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宇宙的交感
无论自然哲学还是自然魔法,莫不来自于自然。尤其是自然魔法,致力于从可见之物中探索“不可见之物”,后者不是别的,正是自然中隐藏的交感。只有发现和利用这种隐藏的交感,自然魔法的魔力方能彻底显现。交感和魔法有何关联?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哲学家和魔法师都对交感的主题青睐有加?我们需要首先回到新柏拉图主义那里寻找答案。
1.普罗提诺论交感与爱的魔法
魔法的实践历史悠久,但自然魔法的提法首先要归于新柏拉图主义的鼻祖——普罗提诺。普罗提诺认为,虽然有许多利用鬼怪的力量进行魔法操作的实践,但这些魔法并不比自然魔法更加令人惊叹。有许多事物自然地相互吸引,魔法师将它们连接起来,看起来在施行魔法,其实不过是将它们相互之间的交感实现出来而已。这种利用自然的交感而产生的魔法被普罗提诺称为“爱的魔法”,爱神就是第一位魔法师。普罗提诺宣称,自然界中处处都是爱的魔法:比如将两根琴弦和谐装置,拨动一根,另一根一定会跟着颤动;比如在舞蹈中,身体的不同部分虽处在不同的位置而相距甚远,但当身体随着舞蹈的旋律而摆动弯曲时,手臂中的一只绷紧下压,另一只就会跟着放松上扬;(45)又比如园丁把榆树枝嫁接到葡萄藤上,前者不仅不会枯死,反而会成功存活。自然魔法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只要两个事物之间具有交感,它们就可以克服空间的距离,产生超距作用的神奇效果。甚至和我们距离遥远的星星,因为与人类之间存在无形的交感,也可以施加魔法把那些祈祷的人迷住。在这个意义上,只要自然的交感存在,就会有自然魔法,“普遍的相互作用就是自然魔法:‘任何事物,只要与某物相关,都会被那种东西迷住,因为与这种事物相关的东西会迷住它并使之运动’”。(46)
自然中的交感无处不在,这种说法与普罗提诺的灵魂论密不可分。根据普罗提诺,可感世界之上有三个本体,第一个本体太一(τὸ ἕν)是大全一体,它无所不包。由于自身的丰盈,太一流溢出第二个本体努斯(νοῦς)。随后,努斯又进一步流溢出灵魂本体(ψῡχή,大写的Soul)。普罗提诺的灵魂概念异常复杂,它既包含作为本体的灵魂,也包含宇宙灵魂以及个体灵魂。这种分级决定了灵魂不同的层次:一方面,它作为灵魂本体,是不可分的一;另一方面,它分成无数个体灵魂,是可分的多。我们看到的自然事物,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所谓的“无生命物”(普罗提诺不承认严格的无生命物),均是灵魂个体化的结果。个体事物的出现,使得世界具有了多样性和差异性。但在普罗提诺看来,尽管个体事物之间的差异十分巨大,它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内在的联系。“因为所有灵魂都来自同一个源头,宇宙灵魂也来自此,它们彼此之间就存在一种交感”(47)。究其根源,无论是宇宙灵魂还是个体灵魂,都来自同一个灵魂本体。各个个体灵魂之间,始终具有一种同源的相似性,正是这种相似性,使得宇宙万物之间看似分散,实则总是存在一种交感,时刻可以相互作用,因而是一个内在的整体。(48)
交感的普遍存在,使得魔法的产生有了坚实的宇宙论基础。相应地,魔法对交感的运用也有了更加广阔的空间。普罗提诺提到,古代智者为了吸引诸神降临,在地上建造神殿和雕像,其目的就是利用灵魂的相似性,通过神殿和雕像与诸神之间的交感,让前者吸收后者的德能,实现自己的意图。智者们的工作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因为他们所使用的符咒模仿了上天,和它们形成了一种交感,就如同镜子能够捕捉事物的影像一样。在更宽泛的意义上,魔法师可以利用符咒、咒语、音乐多种方式,将更高的力量引向低等的事物或自身,通过它们之间的交感影响下界,占星魔法就是其中一种。凡此种种,在普罗提诺看来,都属于“爱的魔法”。不过,“爱的魔法”一旦无限扩大,指向灵魂之上的可理知世界,它就有可能逐渐逾越自然魔法的范畴。普罗提诺的后学——杨布里科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越走越远,将自然魔法发展成一种通灵术(theurgy),偏离了普罗提诺本人的自然化道路。(49)
2.斐奇诺论爱的魔法
文艺复兴时期,新柏拉图主义在佛罗伦萨广泛流行。学派领袖斐奇诺不仅翻译了拉丁版的柏拉图全集,还翻译了普罗提诺的奠基之作《九章集》。正是在对普罗提诺的思想进行整理和解释的过程中,斐奇诺继承了普罗提诺的“爱的魔法”的理念。他说:
魔法的操作是事物之间通过一种自然的交感而相互吸引。这个世界的各个部分,就像同一个生命体的各个部分,都取决于同一位造物主,由于共有一种独特本性而彼此相连。由它们共同的亲缘关系产生了一种共同的爱,由这种爱产生了一种共同的吸引。但这是真正的魔法……于是,磁石吸引铁,琥珀吸引稻草,硫磺吸引火。太阳使许多花和叶转向它,月亮习惯于吸引水,火星习惯于吸引风,各种草药也把各种各样的动物引向自身。甚至在人类事物中,每一个人也在经受他自己愉悦的吸引。因此,魔法的作用就是自然的作用……技艺仅仅是自然的工具。古人把这种技艺归于魔鬼,因为魔鬼知道自然事物之间的关系,知道什么适合于什么,以及如何在缺乏和谐的地方重建事物的和谐……整个自然因为这种相互的爱而被称为“魔法师”……因此没有人怀疑爱是一位魔法师,因为魔法的所有力量都存在于爱,爱的作用是通过魔力、咒语和符咒而实现的。(50)
斐奇诺的思路和普罗提诺几乎毫无二致。在他眼中,魔法源于自然之间的交感,本质上是一种“爱的魔法”。只不过,站在基督教的立场上,斐奇诺没有将自然的交感归为同一个灵魂,而是归为“同一位造物主”。换言之,是上帝造了一个生机勃勃的自然,让它们因为交感而相互吸引,魔法的真正根源在于上帝。具体到操作层面,斐奇诺坚持认为:魔法的作用归根结底来自自然而非技艺,因为“技艺仅仅是自然的工具”。我们不能像某种“黑魔法”那样,将魔法的技艺归于魔鬼,而应该将它归于自然的交感,也就是爱。只有爱,才是真正的魔法师;只有通过爱的力量,万物才会因为交感而彼此吸引,产生神奇的和谐。
和普罗提诺一样,斐奇诺认为,“爱的魔法”不仅可以让事物之间自然地相互吸引(如磁石吸引铁),而且可以通过“魔力、咒语和符咒”的方式让万物彼此连接。魔力、咒语和符咒虽然是一种人为的操作,但它利用的仍旧是自然的力量,本质还是一种自然魔法。这种自然魔法之所以有效,在于它和磁石吸引铁一样,利用了自然的交感。基于这种设想,斐奇诺区分了两种自然魔法,一种是利用自然的分类和符咒的交感魔法,一种是利用圣歌和召神的方式实现的咒语魔法。(51)而占星魔法(Astral magic),可谓是这两种自然魔法的融合。对斐奇诺而言,占星魔法和占星术是一组相互关联的技艺。后者侧重的,是通过对星象的观察达到对未来的预测,前者则是通过音乐的咒语,以及自然对象的交感和符咒,将天体中的精气引到下方,以影响月下世界。自然的交感,始终是斐奇诺占星魔法的宇宙论基础。
3.皮柯论和谐、交感与魔法
作为佛罗伦萨学园的骨干,皮柯的魔法思想和斐奇诺一样,带有浓重的新柏拉图主义色彩。但不同于斐奇诺,皮柯不仅援引了交感和“爱的魔法”的说法,而且有意识地对它进行系统的宇宙论建构。皮柯的这种努力,使得他的自然魔法思想更加系统有力,也更具创造性。
皮柯的宇宙论主要体现在《创世七论》中。在第二篇序言中,皮柯阐述了天使界、天界和元素界的三个世界理论,随后很快指出,“这三个世界是一个世界,这不仅因为它们自始至终都相互关联,或是因为它们被适宜的数所规定,从而被自然的和谐和规则的等级序列连在一起,而且因为三个世界中任意一个东西同时包含在每一个世界中,没有哪个世界的东西不在其他每个世界中出现”。(52)不难看出,皮柯的宇宙论并非他的发明,而是糅合阿那克萨戈拉、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柏拉图主义的结晶。(53)按照这种理解,首先,同一事物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三个世界里。比如火,在元素界它是热的元素性质,在天界是热的权能,在天使界则是天使心智中热的理念。或者说,火在元素界是火的元素,在天界是天空的太阳,在天使界则是炽爱天使的智性。同样都是火,存在的等级随着世界的等级依次上升,从可感的元素趋向了智性与理念。
其次,更为重要的,三个世界相互关联,因为自然的和谐被结合在一起。皮柯深知,和谐是交感和自然魔法的前提,因此对它格外重视。除了在序言中多次提及,皮柯专门在第六章“论世界之间以及与万物之间的联系”中,对它进行论述。在皮柯看来,我们所说的统一性有三重含义,第一重含义是指事物与自身的同一与和谐;第二重含义是指一个被造物与其他被造物的连接,借此世界上所有的部分最终成为一个世界;第三重含义则是整个宇宙与它的造物主之间是统一的,就像一支军队要听从于它的领导一样。(54)无疑,第二重含义是皮柯最关心的主题。与序言的说法相比,这里表达的内容更为丰富:世界的统一性不仅包含三个世界的相互关联,而且还包含宇宙之间各个事物、各个部分之间的相互关联。
皮柯看到,宇宙的各个事物和各个部分虽然相互关联,但这种关联性并非不言自明。实际上,仅从外表来看,事物的本性各个不同,彼此分离。因此,为了免得让我们仅仅以为三个世界相互包含,宇宙便统一在一起,我们必须要澄清万物究竟以何种方式关联在一起。于是,皮柯再次从《创世记》的经文出发,相继探讨了十五种事物的连接方式,一共分为四类:(55)
第一类,创世的第一日里发生的五种连接方式:1)一物是另一物的本质,如地是空虚混沌,空虚混沌是地的本质;2)一物是另一物的本质的属性,如渊面黑暗,缺乏的黑暗伴随着质料无形的虚空,是其本质的属性;3)一物是另一物的形式,如光照在形体上,给形体赋形;4)一物是另一物的动力因,比如天和地,天不内在于地,而是作为一个动力因与地连接;5)一物作为影响质料的技艺,如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因为圣灵的本性和形体相分离,它运行在水上,只能理解为一种技艺与形体相结合。
第二类,整体和部分的连接:1)一个部分与整体不可分,如同太阳、月亮和其他天体与苍穹不可分;2)一个部分与整体可分,就像水的支流与其汇入的主流一样。
第三类,因果意义上的连接:1)结果有一个内因,如树木从土里长出;2)结果是各种原理的混合,如动物的身体从水和土中复合而成;3)结果有一个动力因的外因,如上帝造人;4)结果有一个范式因的外因,如人按照上帝的形象被造;5)结果有一个目的因的外因,如野兽受人管制,人是它们的目的因;6)结果源自第二因或临近因,同时受更为强大的第一因的支配,如水里长出鱼,水是鱼的第二因或临近因,但其第一因却是上帝。
第四类,另外两种连接方式:1)种属意义上的连接,比如一个人和一个人相连,一只狮子与一只狮子相连,它们之间既不是部分和整体的关系,也不是原因和结果的关系,但是《圣经》作者让它们连在一起,让它们“各从其类”;2)中介与端点的亲缘性,比如苍穹将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水分开,它与两个端点之间有一种亲缘性,这种亲缘性,不是由于中介分有与端点相同的本质,而是由于它符合了两个端点的特性。
以上十五种连接方式充分表明,宇宙的三个世界之间以及各个事物之间,具有内在的亲缘性。这种亲缘性就是宇宙中普遍存在的交感。相较于斐奇诺,皮柯因为更深入考察了事物之间的亲缘性,所以更为系统地给出了交感的表现形式。宇宙的交感,不限于斐奇诺所列举的那些因果关系(如磁石吸引铁),而且还包含着其他各种各样的发生方式(如形式与质料,整体与部分,种属等等)。相应地,我们运用自然魔法探索宇宙的交感,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
不只如此。相比于斐奇诺,皮柯对交感的分析也更为系统和深入。皮柯看到,宇宙间的交感即万物的内在关联,并非肉眼可见。恰恰相反,如果仅从肉眼去看,事物之间很可能是分散和错乱的。因此,魔法的首要任务就是能够深入自然,找到它们的内在联系。正如皮柯在《论人的尊严》中所说的,自然魔法要“深入到宇宙的和谐中(希腊人形象地称之为συμπάθειαν),清楚地把握着将诸要素连接起来的交感。它利用着万物的魔力,以及魔法师本人的‘魔力’(ἴυγγες),将隐匿于宇宙深处、自然的子宫以及上帝隐秘仓库的奇迹公布于众”。(56)自然之书的晦涩难懂,决定了万物的交感以不可见的方式存在于宇宙之中。自然魔法要做的,就是读懂这本自然之书,找到这种交感。一旦找到这种交感,将不同的事物联系起来,就等于发现和利用“万物的魔力”,如同施行奇迹。在《九百题》中,皮柯更是明言,“天地间没有任何以种子和分散的方式存在的力量,魔法师不能够实现和连接”,(57)“魔法技艺的奇迹仅仅体现在,将那些自然中以种子和分散的方式存在的事物连接和实现出来”。(58)这两个意思相近的论题清楚地表明,宇宙的交感虽然普遍存在,但它存在的方式非常隐蔽:它们或者只是种子,即仅仅是潜能;或者仅仅是分散的,看似没有关联。魔法师所做的工作,是将作为种子存在的交感从潜能变成现实,将那些看似分散、实则具有交感的事物找到,将它们连接起来。
这样,皮柯从新柏拉图主义的宇宙论出发,不仅系统构建了万物相互连接的方式,而且对交感的实现机制做了更为深入的说明。皮柯的这些努力,使他超出了斐奇诺对交感和“爱的魔法”的基本论述,大大地扩充了自然魔法的理论内涵和应用空间,对文艺复兴及此后的自然魔法思想有深刻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