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朝向世界的操作
耶茨将文艺复兴时期的魔法视为现代科学的起源,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在现代科学诞生的背后,是一种新的意志方向,它朝向了世界、奇迹以及神秘的运作,一种理解它们的运作以及操控这些运动的崭新渴望与决断”。在耶茨看来,现代科学一个核心的标志,是它开启了一种新的朝向世界的态度。然而,在法默和科彭哈弗(包括维尔克斯)看来,如果说以皮柯为代表的文艺复兴魔法受到了赫尔墨斯主义的影响,那么它呈现的恰恰是一种逃离世界的态度。魔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与上帝合一”,和耶茨所言的现代科学毫无干系。这样,为了辨明耶茨命题的正当性,进而更为仔细地考察现代科学的起源,我们还必须对皮柯魔法对于世界的态度做进一步的辨析。
1.逃离世界
不可否认,皮柯的魔法的确如科彭哈弗等学者所言,具有“逃离世界”的倾向。这种倾向,是由皮柯整体思想对物质世界的摒弃内在决定的。根据皮柯,虽然上帝赋予人自我塑造的自由,但自由并非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人要想完善这种自由,以免沦为野兽,必须让灵魂追求至高的存在。而这也就意味着,人必须摒弃物质世界,朝向神圣世界。正如皮柯所言,“让我们摒弃属地之物,轻视天界之物,漠视此世的一切,飞至那接近最高神性的彼世之庭”。(60)
皮柯的“否定神学”(Negative theology)主张,使得“逃离世界”的倾向变得异常突出。在《论存在与一》中,皮柯遵循伪狄奥尼修斯在《神秘神学》中的指引,强调上帝“既无法言说,也没有名称或知识”的绝对超越性。而要想抵达超越性的上帝,必须完整地走完一条上升之路:1)首先认识到上帝不是形体和形式;2)其次要认识到上帝不是生命和理智;3)然后接近上帝所在的幽暗,不用人的智慧去想象它;4)最后意识到上帝超越于一切完满性和一切名称。(61)纵观这条上升之路,其起点正是要否弃上帝的形体性。人只有从形体世界逃离,逐步上升到理智世界,才有可能一步步接近上帝。“逃离世界”,可谓认识上帝的必然要求。
作为“自然哲学的绝对完善”,自然魔法同样具有“逃离世界”的倾向。自然魔法的这种特性,首先可以从它的认识特性中推导而出。皮柯说过,“魔法与那处于时间与永恒之间的视域的本性相配,从那里魔法可以通过智者们所知的适当方式来获取”。(《九百题》9>17)所谓魔法要与“时间与永恒之间的视域的本性相配”,说的是自然魔法要与人的理性相配。换言之,只有人的心灵从感性阶段进展到理性阶段,才能真正践行自然魔法。而从感性到理性的进阶,与人对感官世界的摒弃恰好同为一体。其次,自然魔法的要义乃是沉思自然的奥秘,这一定义内在地包含了对世界的逃离。当皮柯说,“没有什么比专心沉思上帝的奇迹更能将我们引向宗教及对上帝的敬拜了”,(62)他的意思不过是说,自然魔法能够引领我们逃离自然。
相较于自然魔法,卡巴拉魔法“逃离世界”的倾向更为明显。卡巴拉魔法的这种特性,也可以根据它的认识特性予以理解。在论述完自然魔法的特性后,皮柯说,“处于时间的永恒视域的本性接近于魔法师,但高于他,与之相配的是卡巴拉”(《九百题》9>18)。这里所谓的“处于时间的永恒视域”,是上帝和天使所在的神圣世界;而与它们相应的本性,则是智性,是卡巴拉。简言之,人只有从感性、理性上升到智性,才有能力理解卡巴拉,从而践行卡巴拉魔法。这种进阶,对应的就是人逃离(自然)世界、进入神圣世界的上升之旅。此外,就卡巴拉魔法的含义而言,它强调的是对圣名、天使之名等神圣事物的沉思和实践,本身已经不在自然世界之中。当魔法师运用卡巴拉知识进行沉思或操作,他已经与上帝和天使同在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卡巴拉魔法天然地具有“逃离世界”的神圣性。
综上,诚如法默和科彭哈弗所言,皮柯魔法具有明确的“逃离世界”倾向。这种倾向既有可能受到赫尔墨斯主义的影响,也有可能受到佛罗伦萨柏拉图学园中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或者卡巴拉主义的影响,又或者是受到这些立场的共同影响,难以辨别。如果一切如他们所言,魔法的倾向和最终目的只是“逃离世界”而不是“朝向世界”,魔法当然也就不可能孕育出现代科学面向世界的操作精神。情况果真如此吗?
2.朝向世界
魔法具有“逃离世界”的倾向,并不意味着它不会“朝向世界”。实际上,“逃离世界”仅仅是魔法的倾向和目标,不会削弱更不会剥夺魔法朝向世界的操作。相反,人只有朝向世界,魔法才会展现出巨大的意义;人只有在朝向世界的操作中获得提升,才会真正“逃离世界”。此种“朝向世界”的操作精神,贯穿于自然哲学、自然魔法到卡巴拉魔法的始终。
在自然哲学阶段,人对世界的朝向已经初步显现。诚然,如皮柯所言,人要完成灵魂的上升,需要“摒弃属地之物,轻视天界之物,漠视此世的一切,飞至那接近最高神性的彼世之庭”。(63)但是“最高神性的彼世之庭”不过是人最终抵达的目标,要想实现这一目标,人还需要像柏拉图笔下的哲学家一样,走一条弯曲的道路,经过“道德哲学-辩证法-自然哲学-神学”的进阶之旅。自然哲学在其中的意义,是为了“照亮”人的灵魂。而要从事自然哲学,就必须根据自然的等级进行哲学思考,在上升和下降的运动中领悟自然的奥秘。只有面向自然,努力探索自然,而不是从自然中逃离,自然才会向他展现自己的奥秘。这个过程,非朝向自然不能完成。
在自然魔法阶段,人对世界的朝向更为明显。自然魔法的用处,在于“呼唤因上帝的仁爱而撒播于世界的德能,并将它们从藏身之处带至光明中”,(64)将上帝的奥秘揭示出来。这个过程看起来像是创造奇迹,但实则不过是将自然已有的奇迹“公布于众”。这样一个操作的过程,必然是朝向世界而不是“逃离世界”。从操作方式来看,自然魔法清楚地指向了对于世界的朝向。无论是运用音乐、咒语还是算术的力量,自然魔法最终都是要利用天体的力量影响月下世界,或是让月下世界中不同的事物连接起来。无论哪种方式,自然魔法的主旨都在于面向世界,为了世界进行操作。对皮柯来说,人只有经过自然魔法的阶段才能进入神学。这也就是说,人只有先面向自然,探索自然,从自然中寻求到上帝的奥秘,才能认识上帝,实现“逃离世界”的目的。没有“朝向世界”的环节,“逃离世界”根本无从实现。
在卡巴拉魔法阶段,人对世界的朝向更加无可置疑。诚然,卡巴拉魔法天然具有“逃离世界”的倾向。它所利用的卡巴拉知识,无论是圣名还是形式的数,都是对于神圣世界及其结构的认识。它所追求的,就是让灵魂从物质世界中上升,经由理性到智性,与上帝和天使同在。但就魔法的性质而言,卡巴拉魔法仍旧是一种操作,一种比自然魔法更加有力的物质操作。它所期望的,始终是借助上帝和天使的神圣力量,操控天界和月下世界的事物。面向世界的操作,是卡巴拉魔法的核心内涵。
综上,皮柯所谓的“逃离世界”,仅仅是指灵魂在上升的过程中,克服灵魂低级的欲望,而非真的摒弃整个世界。相反,“道德哲学-辩证法-自然哲学-神学”的灵魂上升之路,内在地决定了灵魂必须经由对自然的认识,才能进入神学。换言之,为了最终“逃离世界”,人必须首先朝向世界。法默和科彭哈弗坚持,若魔法的目的在于逃离世界,那它自身就不可能朝向世界,更不可能操控世界。然而,逃离世界和朝向世界、操控世界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非此即彼,似乎魔法的目的是逃离世界,人就只能从这个世界中逃离。而是说,灵魂只有首先朝向世界,在自然哲学和魔法中理解上帝的权能,进而通过操控世界的方式进入神学,才能最终从世界中逃离。赫尔墨斯式的神学目的,非但不会取消魔法朝向世界的特性,反倒因为灵魂上升的需要,内在地要求它面向世界、探索世界,对世界进行操作。法默和科彭哈弗单纯强调“逃离世界”的目的,未能理解魔法对于实现这一目的的作用,在理论上是无法成立的。
通过对法默和科彭哈弗的批评,我们进一步明确了文艺复兴魔法的操作性,以及它与科学之间的特殊关联。一方面,法默和科彭哈弗的批评使我们认识到,耶茨的确夸大了赫尔墨斯主义对文艺复兴魔法的影响,忽视了魔法具有的沉思性以及它使人“逃离世界”的倾向;另一方面,法默和科彭哈弗的批评夸大了魔法的沉思性,忽略了魔法具有的操作性;在正确认识到魔法“逃离世界”的同时,忽视了魔法面向世界的本质。因此,尽管我们承认“耶茨论题”包含了诸多缺陷,仍然同意她关于文艺复兴魔法与现代科学关系的整体论断,即以皮柯为代表的文艺复兴魔法呈现出一种面向世界的操作精神,这种精神乃是现代科学得以发生的前提。文艺复兴魔法虽然并未直接,但间接地构成了现代科学诞生的起源。自然地,我们也拥护“耶茨论题”关于“两个阶段的科学革命”的讲法,认为魔法和科学、前现代科学和现代科学之间并非截然对立,而是构成了科学革命发生的两个连续阶段。耶茨对于魔法的整体研究,对于我们重新理解现代科学革命的发生,仍然有着持续的说服力。(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