界生命静止但充满活动和位置变化,而元素界中则是生死交替。在天使界中,上帝不动却推动九级天使朝它运动;在天界,最高的净火天掌管其他九个天球,无休止地运动;在元素界,也共有三级九种的存在物,包括三种无生命物,三种植物,以及人、野兽和植虫在内的三种有生命物。(35)

皮柯相信,三个世界的理论既是自然的真理,也是《圣经》独有的启示,两者内在一致。只要我们懂得以寓意化的方式解释《圣经》特别是《创世记》,就会从中发现宇宙的奥秘。在这一思路的引导下,皮柯详细地阐发了三个世界。第一个世界是元素界,基底为质料。和奥古斯丁一样,(36)皮柯认为,“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创世记》1∶1)所言的“天地”,便是无形式的质料或曰原始质料。因为原始质料没有形式,《圣经》才会说“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创世记》1∶2)。“上帝的灵运行(孵化)在水面上”(《创世记》1∶2)明确表明圣灵用“孵化”的方式,将形式赋予质料。形式和质料的结合,最终表现为“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创世记》1∶3)中的“光”,即有形事物的生成。(37)在此基础上,皮柯进一步解释了“诸水之间要有苍穹(38),将水分为上下”(《创世记》1∶6)这句经文。在皮柯看来,苍穹将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水分开,这一举动从根本上塑造了我们的月下世界。月下世界按照空间秩序分成三层,最高的部分是最纯净的火即以太,在空气之上;中间的部分为空气,那里既是飞鸟飞翔之地,也是各种气象发生之地;最低的部分,则是空气下的形体世界。那里没有纯净的元素,一切混合在一起。这个世界,也是人类和其他动植物生活的世界。(39)

第二个世界是天界。天界与占星术的问题紧密相关,对它的解释显得格外重要。初看起来,《圣经》对天界的言说少之又少,但仔细查究经文,还是能发现众多有关天界踪迹的。首先是第十重天,即净火天(最高天,Empyrean heaven)。根据中世纪传统的解释,净火天静止不动。无论是基督教的思想家还是犹太思想家,甚或占星术家,无不肯定它的存在。可是,《圣经》哪里谈到了净火天呢?皮柯援引9世纪犹太自然学家和哲学家以扫(Isaac)的说法指出,以西结提到的“蓝宝石”(40)正是第十重天,因为它的光和不动的属性与后者相似。此外,撒迦利亚的异象(41)同样也寓指了十重天的存在。撒迦利亚提到的七盏灯是七颗行星,灯台是第八重天,至于两棵橄榄树,则分别对应于第九重天和第十重天。十重天的描述,同样可见于摩西的《创世记》。根据皮柯,“起初,上帝创造天地”的“天”,指的正是那首要的和最高的天,即净火天;其中的“地”,指的是恒星天及其下方的八重天,分别为恒星天、土星天、木星天、火星天、日星天、金星天、水星天、月星天。问题随之而来:第九重天去了哪里?皮柯提示我们,答案要到“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句经文中去找。如果说地已经是八重天,这里摩西又说上帝的灵要“运行在水面上”,情况只可能是:上帝要在最高的天和八重天之间设立一个中介,让净火天的光能够通过它传递到下方。如此,经文中的“水”,指的就应该是居于第十重天和第八重天之间的原动天(或曰水晶天)。(42)原动天的问题既已解决,皮柯又将目光投向日星天也就是太阳。他注意到,上帝用苍穹把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水分开后,说了一句“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创世记》1∶9)。既然天下的水,指的是苍穹之下的水,也就是恒星天之下的七大行星;那么“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指的是七大行星的能量要聚集于日星天之中。换言之,太阳才是其他六大行星光热等能量的来源。至此,皮柯就通过对《圣经》的寓意解释,证实了当时广为流行的托勒密天文学体系。

第三个世界是天使界。和前面两个世界一样,天使界同样可以在《圣经》中找到。在皮柯看来,经文“上帝说:‘苍穹之间要有光空气’”不仅分开了三个世界,也分开了三级天使。其中,苍穹之上的水对应于最高的天使,苍穹对应于中间级别的天使,苍穹之下的水对应于最低的天使。这种对应是由三级天使的品性所决定的:最高的天使唯一的活动是沉思,适宜让苍穹之上的水来象征,因为后者超越了一切指向俗事的行动;中间级别的天使被分派给天体的作工,适宜由苍穹即天来象征;最低级别的天使虽高于诸天,但它们的活动仅仅与月下世界的事物相连,因此适宜让苍穹之下的水来象征。(43)三级天使一共九种,与伪狄奥尼修斯《天阶体系》(Caelestis hierarchia)所言的天使等级相互对应。它们分别是:最高级别的炽爱天使、普智天使与宝座天使,中间级别的主治天使、权柄天使与执政天使,以及最低级别的首领、天使长与天使。(44)皮柯强调,天使的权能远高于天体,掌管着天体和其他的星体。究其缘由,天使的活动全部是精神性的。其三重活动——净化、照亮与完善,分别与三级天使相对应,净化对应于最低级别的天使,照亮对应于中间级别的天使,而完善则对应于最高级别的天使。至此,皮柯通过对《圣经》的寓意解释,呈现了一个伪狄奥尼修斯的天使学体系。

三个世界由高到低,共同构成了皮柯的宇宙论图景。但若只是如此,皮柯与占星术士的宇宙论并无根本分别,后者同样奉行天使界高于天界,天界高于元素界的信念。也正是出于这一信念,他们认定元素界的人和其他事物的命运,最终受到天体运行的支配。同样,若只是如此,皮柯也无法驳倒斐奇诺,切断天体和人之间的“亲子关联”,扫清占星术在宇宙论上的障碍。换言之,皮柯要想真正驳倒占星术,还必须对上述宇宙论做进一步的改造。

2.空间秩序的去价值化

皮柯看到,占星术的理论基础在于存在巨链。只要人们将万物分为从高到低的存在等级,天体便自然地具有相比人类的优越性。在存在巨链中,空间的秩序和价值的秩序严格对应:在上的事物在空间上高于在下的事物,具有更大的价值,有权统辖后者。天体在空间上远高于月下世界的人类,因此能够影响甚至决定人的命运。斐奇诺秉承了新柏拉图主义的哲学体系,他的思想和中世纪流行的存在巨链思想有一定张力:一方面,他坚持新柏拉图主义的灵魂理论,认为灵魂有超越于形体的力量,能够规避天体带来的必然性;但另一方面,斐奇诺坚持天体在空间秩序上的优先性,相信天体上的精气对于人的性情和机运具有巨大的影响。空间秩序和价值秩序的这种对应,在斐奇诺那里未被彻底剪除。也正是因此,一种完全独立于天体的人的自由在斐奇诺那里尚未可能。

皮柯欲捍卫人的自由,必须彻底剪除空间秩序与价值秩序的对应,实现对空间的去价值化。事实上,在皮柯之前,这一对应性早已被库萨·尼古拉的革命性思想所松动。根据后者的解释,宇宙没有绝对的“上”与“下”,每一个空间位置和其他位置都是平等的。(45)由此,宇宙将不可能按照空间的高低排成所谓的天使界、天界和月下世界,更不可能以此对它们进行价值上的排序。如果把这个逻辑推到底,占星术自然也就没有了容身之地。皮柯的论点和库萨如出一辙。(46)但不同于前者,皮柯仍然秉承了中世纪基督教的宇宙论观念,承认空间的等级,相信宇宙从高到低分成天使界、天界和月下世界。既如此,皮柯又如何能够拆解这种对应性,将价值完全从空间中清除出去呢?

一切的关键在于人。表面上看,人居于月下世界,要受天界的掌控。但皮柯说,人是天使界、天界和月下世界之外的第四个世界。(47)人之所以享受如此独特的地位,是因为他是“众生”,是包含一切的“小宇宙”(lesser world),具有包含感性、理性、智性、天使的心智以及上帝的形象在内的一切属性。人的这种特性,决定了他虽然生活在月下世界,但并非在空间意义上受制于月下世界,也不意味着他在价值意义上低于天界和天使界。对于这一点,皮柯在《论人的尊严》中早已明言,“你就是自己自由而尊贵的形塑者,按照任何你偏爱的形式塑造自身。你能堕落低等的野兽,也能照着你心灵的意愿,在神圣的更高等级中重生”。克利斯特勒认为,皮柯的上述宣言意味着,“对他来说,人不再是这个等级中的确定元素,甚至不再是这个等级系列中的特权中心:人完全脱离了这个体系,他能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上下移动”。(48)一言以蔽之,人的自由内在地瓦解了空间和价值的等级秩序。那么,人的这种自由究竟源于何处?他又是凭借何种能力,将自身从宇宙中解放出来的呢?

答案只能是:灵魂。和斐奇诺的唯唯诺诺不同,皮柯对于灵魂有着坚实的信心。如果说占星术的痼疾在于将“灵魂屈从于天”,(49)皮柯的工作则是颠倒这一次序,恢复灵魂应有的尊严。在《创世七论》中,皮柯指出,“正如《阿尔喀比亚德》所言,人不是我们所见的虚弱的属地之物,而是一个灵魂,一个超越于诸天和全部时间的智性”。(50)根据柏拉图的教诲,人的本质不在于形体,不在于水火土气的元素,而在于他是一个灵魂、一个智性。灵魂和智性高于形体,因此在价值秩序上高于天体。这样,皮柯不仅实现了空间的去价值化,而且规避了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循着柏拉图本人的教义,论证了人在价值上超越于天体的可能。(51)

至《驳占星术》时期,皮柯的上述信念越发明显。皮柯谈到,人们惯于将世上的很多事情归于上天,但实际上:

如我们所言,心灵的奇迹要远大于上天、机运和形体,机运和形体虽大,但比之于上天又显得渺小,如法沃利努斯(Favorinus)所言……在地上,没有什么比人更伟大,在人身上,没有什么比心灵和灵魂更伟大:如果你攀升,你会超越上天,如果你转向形体而仰望上天,你就会像一只苍蝇,甚至比苍蝇还要卑微。(52)

皮柯承认天体对于下界的影响,甚至认为它的力量比机运和其他形体还要大。但是,“心灵的奇迹要远大于上天”,具有比天体更大的力量。人是世上最伟大的生物,心灵和灵魂就是人身上最最伟大的部分。因为心灵和灵魂相比于天体的优先性,人可以不受制于自身的空间秩序,向着更高的力量迈进,直至“超越上天”。相反,如果人无视自身中心灵和灵魂的力量,任由自己滑向形体世界,屈服于上天,完全受占星术的掌控,这样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苍蝇,甚至比苍蝇还要卑微。如果说,《论人的尊严》中所言的“你能堕落低等的野兽,也能照着你心灵的意愿,在神圣的更高等级中重生”,昭示了人可上可下的自由,这种自由意味着人对空间秩序的突破;那么,这种自由的实现,完全依赖于这里所言的心灵和灵魂自身的力量。

综上,皮柯虽然仍然秉持了中世纪基督教的教义,坚持三个世界在空间秩序上的划分,但从根本上拒斥了空间秩序与价值秩序的对应,瓦解了天界相比于月下世界的优先性。不仅如此,皮柯还严格遵从柏拉图哲学的教导,坚持灵魂在价值秩序上的优先性,完全断绝了天体支配人类命运的可能。皮柯的这些阐释,为他正面驳斥占星术理论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3.自由、命运与机运

灵魂的优先性既已确立,皮柯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驳斥占星术了。在《创世七论》中,皮柯在论述完灵魂的意义后,紧接着说:

因此我们要小心,免得像许多人那样,将那些超出必要的东西归于天体,从而违背造物主的意志和宇宙的秩序。这样做看似取悦,实则惹怒了那些天体,因为它们心里握着的是上帝的计划和世界的秩序。迦勒底人提醒我们说,“不要夸大命运(Ne augeas fatum)”。耶利米也这样断言:“不要为天象惊惶,因列国为此事惊惶。”(53)我们的先知在别处教导过这一点,提醒我们应该小心,以免敬奉上帝为了万民的侍奉而创造的日头、月亮或天象。(54)

皮柯指出,占星术将一切归于天体的做法,违背了上帝的意志。因为说到底,天体与其说昭示或决定了世人的命运,不如说是上帝意志的执行者。迦勒底人说“不要夸大命运”,意思是不要夸大星象对于命运的作用,忽视了灵魂自身对命运的造就。无论是耶利米还是先知摩西,都告诫人们不要信奉占星术。因为他们所信奉的“日头、月亮或天象”,归根结底不过是上帝为人类而造,作为被造物,它们的等级绝不比灵魂更高。皮柯号召,“我们不要在金属中塑造星体的形象,而要在我们的灵魂中塑造上帝即圣言的形象;不要从诸天,而要从诸天之主、一切善好之主中寻求形体之善或机运,后者无法从诸天中获取”。(55)言下之意,既然灵魂高于天体,我们就应该从灵魂而非形体性的天体中寻求上帝;既然天体仅仅是灵魂之下的被造物,那么我们就不能从天体中寻求善和机运,而应该寄希望于最高的上帝。

将人的命运和机运归为上帝,这是中世纪基督教反驳占星术的基本做法。皮柯若只停留于此,他对占星术的批驳便很难说有多少新意。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皮柯在《驳占星术》中明显加大力度,开始集中论述灵魂之于天体的独立性,凸显人的自由。

皮柯发现,人类在遭遇各类大事或奇事时,习惯性地把它们归为上天的力量。比如占星术家会说,亚里士多德天赋异禀,对自然无所不知,原因实在于他出生时的天体或星座。对此,皮柯首先援引波爱修斯的说法反击道,亚里士多德“命里有个好的灵魂,但它不来自上天,因为不朽的灵魂是无形的”。(56)其次,亚里士多德有个与灵魂相配的身体,后者不来自上天,而是来自父母。如此一来,亚里士多德身体上的天赋同样也不能归为天体。再次,最重要的,亚里士多德“研究哲学,这是我们所说的原则——心灵、形体及其自由意志的结果;他在哲学上的进益,亦是他的意愿和努力的结果”,(57)和天体同样没有干系。至于为何同样付出巨大努力,其他人的成绩远不如亚里士多德,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皮柯认为,亚里士多德比前辈的成就更大,是因为他生活的时代经典流行、学术昌明,他可以更为自如地利用这些经典来丰富自身的学说;另一方面,在同等条件下,亚里士多德的成就比同龄人和学生辈更大,离不开他的天才。但是,“这无形的天才,并不源自星体,而是来自上帝,如同他的身体来自父亲而不是来自上天”。(58)原因如前所述:天才是灵魂的特性,它的原因不能到低等的事物如天体中去找,而只能到比它高的事物如上帝中找。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苏格拉底,后者被公认为是哲人之首。他的智慧不来自于它出生时的天体,而是那护佑他的神力——上帝。

如果说,占星术家论及亚里士多德时,强调的是天体对他的命运(fatum),即出生、成长、治学等经历中必然性的巨大影响;那么在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这里,占星术家强调的则是天体对他的机运(fortuna),即人生中各种机会、运气等偶然性的巨大影响。占星术家认为,亚历山大的机运如此伟大而突然,若不诉诸星象根本无从解释。但在皮柯看来,占星术家的判断毫无根据。亚历山大的机运不来自星象,而是“来自帝王无数且必要的权能,来自他的坚韧、慷慨、艰苦的耐心,来自他的军事才能,卓越的文化,以及其他种种无须列举的能力”。(59)简言之,亚历山大各种离奇的机运,首先是他的个人努力以及各种能力的结果,与天体无关。此外,各种外在条件对亚历山大也极为有利:父亲腓力二世从小着力培养他的各种德性,令他骁勇善战;诸民族普遍懒散,易于征服。与此同时,机运的力量也举足轻重。皮柯说,机运是纯粹的偶然性,它好比掷骰子,有时能掷出想要的数,有时不能,完全不可预测。无论是亚历山大、恺撒还是奥古斯丁,他们的功绩莫不是盲目的机运和上述各种原因共同起作用的结果。可是,“机运自身不依赖于上天,既不同于命运,也不违背神意”。(60)机运作为自然中的偶然性,而非命定的必然性,其原因不在占星术家主张的天体,而在于上帝的意志。但如此一来,皮柯的思想似乎陷入了矛盾:一边否定天体对命运和机运的影响,一边又将命运和机运归为上帝,人的自由还能否得到保障?如果自由被否定了,皮柯对占星术的反驳又有何意义?

皮柯首先回应了命运的问题。表面上看,将命运归为上帝的做法与人的自由背道而驰。但是皮柯不以为然。他坚持认为,“原因的系列与秩序依赖神意,并不会危及我们的自由;因为我们置身于这些原因中,不是受制而是引领这命运之舞”。(61)即便上帝的神意规定了命运,我们仍然是主动的,享有充分的自由。进一步,即便上帝安排并预知了人的意志,我们的自由仍旧不受损害。皮柯宣称,“如果你考虑的是预知,那么为何我不能自由地做那上帝预知我去做的?如果确实是它预知的,我就会自由地去做,因为它预知了我会自由去做”。(62)在自由意志和上帝预知的关系上,皮柯沿袭了奥古斯丁在《论自由意志》第三卷的说法:上帝的预知不损害人的自由,反而证成了人的自由。究其原由,上帝既然预知了一个意志,则这个意志不能不如此发生。而对于意志而言,只有当我们去意愿它,即它在我的权能之下,它才会如此发生。由此说来,上帝前知的仅仅是一个在人权能之内的自由意志。(63)据此,肯定命运对神意的依赖,绝不会损害人的自由。

机运的问题更为复杂。和命运一样,机运是多方面因素起作用的结果。除了天体,上帝的神意、天使的治理以及人的自由都是机运形成的原因。不同于中世纪晚期的唯名论者,后者高度强调上帝的自由,将上帝的意志和机运导向绝对不可知。(64)皮柯坚信,既然人的自由参与了机运的形成,机运就并非绝对不可知;相反,人的理性有能力对未来的事件进行预测,虽然其确实性并不总是充分。只不过,对未来的预测绝不可无中生有,而是要立足于上帝的意志和自身的努力,“若想获得成功、避免不幸,最重要的是我们心灵的纯净、健康的劳作和善良的意愿与上帝的仁慈相一致”。(65)一旦能做到这点,人就可以谨慎地对未来进行预测。诚然,机运的形成始终离不开上帝的意志,甚至在有的事情上,上帝的作用是决定性的,但“在这些事情上,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仍至关重要”。(66)皮柯的意思是说,在自己的作为和上帝的意志之间,人首先要依赖于前者,因为“谨慎所在,神力不远”。(67)只要我们凭着自己的努力积极追求,而非动辄依赖上天,我们就可以合理地期盼上帝的辅助,赐予我们幸福的机运。说到底,如同柏拉图在给叙拉古人的信中所言的,不是“诸神解放心智”,而是人类自身解放心智;正如修昔底德所言,“命运是灵魂之女”。(68)这一充满古典色彩的谚语,在皮柯这里成了新时代自由人的宣言。

至此,皮柯从人的自由出发,瓦解了空间秩序与价值秩序的对应性;并依据柏拉图的灵魂观,实现了空间的去价值化。在此基础上,皮柯彻底否定了天体因其在空间等级上的优先性,影响甚至是决定人类命运的可能。在皮柯看来,无论是象征必然性的命运还是偶然性的机运,归根结底都是人的自由、天使和上帝的意志共同作用的产物。不仅如此,上帝的意志不会干涉人的自由,反而证成人的自由;命运和机运,主要是灵魂基于自由意志对自身的造就。既如此,人绝不能信赖占星术的预言,将命运和机运归为上天,而要首先凭靠自己的理性和自由,努力实现自身的完善,再在上帝的护佑下获取人生幸福。皮柯的这一态度,既倡导了人的自由,又肯定了自由基础上的恩典,堪称康德宗教哲学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