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巴拉魔法与人的上升
无论如何,卡巴拉魔法终究是一种魔法。作为魔法,卡巴拉魔法和自然魔法一样,同样致力于寻求宇宙的交感,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将它们实现出来。卡巴拉魔法和自然魔法在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差异,最终表现为双方在实现形式上的差异。考虑到这一点,我们有必要对卡巴拉魔法的理论基础和运行方式进行考察,并以此为基础,揭示卡巴拉魔法对于宇宙和人的根本意义。
1.卡巴拉魔法与宇宙的交感
如前所述,自然魔法依赖于一个新柏拉图主义的前提——宇宙的普遍交感。一旦魔法师发现宇宙的交感,就能够“嫁娶天地”,将天界的德能引向月下世界,施行魔法。同样,卡巴拉魔法的运行,也离不开宇宙的普遍交感。
皮柯对普遍交感的描述,立足于中世纪以降的宇宙论模式。在《创世七论》中,皮柯将宇宙区分为三个世界:天使界、天界和元素界,将上帝归到天使界之中。而在《〈爱歌〉评注》和《九百题》中,他明确在三个世界之外加了一个神圣世界,凸显了上帝的超越地位。无论是三个世界还是四个世界,有一点一以贯之:在皮柯看来,整个宇宙是一个由“和谐的纽带”和“多彩的链条”连接而成的统一体。宇宙的各个部分,三个世界或四个世界之间,无不存在隐秘的联系。后者要么是因为同感而产生的相互吸引,要么是因为反感而产生的相互排斥。而且,由于“一切以自己的方式在一切之中”(Omnia sunt in omnibus modo suo,普罗克洛斯语),存在于某个世界的事物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魔法师就可以利用这种对应性去寻求宇宙的交感,进而利用它来影响自然。比如,自然魔法寻求天界和月下世界之间,以及月下世界中不同事物之间的交感。天体的热和月下世界的热,同样都是热,但是前者表现为热的权能,而后者表现为热的元素性质。它们之间的交感,就是热的权能与热的元素性质之间的交感。由于前者高于后者,这种交感最终就表现为,天体中热的权能对于月下世界中热的元素的影响(或曰“作工”)。
卡巴拉魔法同样依赖于交感。只不过,它所涉及的范围比自然魔法更为广泛。在自然魔法中,交感仅仅限定于自然界(天界和元素界);而在卡巴拉魔法中,宇宙的交感从自然界一直传递到天使界乃至神圣世界(上帝的居所)。据此,不仅天界而且天使界乃至更高的上帝,都与其他世界存在隐秘的交感。一旦我们找到这种交感,就可以将更高的权能引至下界,达到我们要想的结果。但是,在天使界和神圣世界,事物的存在方式迥然不同。仍以热为例,天使界中的热,不是热的权能或元素性质,而是热的理念。由此,对于卡巴拉信徒而言,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天使等智性存在中热的理念,利用它与天界中热的权能和月下世界中热的元素之间的交感,来影响天界和月下世界。
卡巴拉魔法对希伯来字母和数的运用,正是上述逻辑的根本体现。在皮柯看来,希伯来语中的字母,向来不是质料性的字母,而是对于宇宙结构乃至上帝权能的反映;同样,数里面“形式的数”,向来也不是质料性的数,而是对于“上帝的显现”(流溢层)的表现。在这个意义上,希伯来字母和数(作为“形式的数”),绝不是天界中某种权能或元素界里的某种元素,而是天使界甚至是神圣世界中理念性的、智性的存在。这样一种理念性的、智性的存在,犹如卡西尔所言的“符号”(Symbol),象征了整个的宇宙实在。由此,卡巴拉信徒一旦能够识别这些“符号”,就等于发现了它们和其他世界之间的类比性关联,也就是它们之间的隐秘交感。进一步,一旦卡巴拉信徒能够对这些“符号”即希伯来字母和数进行操作,他们就能将上帝或天使的力量引至天界和月下世界,实现他们的意图。(72)关于这一点,皮柯曾经说过:
对于每个自然或神圣的权能而言,只要比例适当,属性的类比都是相同的:名称是相同的,颂歌是相同的,作工是相同的。(《九百题》,10>6)(73)
任何不知道如何通过隐秘的类比方法完美地理解感觉属性的人,对于俄耳甫斯颂歌传来的声音将一无所知。(《九百题》,10>7)(74)
无论自然世界还是神圣世界,“属性的类比”都是相同的。对于魔法师而言,他只有掌握这种隐秘的类比方法,才能由此及彼,由感觉世界推及神圣世界,抓住不同世界隐秘的交感。只有这样,他才能利用俄耳甫斯颂歌来践行魔法。如此类推,魔法师只有深谙卡巴拉,发现神圣世界和感觉世界的隐秘交感,才能真正践行卡巴拉魔法。接下来,魔法师在发现这些交感之后,又该如何操作呢?
2.卡巴拉魔法的操作方式
归根结底,作为魔法的实践卡巴拉,离不开希伯来语形式性的象征力量。它既包含上文提到的数,还包括字符、图形,甚至语词与声音。只有能够掌握这些符号对于世界的象征性,以及它们与上帝、天使的隐秘关联,卡巴拉魔法才能利用上帝和天使的德能,操控甚至统治整个世界。
数(形式的数)的力量前文已多有论述。毋庸置疑,数是卡巴拉魔法的基石,是卡巴拉的魔法师能够操控神圣力量的根本手段。和毕达哥拉斯主义相似,卡巴拉主义者认为,数学是整个世界的内在结构。在《申辩》中,皮柯说,“由于智慧,上帝必然在数中构思和度量万物”。(75)数和流溢层的对应关系,是卡巴拉魔法沉思和操作魔法的入手点。从事卡巴拉魔法的魔法师,需精读《圣经》文本,发现其中隐藏的数与各个流溢层的关联,为魔法操作提供准备。无论是字符(Charateres)还是图形(figurae),都与数紧密相连。皮柯主张的“字母旋转术”,所利用的无非就是字母和数的特殊对应。同样,字符之所以能产生力量,也是因为它与希伯来字母之间具有对应性。字符和图形这两个术语,除了在某些语境下有所区分,都紧密结合在一起,或基本视为同义词。(76)比如,《九百题》就说,“从隐秘哲学的原则来看,我们有必要知道:字符和图形在魔法作工中,比质料性的性质更为有力”。(77)字符作为一种书写符号,可以归为几何学、数或希伯来字母符号;而图形在某些情形下,虽可以由几何图像构成,但在形态学上仍可以划归字符的序列。
随之而来的则是语词(Verba)。语词在自然魔法和卡巴拉魔法中均有使用,不同的是,自然魔法使用的语词,经常表现为一种咒语(incantationes),用一种音乐性的声音发出;而卡巴拉魔法使用的语词,一定是希伯来语方式的语词,其根底是希伯来语字母。唯其如此,语词才会具有解密和操控世界的力量。而语词,又必定与声音(Voces)相连,只有通过声音,语词才能展现它神圣的力量。关于声音的这种作用,皮柯先说,“声音和语词在魔法作工中具有效力,因为在那个自然首先践行魔法的作工中,声音是上帝的”;(78)接着又说,“每个声音在魔法中都有德能(virtutem),因为它被上帝的声音所塑造”。(79)在这个意义上,皮柯的魔法可以称之为“上帝之声中的魔法”(magia in voce Dei)。(80)可是,声音为什么具有这么大的力量,以至于魔法对它如此依赖呢?
这是因为,由希伯来语发出的声音,和语词、字符一样,具有一种实践和操作的力量。而且,相比于语词、字符或图形,声音超越了书写符号,因此更为抽象,与上帝也更为接近。说到底,魔法师通过希伯来语发出的这些声音,绝不仅仅是魔法师自己的声音,而是“被上帝的声音所塑造”的声音,或者说是对“上帝之声”的模仿。而“上帝之声”既表现在《圣经》中,也表现在被造物中,具有操控和统治世界的魔力。进一步,皮柯指出,“无意义的声音比有意义的声音更有力”。(81)对皮柯来说,无论是声音还是语词,最终都是对《圣经》中潜藏的圣名或曰上帝之名的表达。受新柏拉图主义者杨布里科“否定神学”的影响,皮柯相信,语言是有欠缺的,它仅仅能够充分地描述低等世界。(82)对于更高的世界,尤其是那作为“无限者”的上帝,它“不可言说的名”,语言无能为力。因此,相比于“有意义的声音”,“无意义的声音”因为彻底丢弃了语言的逻各斯属性,反而更能接近神圣的“无限者”,因此具有更大的力量。
至此,我们可以对卡巴拉魔法的内容和形式都有了初步的把握。所谓的卡巴拉魔法,乃是一种从犹太卡巴拉发展而来的实践卡巴拉形式。它立足于希伯来语的力量,运用数(形式性的数以及相应的希伯来语字母)、书写(字符与图形)、声音(语词和声音)等多种形式的象征性力量,发现和利用神圣世界与其他世界的交感,将上帝和它的流溢层以及天使的德能召唤至天界和月下世界,达到操控与统治世界的目的。
3.人的上升和救赎
从自然魔法到卡巴拉魔法,人性的等级随之上升。自然魔法指向自然世界(天界与月下世界),与它相对应的是“永恒与时间之间”的本性,即人的理性。卡巴拉魔法指向神圣世界(上帝与天使),与它相对应的是“时间的永恒”的本性,即人的智性。皮柯明确指出,“如果有任何毗邻着我们的本性,或单纯是理性的,或大部分是理性存在着的,它的顶点就是魔法”。(83)这个命题既表明,人一旦具有充足的理性,就有能力践行魔法;同时又暗示,人如果仅仅局限于理性,就会止步于自然魔法。要想践行卡巴拉魔法,人就必须超越理性的顶点,向智性攀升。皮柯明言,“凡是在理性层面达不到智性的人,都不能通过纯粹的卡巴拉进行操作”。(84)只有依靠智性,心灵才能懂得各种各样的上帝和天使之名,真正践行魔法。
智性与理性之间具有鲜明的差异。根据皮柯,理性是《圣经》中所言的“天”,一种“从因到果、从果回复至因,围绕推理的轨道而运转”(85)的能力。简言之,理性是一种推理的能力,或者用皮柯的话说,是一种“永恒之后、时间之上”的能力。言下之意,理性既在“时间之上”,不局限于生灭流变的世界;另一方面,它又在“永恒之后”,不能真正思考永恒的对象。智性高于理性,它是一种“与天使同在”的能力。这种能力对应的,是“时间的永恒”。后者虽然不如上帝那般绝对永恒,而是被上帝在时间中创造。但就其本性而言,它始终和上帝同在,因此最大程度地分有了上帝的永恒本性——如我们所知,这种造物就是天使。在此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人的智性是与天使最为相似的能力。
从自然魔法到卡巴拉,不仅意味着灵魂从理性上升到智性,也意味着人最终脱离感性世界和形体,变形为天使(Angelomorfosi)。对于人的这种变形,皮柯有言,“理性的部分是属人的部分,智性的部分与天使相通,这样的人不再过着人的生活,而是天使的生活。他已经死于感性世界,以更加完满的生命在智性世界中重生”。(86)这里的“在智性世界中重生”,就是变形为天使;而这里所言的“死”,并非真正的死,是灵魂摒弃以往的生命,在新的生命中重生。在卡巴拉的术语中,这种死亡又被称之为“亲吻之死”(Mors osculi)。其中,“亲吻”又被卡巴拉主义者说成是Binsica,后者又有“神秘之吻”“神显的天使”等含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的灵魂最终与上帝合一,这个美妙的过程如同“亲吻”。所谓的“亲吻之死”,就是指人被上帝的魔力所抓住,完全失去了自我,仿佛死亡;随之而来,他变形为天使并与上帝合一,最终神化。在卡巴拉主义者看来,《旧约》里的许多先知亚伯拉罕、以撒、雅各、摩西在生命的重要时刻,都经历了这场“亲吻之死”。
在《论人的尊严》中,皮柯曾多次论及人的变形和“亲吻之死”。皮柯援引《旧约》中以诺的故事(87),这样说道,“事实上,甚至最神秘的希伯来神学也一度将以诺变成上帝的天使,希伯来人称其为美塔(Metatron)”。在卡巴拉信徒看来,这里所谓的“将他取去”,就是人变形为天使。而人在变形过程中产生的“亲吻之死”,皮柯这样说道,“如果我们的灵魂表明自身配得上这样一位来宾(上帝的仁慈广阔无边),她将身着婚袍一般的金衣,周身环绕着各样知识,接待她英俊的来宾——不只作为来宾,而且作为新郎。为了不与上帝分离,她希望与她的子民分离;她忘掉了自己的娘家,事实上也就忘掉了自己;她希望自己在自身之中死,以便在她的新郎里面生,在后者眼中,圣徒之死才算真正可贵”。(88)灵魂“在自身之中死”,融合了犹太先知“亲吻之死”的意象,具有鲜明的卡巴拉性质。(89)
无论是人的变形、“亲吻之死”或是与上帝合一,都局限于理论卡巴拉。当人运用卡巴拉的知识实现理性的上升,就可以在智性中完成对于上帝的沉思以及自身的变形和神化。实践卡巴拉或者说卡巴拉魔法的效用则更为广大。在卡巴拉魔法中,魔法师运用形式的数等各种方式,援引上帝(流溢层)或天使的力量作用于自然,产生巨大的实践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人不仅仅利用了神圣的力量,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他代替上帝来掌控自然,真正成为“自然的管家”。一个践行卡巴拉魔法的魔法师,是比践行自然魔法的魔法师更为强大的主体。或者说,从自然魔法到卡巴拉魔法,是人作为主体更为彻底的实现。
相比于自然魔法,卡巴拉魔法将人与神学的距离进一步拉近,甚至部分已经将人拉至神学之中,从而赋予人更为丰富的神性。自然魔法作为“自然哲学的绝对完善”,致力于通过揭示上帝在自然中的奥秘,为进入最高的神学提供准备。但也仅仅是准备。自然魔法的直接对象始终是自然,而非上帝。卡巴拉魔法则截然不同,它对宇宙奥秘的沉思和操作,是通过与上帝和天使的照面实现的。一个从事卡巴拉魔法的魔法师,已经先行掌握了上帝和天使的隐秘称号,并能召唤这些神圣的力量。诚然,依照卡巴拉固有的否定神学倾向,一个从事卡巴拉魔法的魔法师绝不可能抵达“无限”,但在对于上帝的流溢层和天使的照面中,他也早已脱离了自然,趋向于神化。卡巴拉魔法的这种功能,不仅一般性地将魔法师-人推向了神学,而且赋予他基督教神学无法给予的巨大权能,堪称人性完善的秘密通道,具有无法替代的意义。
也正是因此,相比于自然魔法,卡巴拉魔法具有更大的救赎意义。不同于自然魔法仅仅在对自然世界的认识和操控中间接领会上帝的奥秘,卡巴拉魔法将人带向神圣世界,直接认识和操控神圣的力量,并最终与上帝合一。考虑到灵魂的救赎和宇宙的救赎是一体的,卡巴拉魔法对灵魂的救赎也指向了对宇宙的救赎。如果说,在自然魔法阶段,魔法师作为“天地的纽带和连接”,连接的仅仅是天界和月下世界,救赎的仅仅是自然世界;那么在卡巴拉魔法阶段,魔法师因为对上帝之名的隐秘认识,不仅将天界和月下世界,而且将更高的神圣世界全部连接起来。他救赎的,是包含自然世界和神圣世界在内的整个宇宙。这种巨大的救赎意义,也构成了皮柯研究和推广卡巴拉魔法的重要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