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从占星术到现代天文学
皮柯对灵魂的推崇,使得人脱离天体的约束,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命运与机运。但对于驳斥占星术而言,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斐奇诺之所以无法与占星术完全切割,根本上是因为他相信月上世界的天体并不仅仅是形体,而且还萦绕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精气,后者对于人的灵魂有着微妙且深刻的影响。因此,皮柯要想彻底清除占星术,除了强调灵魂的力量之外,还需要进一步否定天体的精神性特征,不给精气对灵魂的干扰留下任何空间。正是从这一自然化的思路出发,皮柯扫除了占星术的残余,彻底为天界除魔,为现代世界的自然化开辟了道路。
1.天体的除魔与均质化
皮柯最首要也是最根本的工作,是对天体进行除魔。此前,皮柯已经初步消解了天体的魔力。通过援引柏拉图的教导,皮柯指明,高高在上的天体仅仅具有空间的优先性,而不具有价值的优先性。我们的灵魂从本性上高于形体,因此不受天体的影响。现在,皮柯致力于表明,天体不仅是形体,而且是不附带任何精神性的、纯粹的形体,一切妄图给天体赋予精神从而为占星术铺陈道路的努力都是误入歧途。
在《创世七论》中,皮柯初步讨论了天体的性质。在他看来,无论是古代哲学经典还是先知的著作,都将天体视作“发光体”,从不在它们上面添加任何智性的力量。作为自然的形体,“宇宙中的天体有两个明显的活动:运动与发光”。(69)天体的运动分为两种,一种是天体和以太以圆周的方式围绕宇宙的整体空间而运转,时间为二十四小时(自转),另一种是各类星体尤其是太阳围绕着黄道带而运转,时间为十二个月(公转)。至于发光,按照古人的说法,则是天体影响下界事物的唯一方式。所谓的热和其他的能量,无不从天体的光中产生,然后通过光传递给我们。这样,皮柯奠定了对天体进行自然化解释的基本方式。
在《驳占星术》中,皮柯保留并强化了《创世七论》的立场。皮柯宣称,“除了运动、光以及光产生的生机性的热,没有任何经验表明,星体会有其他作用或者力量加之于我们”。(70)这就表明,运动、光和热是天体仅有的自然属性。既如此,“除了热和生机性的光,天体没有任何隐秘的力量,借以产生低等事物中的隐秘的质”。(71)在皮柯看来,占星术的错误恰恰在于,假定天体具有“隐秘的力量”,夸大了天体对于月下世界的影响。实际上,天体的全部性质都只不过是自然的光与热,根本就没有任何“隐秘的力量”可言,也不可能对于月下世界有任何隐秘的影响。斐奇诺主张天体有隐秘的“精气”,错误也在于此。按照皮柯,天体既然只有自然的属性,它对月下世界就只有自然性的影响,即通过运动和光,引发各种气象变化,对元素界产生影响。比如随着天体运行到某个位置,干燥的蒸汽集中于大地深处,地震爆发;比如天体的运动引发土地过于潮湿或干燥,饥荒产生;又比如随着天体的位置变化,人和野兽身上产生各种疾病;如此等等。(72)
天体的这种自然属性还意味着,它对下界的影响是均质性的。这表现在天体以匀速方式运动,它的光和热始终保持同一。既如此,同一天体对于月下世界的影响就应该是相同的。偏偏在这里,占星术反其道而行之,坚持人的命运和机运受制于天体的运行。对此,皮柯效仿奥古斯丁质问道:天体的影响既是均质的,我们又如何解释同一天体影响人的不同命运呢?比如,孪生子出生的时间极为接近,被归于同一星座的影响。但事实上,就像以扫和雅各,孪生子的命运往往千差万别,根本看不出星座的作用力。(73)一言以蔽之,占星术与天体的均质性根本抵牾,理论上是非法的。
天体是均质的,但月下世界的生物多种多样,这又如何解释呢?皮柯认为,须对事物的原因体系做正确地辨析。皮柯借用了托马斯·阿奎那对第一因和第二因的区分,认为只有上帝是第一因,而被造物之间的因果关系是第二因。不同的是,在被造物之中,天体作为第二因的地位又支配着月下世界,表现为天体的运动、光和热对月下世界的均质性影响。但是,月下世界的第二因仍然至关重要,因为只有它才是一个事物生成变化的近因,能够解释事物的个别性和多样性。皮柯说,“如果没有天体,形体世界中无物产生;但成为这个或那个不依赖于上天,而是依赖于第二因,通过它们,上天产生出因为那些原因而产生的东西,无论种属还是个体”。(74)这里所言的“第二因”,又分为许多不同的层面。在形体层面,它可以是种子的差异;在灵魂层面,它可以是性情、教育或自由意志的不同;在偶然的属性层面,它又可以是父母的选择、谨慎或机运等等。(75)凡此种种,无不表明:只有从“第二因”的视角出发,自然的多样性才能得到充足的解释。不同于阿奎那,皮柯没有简单地将月下世界的“第二因”轻易地归之于“第一因”(上帝的意志),而是力主将它归为自然本身,为自然必然性本身腾出空间。正是在此基础上,皮柯逐渐开辟出一条现代化的天文学道路。
2.新科学方法与现代天文学
皮柯激烈批评批判占星术,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占星术不是一门严格的科学或技艺。他的理由在于:占星术既无法达到科学应有的理性普遍性和必然性,也无法像技艺那样,总是基于经验来追问或然性。(76)占星术的预言全部建立在偶然性之上,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皮柯的批判,深刻表现出文艺复兴时期日渐兴起的现代科学观念。根据皮柯,我们对自然的认识只有两条可行的道路,要么依据理性(vel ratione),要么依据经验(vel experientia)。经验是我们研究的出发点,因为“没有什么比经验更加可靠与稳定”。(77)但仅仅靠经验远远不够。单个的经验往往是偶然的,达不到真正的普遍性与必然性。为此,我们需要重复这些经验,让它们变为一种“实验”(experimentum),所谓“频繁重复的经验成了实验”。(78)有了重复性的可靠的经验,接下来我们才能开始使用理性。只有在理性解释之上的逻辑联系中,真正的科学才能得以实现。(79)先经验后理性,是皮柯推崇的新科学方法。
在天体问题上,皮柯认为,新科学方法要求我们找到自然现象的近因,对它们进行深入的把握。不同于旧科学,新科学方法最核心的标志是“出于自身的原则”(ex propriis principiis)。皮柯注意到,同样都是预测未来,航海家、医生和农夫的预测比占星术家准确得多。究其原由,他们的预测乃“出于自身的原则,而不像占星术家那样,出于远因和宇宙共同的原因”。(80)这些人懂得分析研究事物的近因,构建事物的具体关联,懂得事物的法则和过去经验的确定事实,将经验和理性结合起来,以此为基础对未来进行合理的预测。占星士最大的问题是,常常罔顾具体的经验和事实,不愿意用理性的眼光对这些事实进行分析,执着于“远因和宇宙共同的原因”,把一切现象都推到遥远的天体或上帝那里去。在皮柯看来,真正的科学——作为科学的天文学,应该学习航海术、医学和农术,“像医生从病人判断病人那样,出于自身的原则,从空气判断空气,错误才会稀少”。(81)这意味着,天文学应该立足于天体的基本属性——运动、光与热,根据近因的原则,发现天体运行的普遍规律,考察天体对于月下世界的影响。
不只如此,新科学的方法还进一步表现为数学。在皮柯这里,是否运用数学,成为区分天文学和占星术的根本标志。在《驳占星术》的序言中,皮柯首先对占星术和天文学做了区分。所谓的占星术,“不是那种用数学方法度量星体和大小”的科学,而是通过观测天体的方位预测未来的伪科学。皮柯抱怨,同时代的人惯于美化占星术,喜欢用“天文学家”或“数学家”称呼他们,仿佛他们从事的是一种自由的技艺。实际上,只有真正使用数学方法研究天象的人才配得上“天文学家”之名。
皮柯对新科学方法的描画,深刻地启发了后世的天文学研究。卡西尔指出,皮柯的理论看起来与泰莱西奥和帕特里奇的自然哲学无异,但稍加深入就会发现,它当中隐藏了更多的内容。“因为他发现和明确建立的,无非是一种‘真实原因’(vera causa)的概念,开普勒和牛顿将延续这个概念,他们对归纳法的根本见解立足于其上。”(82)特别是开普勒,在为第谷所做的辩护中,严重依赖皮柯对占星术的批驳。后者根本上表现出这样一种立场,即:我们对于任何现象的解释并非总是“真的”;只有当一种解释能够通过观察和测度证实了自身,它才可以说是真的。进一步,皮柯还教导我们:要想探究事物的“真实原因”,必须从近因出发,这意味着:“要想谈论一种现实的因果关联,我们必须追踪那个从宇宙中特定的点出发的,一步步地、一环环地发生的连续的变化序列;我们必须能够建立起所有这些变化遵从的统一规律。”(83)近因原则导向的是自然必然性,是理性的规律。真正的天文学,应该通过理性的方式发现天体的规律,并且通过经验去证实这些规律。脱离这些前提,试图将天体看作未来的预兆,只会陷入占星术的泥淖。说到底,如皮柯所言,“天体所能指示的,仅仅是它充当原因的东西”。(84)诚然,皮柯没有开始用数学研究天文学,但他却成功地“区分了占星术的魔法符号与数学的理智符号和数学物理学,从此一种通过数学物理符号的方式解开‘自然密码’的道路就被打开了”。(85)在他之后,不仅天文学而且其他科学纷纷走上了自然数学化的道路。(86)在此意义上,皮柯对新科学方法的阐述,不仅孕育了现代天文学,而且推动了现代自然科学的诞生,具有重要的科学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