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沉思与操作

二、魔法:沉思与操作

耶茨论题的一个重要论断,在于文艺复兴魔法表现出了与古代和中世纪科学不同的操作特性,即便这种操作与现代实验科学的操作有本质区别,仍旧为现代科学的诞生提供重要的准备。而法默和科彭哈弗则力图论证,以皮柯为代表的文艺复兴魔法本质上是一种沉思,所谓“魔法的作工”绝非一种“物质性的操作”,而“最好解释成传统的宇宙堕落和救赎概念,在《创世七论》的基督论背景下被讨论”。这些批评提示我们,皮柯的魔法思想决不是孤立的,而是内在于他整个的宇宙论和救赎论图景之中。我们只有阐明魔法的操作性以及它与救赎论的关系,彻底厘清魔法中沉思和操作的关系,才能对“耶茨论题”以及它所面临的批评进行合理的评判。

1.魔法的沉思特性

诚如法默和科彭哈弗所言,皮柯的魔法具有明显的沉思特性。魔法的这种特性,与皮柯对魔法的定位密不可分。如前所述,皮柯是在“道德哲学-辩证法-自然哲学-神学”的人性上升道路中,为自然哲学和魔法划定位置的。自然哲学处在第三阶段,其职责是对自然的奥秘进行沉思和探索;而魔法部分,则是自然哲学的最高形态。皮柯明确说过,自然魔法是“对自然哲学的绝对完善”,卡巴拉魔法是“自然魔法的最高部分”。因之,无论是自然魔法还是卡巴拉魔法,必然都会具有自然哲学的沉思特性。

这一点,在《论人的尊严》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摩西”一节,皮柯借犹太会堂的布置来陈述人性上升的道路时说道:首先,犹太人在进入圣所前不能用手触碰神圣事物,隐喻人必须先学习道德哲学,洁净自身;其次,他们必须像利未人一样辅助圣事,隐喻人必须学习辩证法。随后,“一旦他们被允许接近圣物,就让他们在哲学的神职中沉思上帝更高之国的多彩外观,沉思那神圣而华美的服饰和七焰烛台,沉思那帐幕;这样,当他们最终借着神学崇高的功绩被准进入圣殿的中心,就能够欢享神圣的荣耀而没有任何面纱的阻隔”。(33)这里所言的“多彩外观”“华美的服饰和七焰烛台”以及“帐幕”,隐喻的是自然;对它们的沉思,也就是自然哲学对自然的沉思。在“希腊秘仪”的一节,皮柯借助毕达哥拉斯的训导“不要让水朝阳”和“不要在献祭时修剪指甲”指出:我们需要通过道德哲学排泄掉放荡的欲望,然后像修剪指甲一样削掉愤怒,才能进入自然哲学阶段。在这个阶段,人“才能投身于沉思,而太阳,则被正确地称为这沉思生活的父与向导”。(34)这里明确指出,自然哲学的任务是沉思,自然哲学家的生活是一种沉思的生活。随后,在“迦勒底人”部分,皮柯又说,在经过道德哲学和辩证法之后,“我们要在对自然的沉思中,让眼睛习惯于承受那旭日的初光般仍旧微弱的真理之光,这样通过神学的虔诚与对诸神最圣洁的敬拜,我们最终会变得像天国之鹰那样可以承受中天之日的耀眼光芒”。(35)这段话再次清楚地表明:自然哲学的任务是“对自然的沉思”,通过沉思让心灵逐渐习惯真理之光,为进入最高的神学做准备。沉思,始终是自然哲学的基本特性。

自然魔法作为“自然哲学的绝对完善”,当然也具有自然哲学的沉思特征。皮柯指出,自然魔法与鬼怪魔法有根本的不同,后者让人屈服于魔鬼,而前者“充满了至高的奥秘,包含了最秘密的事至深的沉思以及一切对自然的认识”。(36)和自然哲学一样,自然魔法致力于沉思自然,认识自然中各种各样的奥秘。后者以隐秘的方式藏在自然中,需要魔法师认识和发掘。魔法师的沉思所指向的,就是我们此前所言的宇宙的交感。一旦魔法师能够认识到它们,就如同在施行奇迹。皮柯宣称,自然魔法对自然的沉思最终将人引向神学,因为“没有什么比专心沉思上帝的奇迹,更能将我们引向宗教和对上帝的敬拜”。(37)人一旦通过沉思把握了自然,就等于发现了上帝在自然中的奥秘,也就间接地发现了上帝。经由这种沉思,人会更加理解上帝的德能,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敬拜上帝。自然魔法的沉思意义可见一斑。

不仅自然魔法,而且卡巴拉魔法也包含了沉思性的因素。如前所言,皮柯将卡巴拉分为理论卡巴拉和实践卡巴拉两种,前者主要是指“字母旋转术”和希伯来的默卡巴,而后者则主要是通过形式性的数和希伯来语字母等方式,运用神圣的力量对宇宙进行实践。无疑,理论卡巴拉的特性完全是沉思的。但这不意味着,实践卡巴拉因此完全只能是实践性的。毕竟,实践卡巴拉或曰卡巴拉魔法,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理论卡巴拉对于上帝和宇宙奥秘的认识。换言之,卡巴拉魔法的实践从根本上要以理论卡巴拉的沉思为前提。一个真正从事卡巴拉魔法的人,本质上既是一个实践者又是一个沉思者。

综上可见,法默和科彭哈弗正确地注意到了皮柯魔法的沉思特性。魔法作为“自然哲学的绝对完善”,天然地指向对自然的沉思。后者又进一步指向对上帝的沉思,将人从自然哲学阶段带入神学。而卡巴拉魔法作为“自然魔法的最高部分”,虽然具有更为明显的实践特性,但它也并不与沉思相对立,而是内在地依赖于理论卡巴拉对于宇宙和上帝的沉思。相应地,作为魔法师的人,首先也是一个宇宙的观测者和沉思者,具有和古代和中世纪人相似的沉思特性。

2.魔法的操作性

然而,承认魔法具有沉思的特性,不意味着就要否认魔法具有操作性。实际上,早在《九百题》中,皮柯就指出,“魔法是自然知识的实践部分”,(38)明确肯定了魔法的操作性。根据皮柯,“天地间没有任何以种子和分散的方式存在的力量,魔法师不能够实现和连接”,(39)“魔法技艺的奇迹仅仅体现在,将那些自然中以种子和分散的方式存在的事物连接和实现出来”。(40)魔法的关键,是要将宇宙中以种子形式存在的潜能呈现出来,变成现实;是要将那些“以分散的方式存在的事物连接起来”,让它们聚合成一体。这样一种工作绝不仅仅是沉思的,而是必然伴随着操作。

在《论人的尊严》中,魔法的操作性一览无余。魔法作为自然哲学的完善形态,它的操作性早在自然哲学中就初露端倪。皮柯认为,自然哲学的要义,是“通过自然的可见象征,向我们之中那些追求的人展示上帝的不可见之事”,(41)是将隐藏至深的奥秘公之于众。从不可见到可见,从奥秘到公开,无疑需要自然哲学家对于自然的反复探索、思考和实践。这个过程不仅是沉思的,而且包含操作的意味。这种意味,在自然魔法部分变得更为强烈。按照皮柯,魔法“呼唤因上帝的仁慈而撒播于世界各处的德能,以将它们从藏身之处带至光明中,这时与其说它在创造奇迹,不如说是在孜孜不倦地充当自然的仆从,因为奇迹乃为自然所造”。(42)自然魔法将自然中的德能揭示出来,看来好像在创造奇迹,实际则不然。因为,“它们之作为奇迹,仅是对我们而言;而对上帝而言,则实无奇迹而言。对它而言,他所造的就是自然的”。“所谓的奇迹,不过是上帝意志的体现。”(43)是上帝把奇迹放在自然之中,对人不可见,然后借着魔法师将它表明出来。这个过程,就是魔法师对于宇宙的操作——若仅仅是沉思,自然魔法就谈不上在“创造奇迹”了。

进一步,自然魔法“赋予每一事物天赋的魔力,并将隐匿于世界深处、自然的子宫、上帝之隐秘仓房的奇迹公之于众,仿佛它自身即是它们的原因”。(44)宇宙各个部分虽然已经有了内在的亲缘性,但它存在的方式是“隐匿的”,自然魔法必须用操作的方式将这些“隐匿的”东西公布出来。“就像农夫把榆树嫁接到葡萄藤上,魔法师也将地许配给天,即把低等事物嫁接到更高事物的禀赋和权能上”,(45)天和地作为宇宙的不同部分,它们之间的亲缘性需要魔法师去寻找和表明。“操作魔法无非就是嫁娶世界”,(46)魔法对天地的“嫁娶”即对宇宙不同部分的连接,不能只在沉思中完成,而必须依赖于实际的操作。即便皮柯强调,卡巴拉在魔法操作中的重要性,因为“若不或明或暗的方式与卡巴拉的作工相连,没有任何魔法的操作是有效的”。(《九百题》9>15)但是,一种无效的操作仍旧是一种操作;卡巴拉的缺乏,无损于自然魔法的操作性。更不必说,没有卡巴拉,自然魔法仍可以借助其他方式来获取操作性的有效性(《九百题》10>2,“在自然魔法中,没有什么比俄耳甫斯颂歌更有效了”)。

由此可见,“自然魔法本质上是一种实践-操作的知识,它不是一种纯粹‘沉思’的认识行动,而是一种‘做’、一种‘实现’”。(47)自然魔法的实践维度,才是它作为“自然知识的实践部分”的核心标志。实际上,无论是历史上的自然魔法,还是皮柯提倡的自然魔法,都绝非法默想象的那样,仅仅是一种沉思性的认识,而是同时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实践性操作。无论是算术魔法、音乐魔法还是占星魔法,都是皮柯自然魔法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算术、字母、图形、俄耳甫斯颂歌与音乐,都是自然魔法的操作方式,它们的操作性不容置疑。

在卡巴拉魔法阶段,魔法的操作性更加确凿。耶茨对皮柯魔法的操作性的论断,也主要是基于他对卡巴拉魔法的观察和认知。皮柯将卡巴拉分为理论卡巴拉与实践卡巴拉,并用“践行”描绘了实践卡巴拉的基本特性,将它与理论卡巴拉的沉思区别开来。“践行”的本质,是一种“激活”(Acutare),一种行动和现实的状态,它运用技术-操作(tecnico-operative)的程序,将实在世界中潜藏的和没有表达的东西实现出来。因此,实践卡巴拉不仅具有明显的操作性,而且因为它对卡巴拉知识的使用,具有比自然魔法更大的操作效力。卡巴拉魔法立足于希伯来语的力量,运用数的方面(形式性的数以及相应的希伯来语字母)、书写方面(字符与图形)、声音方面(语词和声音)等多种形式的象征性力量,通过援引上帝和天使的力量,达到对于世界的操控与统治。可惜的是,无论是法默还是科彭哈弗,对于卡巴拉魔法都关注甚少,缺乏对皮柯和文艺复兴魔法的操作性应有的肯定。他们的做法在理论上是站不住脚的。

3.魔法操作与宇宙救赎

对于魔法的操作性,法默并非一无所知。但他坚持认为,所谓“魔法的作工”并非一种物质性的操作,而“最好解释成传统的宇宙堕落和救赎概念,在《创世七日》的基督论背景下被讨论”。他的理由在于:正如宇宙的堕落是由人的堕落引起,同样,作为小宇宙的人需要通过魔法来完成对宇宙的救赎和他自身的救赎。在这个意义上,“皮柯魔法的操作面向,与宇宙救赎的整体计划相连”。(48)这一点,在《九百题》中可以得到印证,在那里皮柯明确说,“所有魔法力量的形式都来自一个站立的而非堕落的灵魂”(《九百题》9>12),“通过参与魔法,一个人可以变得更完美”(《九百题》9>14),证明了魔法的救赎意义。

魔法对于人和宇宙救赎的意义,在《创世七论》中确有体现。皮柯说,“因为人是天地的纽带和连接,尘世之物都屈从他,天地也护佑他”。(49)作为万物的中介,人在自身中将宇宙中的事物连接起来,使得宇宙保持和平。人作为魔法师的这种力量,取决于他的灵魂,“除非那在自身中认可这种和平和联盟的人在自身中保持和平,他们无法获得和平”。(50)但问题恰恰在于,人的灵魂并不稳固,随时可能犯罪。同样具有将万物连接起来的中介能力,人和上帝具有根本的存在论差异,“上帝是作为万物的源头,而人是作为万物的中心将万物包含在自身之中”。(51)一旦人的灵魂堕落,丧失包含宇宙万物和连接万物的能力,也就是说,人无力践行魔法,则宇宙自身也将跟着人一起堕落。相应地,除非人自身被救赎,宇宙无法获得救赎。

皮柯宣称,人要想完成救赎,必须依靠基督。正如人类在第一亚当中堕落,丧失了连接万物的中介能力;同样,“那不可见上帝的形象,一切创造的头生子——基督,与那一个被造为上帝形象的,一切创造的连接,并将万物包含在自身之中的人,不可言说地合而为一,便是十分适当的”。(52)人与作为中保的基督相连,获得上帝的救赎,这是中世纪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但在皮柯这里,无论是人的形象还是基督的形象,都与中世纪的教义有天壤之别。皮柯笔下的人,是“一切创造的连接、并将万物包含在自身之中的人”,直接来说就是魔法师;而根据《九百题》,“若非通过魔法或卡巴拉,基督的作工不可能被完成”,(53)“基督的奇迹是他神性最确实的证明,但这不是因为他行的事,而是他行事的方式”,(54)毋宁说基督也是一个魔法师,一个最神圣的魔法师。现在,一个堕落的人与这位最神圣的魔法师合而为一,自身的罪被消除,重新成为一个魔法师,通过践行魔法将宇宙包含在自身之中,不仅拯救了自己而且也拯救了宇宙。在这个意义上,的确如法默所说,皮柯的魔法“最好解释成传统的宇宙堕落和救赎概念,在《创世七论》的基督论背景下被讨论”。

但这一切不意味着皮柯的魔法不是真正的物质操作。一方面,法默虽然注意到了魔法的基督论语境,却没有完全理解基督在皮柯哲学中的意义。基督之所以在《创世七论》文本中充当救赎者的作用,不仅仅它是传统意义上的中保,而且因为《九百题》中所暗示的魔法师形象。因为基督自身是个完美的魔法师,人与基督的合一能让人的灵魂重生,变得和基督相像,从而恢复他作为魔法师的身份。皮柯魔法的基督论背景并不能取消人作为魔法师的属性,反而印证和强化了这一点。另一方面,人作为魔法师践行魔法,诚然与宇宙的堕落和救赎相连。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对灵魂获得新生的人而言,他践行魔法时所面对的宇宙,仍旧是一个尚未被连接的宇宙。要想完成对宇宙的救赎,魔法就必须“作工”,将这些分散的东西连接起来,将它们从种子变成现实。这就要求魔法进行实际的物质操作。

无论如何,并非魔法与救赎论和基督论相连,它就不是操作性的了。救赎论也好,基督论也好,仅仅说明了皮柯魔法具有的神学内涵,它本身并不会削弱更不会剥夺魔法对于世界的操作。同样,人作为“宇宙祭司”的形象,与他作为魔法师的形象也并不冲突。在皮柯的哲学语境中,人既可以在神学上成为关乎宇宙救赎的祭司,也可以充当操作自然的魔法师。更直接地说,“宇宙祭司”和“魔法师”的形象在皮柯那里本就是一体的。法默过于强调皮柯魔法的基督论背景和宇宙救赎的意义,将人的神学形象与魔法师的形象隔离开来,以至于否定了魔法自身的操作特性,在理论上是偏颇的。

4.沉思与操作的互动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已经证明,皮柯的魔法既具有沉思的特性又具有操作的特性。而且这种操作并非某种神学性质的救赎论,而是实实在在的物质性操作。接下来我们需要澄清的是:在皮柯的魔法思想中,沉思与操作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关系?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至关重要,它不仅关乎对皮柯的魔法乃至文艺复兴时期魔法性质的最终定位,也涉及如何理解魔法思想和魔法实践的关联。

自然魔法作为“自然哲学的绝对完善”,首先具有鲜明的沉思特性。如同自然哲学致力于对自然的等级进行哲学思考,从可见的自然中把握不可见的内容;自然魔法“包含了最秘密的事至深的沉思以及一切对自然的认识”,(55)首先指向了沉思。可以说,沉思是自然魔法最基本的特性和出发点。与此同时,自然魔法不可能仅仅停留在沉思层面,而一定会过渡到实践。这就意味着,自然魔法会将通过沉思获得的知识变成一种操作,或者说,利用沉思性的知识来实现一种操作。以皮柯所举的农夫将榆树枝嫁接到葡萄藤上这一行动为例:农夫之所以能够进行魔法的操作,是因为此前他已经认识了榆树枝和葡萄藤之间的“交感”即亲缘关系,知道前者嫁接到后者那里能够良好地生长。只是因为有了这种知识,他才敢在行动中运用它,进行这场操作。同样,广泛而言,“没有任何以种子或者分散的方式存在于天地中的力量,魔法师不能实现或连接”,(56)“魔法技艺的奇迹,仅仅通过对那些以种子或分散在自然中的东西进行实现或连接才得以存在”。(57)魔法师要想进行操作,就必须预先认识自然中那些“以种子或分散的方式存在于天地中的力量”,知道将它们实现或结合的原理,否则他们无法进行魔法操作。正是掌握了事物的原理,魔法师运用算术魔法、音乐魔法和占星魔法等具体手段,将天界的力量吸引到下界,达到操控自然的目的。在这个意义上,沉思是操作的基础,而操作则是对于沉思的具体运用。

诚然,操作并非沉思的最终目的。相反,基于沉思的操作最终仍旧落实为沉思。如皮柯所言,“前者(自然魔法)则敦促人敬拜上帝的工,而这种心智状态恰恰最能激发诚挚的信望爱。因为,没有什么比专心沉思上帝的奇迹,更能将我们引向宗教和对上帝的敬拜”,(58)自然魔法的操作将令人对自然(“上帝的工”)更加崇敬。归根结底,自然魔法的操作所利用的是自然的力量,揭示的是自然的奥秘。魔法师一旦通过操作将它们揭示出来,自己会对自然的力量和奥秘更加惊叹,转而更深地沉思自然,后者又最终指向了上帝。一言以蔽之,沉思虽然是操作的基础,但操作的目的却是为了沉思。进一步说,当魔法师经过操作转向沉思,对自然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又会反过来走向更完备的操作。由此,沉思与操作之间就形成了双向的互动:沉思→操作→沉思→操作……(59)每一次的沉思,促使人进一步的操作;每一次的操作,又促使人更深地沉思。在这个意义上,最高的神学目的非但没有取消魔法的操作意义,反倒因为自身的沉思需要,督促魔法师不断操作,以期在操作中走向最高的沉思。操作性,始终是魔法的核心所在。当然,鉴于自然魔法的最终意图是对上帝的沉思,沉思可谓自然魔法的最终目的。但即便如此,自然魔法具有的操作性仍然无法否认。无论如何,沉思与操作的这种双向互动,不仅反映出文艺复兴魔法的理论和实践的双重面向,也暗示出现代科学在理论和实践上的互动性关联。

在卡巴拉魔法中,沉思和操作的关系有所不同。作为实践卡巴拉,卡巴拉魔法具有更为明显的操作特性。诚然,卡巴拉魔法的操作要以理论卡巴拉为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沉思仍旧构成了魔法操作的前提。不同于自然魔法,卡巴拉魔法的操作目的更强,在它的操作之外,不存在一个更高的神学意图。毕竟,就其源头而言,卡巴拉魔法已经不属于“道德哲学-辩证法-自然哲学-神学”的自然哲学阶段;相反,就其利用的是关于上帝和天使的神学知识,已经处在神学之中。由此一来,卡巴拉魔法就是在神学范围内的操作,操作是神学的必要体现;它无须像自然魔法一样,服务于比自身更高的神学。我们可以想象,践行卡巴拉魔法的魔法师因为对圣名和天使之名的掌控,认识到上帝和天使的伟大力量,从而引发了对它们的沉思;但就卡巴拉魔法作为实践卡巴拉的定位来看,沉思向来不是它根本的意涵。皮柯对卡巴拉魔法的此种分析,内在确定了卡巴拉魔法独立的操作特性,也使得耶茨在分析皮柯魔法的操作性时,将目光首先指向了它。

综上,皮柯的魔法绝非仅仅是沉思的,而是具有明确的操作性。自然魔法的操作服务于最终的神学沉思,但沉思并未否定操作的必要;魔法服务于宇宙和人的救赎,但后者并非减弱甚至取消魔法的操作性。无论是对于自然和上帝的认识而言,还是对于人和宇宙的救赎而言,魔法的操作都是必要的。至关重要地,魔法的操作具有明确的物质性,而非某种精神性的救赎或沉思。特别在卡巴拉魔法中,操作——利用神圣力量对自然世界的作用和影响,乃是最为中心的内涵。这就表明,耶茨对于文艺复兴魔法的分析是基本成立的。相反,她的批评者过度强调魔法的沉思性以及魔法的神学意图,以致忽视甚至否定了魔法操作的正面意义,在理论上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