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多纳多

水豚,或称水猪
蒙得维的亚——马尔多纳多——游览波兰科河——套索与流星套索——鹧鸪——无木无林——鹿——水豚,又称水猪——栉鼠——习性如杜鹃般的牛鹂属——霸鹟——嘲鸫——食腐鹰——闪电管石——受雷击的房屋
1832年7月5日——一早,我们即扬帆起航,离开了壮丽的里约热内卢海港。在前往拉普拉塔河(Plata)的路上,一路平淡无奇,只是有一天我们见到了一大群鼠海豚,数量达数百只。那时,整个海面被这些鼠海豚犁成畦沟一样的浪迹;最壮观的景象是数百只鼠海豚同时跃进,整个身体跃出水面。我们的船以9节的航速前进,而这群鼠海豚却能几次三番、毫不费劲地越过船头,然后直冲前方。我们一进入拉普拉塔河河口,天气骤变。一个漆黑的夜晚,无数海豹和企鹅把我们包围起来了。它们制造出奇怪的噪音,害得值班军官报告说,听到牛群在岸边咆哮。第二天晚上我们见证了大自然烟火璀璨的一幕——桅顶和帆桁两端闪烁着水手守护神圣埃尔莫之光[1]:风向标如同被抹了磷粉般,轮廓清晰。海面闪闪发光,企鹅们留下了一道道似火的水痕,漆黑的夜空瞬间被耀眼的闪电照得通亮。
在河口内,海水与河水慢慢混合,令我兴趣盎然。河水泥泞而混浊,由于比重较低,浮在海水上面。船只留下的航迹中,有一片蓝色的水与邻近的流体混在小漩涡之中。
7月26日——我们在蒙得维的亚抛了锚。“小猎犬”号的使命是在随后两年里在美洲最南端和东海岸地区、拉普拉塔河南面进行测量工作。为了避免无谓的重复叙述,涉及相同地区的部分我将抽出来放在一起,内容也不是处处依据参观顺序排列。
马尔多纳多位于拉普拉塔河北岸,距离入海口并不远。那是一个非常宁静、凄凉的小镇,建筑方式跟这些地方的普遍情形一样,街道成直角纵横交错,镇中央有个大广场,从它的大小就能看出这里人口的稀少。这里没进行什么交易活动,出口商品仅限于一些兽皮和活家畜。居民大都是地主,还有一些店主和不可或缺的手艺人,如铁匠和木匠,他们几乎包揽了方圆80公里内的生意。一座1600米宽的小沙丘把小镇和拉普拉塔河分开了。小镇的四面八方围绕着开阔而略微起伏的旷野,上面覆盖着一层一成不变的翠绿草皮,上面有无数的牛羊和马群在吃草。即便接近小镇的地方也没有什么耕地。由仙人掌和龙舌兰组成的树篱表明这里栽种着小麦和玉米。这个地方的特色与拉普拉塔河北岸处的非常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花岗岩小山略微有点陡峭。此处的风景索然无味——很少见到一座房子,也见不到一块围起来的田地,甚至一棵树都见不到,这里没有丝毫使人愉悦的气氛。不过,在船上困了一段时间后,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此外,如果你把视线定在一小块地方,就可以看到很多东西都有它的美丽之处。有些较小的鸟长得色彩艳丽;亮绿色的草皮被家畜吃矮了,点缀着矮小的花朵,其中有一株看似雏菊的植物,好似相识的故人。即使从远处眺望,覆盖着浓密马鞭草的大片土地依然呈现出非常华丽的猩红色,花卉研究家会作何感慨呢?
我在马尔多纳多待了10周,期间采集了一套几近完美的动物标本,从兽类、鸟类到爬行动物,应有尽有。在讲述这些之前,我会先谈谈一次前往北面约110公里远的波兰科河的小远足。要证实这个国家的物价有多么低,我得说说雇用两个人和总共12匹马,我一天只需付两个西班牙银元(合8个先令)。与我随行的人配有手枪和军刀,全副武装——我觉得这样的预防措施有点多余;可是我们听到的第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就是前天有人发现一个来自蒙得维的亚的游人被人割了喉咙,死在路边;命案就发生在一个十字架的附近——这个十字架表明这里之前已经发生过一次凶杀案了。
第一晚,我们在一处偏僻的小农庄借宿。不久,我就发现我带着的两三件物品引起了居民们的好奇心,尤其是那个袖珍指南针。家家户户都让我展示这个指南针,我用它加上地图指示各处的方向。人们最钦佩的是,我这个十足的外地人竟然知道以前没走过的路(因为在这片开阔的土地上,方向和路的意思相同)。有一户人家有个年轻妇女卧病在床,他们请我给她展示一下指南针。如果说他们十分惊讶的话,我就更为惊讶了:这里的人拥有上千头家畜和如此规模的“大庄园”,可又为何会如此无知呢?出现他们这种情况的唯一解释,就是这个偏僻的地方鲜有外国人来访。他们还问我地球和太阳是否会运动,北方是比这里热还是比这里冷,西班牙位于何处,诸如此类的问题。大多数居民有个模糊的概念,认为英格兰、伦敦和北美洲是同一个地方;有些知识丰富点的人,认为伦敦和北美洲是紧邻的不同国家,英格兰是伦敦的一个大城市!我随身带了些普罗米修斯牌火柴,用牙咬的方法把它们点燃。用牙可以点火,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得召集全家人来围观!有一次有人出价一个西班牙银元买一根火柴。早上,我在拉斯米纳斯(Las Minas)村洗脸的时候还引来连连猜测。一位上等商人仔细询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习惯,同时还问到为什么在船上的时候要蓄胡须,会这样询问是因为他从我的向导处了解到我们是这样做的。他疑惑地看着我——可能是听说伊斯兰教徒有沐浴斋戒的礼俗,而且知道我是异教徒,他很可能就断定所有异教徒都是土耳其人了。这个地方有个普遍的习俗,就是要在最方便的屋舍借宿一宿。指南针的“神奇”以及我的一些小杂耍,一定程度上拉近了我们的关系,接着向导们又讲起了我如何敲石、辨别毒蛇、收集昆虫等大段的故事,以回报他们的热情。我这样写好像自己置身于中非地区的居民家中——这里的当地人可能不赞同这种比较,但这的确是我当时的切身感受。
次日,我们骑马来到拉斯米纳斯村。这个村庄的丘陵此起彼伏,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不同之处,而潘帕斯草原(Pampas)的居民毫无疑问会认为那样的丘陵就是真正的高山。拉斯米纳斯村人口稀少,我们一整天都没见到一个人影。这个村比马尔多纳多要小得多,它坐落在一处小平原之上,周围是由岩石构成的低山。村庄是常见的对称形,中间矗立着教堂,墙用石灰水粉刷,外观相当漂亮。村子外面的屋舍有如孤独的巨人在平原上突兀而起,周围没有花园或庭院相伴。这种情形在这里司空见惯,因此,房屋看起来很不顺眼。晚上,我们在一处酒栈过夜。夜间有很多高乔人来喝酒吸烟。他们的相貌引人注目,一般是高大帅气,可是有着一副傲慢和放荡的神情。他们经常蓄着胡子,长长的黑卷发留在背后,穿着艳丽的大衣,鞋后跟的马刺叮当作响,腰间还系着诸如匕首一类的小刀(通常也就用作匕首)。高乔人这个名字意为朴素的乡下人,而他们看起来根本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高乔人,反而像是一些外族人。高乔人过于讲究礼仪——要是你不先品尝,他们就不会喝下自己的酒;然而,在极其优雅的鞠躬姿态之下,又像是准备就绪,时机一到要就割断你的喉咙。
第三天,我们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前进,沿途我沉迷于考查一些大理石石层。在美丽的草原上,我们见到很多鸵鸟(美洲鸵鸟,Struthio rhea),有的一群就有二三十只那么多。这些鸟站在小山丘上,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高雅脱俗。在这一带附近其他地方,我从未见过如此温顺的鸵鸟。我们骑马接近它们时,它们轻而易举就可以飞奔起来,然后展开翅膀,像张满了的帆一样迎风前进,不一会儿就把我们的马儿远远抛在后头。
晚上我们来到胡安·富恩特斯先生(Don Juan Fuentes)的宅邸。他是个富有的地主,不过我的同伴没一个人认识他。靠近陌生人的处所时,通常要遵循一些小礼节:骑着马,慢慢走到门口去,口诵圣母经,直到有人走出来让你下马为止,否则按惯例是不能下马的。主人家给予的正式答复是“sin pecado concebida”——意思是,想来没有罪过。进屋后,先寒暄几分钟,接着请求在那里过夜,依惯例自然能得到应允。接着客人会和主人的家人一起就餐,然后会分到一间房间,客人就用自己马具中的马衣铺床。离奇的是,无独有偶,在好望角也经常可以看到相同的殷勤好客,同时以相同的礼节相待。然而,西班牙人和荷兰乡下人性格上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不会问客人任何超越礼节的问题,而诚实的荷兰人却会问客人来自哪里、要到何处去、从事什么工作,甚至他还会问你有多少兄弟、姐妹和孩子。
抵达胡安先生家不久后,主人将一大群牛赶进来,挑出三头来宰掉款待宾客。这些半野性的牛非常灵活,它们对会要它们命的套索很了解,这时就得骑马在背后追逐好一阵子,劳累一番。看到这些由牛群、人类和马匹的数量所展示出来的原始财富后,胡安那卑微的房子就显得十分奇异了:地板是由硬泥铺成的,窗上没安玻璃,客厅里值得夸耀的东西只有几张粗糙的椅子和凳子,还有一对桌子。尽管来了几个陌生访客,晚餐也只有两大堆食物,一堆是烤牛肉,一堆是煮牛肉,外加几片南瓜——除了南瓜没有别的蔬菜,连一小块面包也没有。至于饮料,只有一大陶壶水是供全屋的人饮用的。这个人竟然还是拥有几平方千米土地的大地主,几乎每一亩地都产谷物,稍微折腾一点就能出产各种普通蔬菜!晚上,我们吸烟打发时间,还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即兴歌唱会,用吉他来伴奏。小姐们都齐齐坐在房子的一角,没和男性一起饮酒。

高乔人的腰带
已经有太多的作品描述过这片区域了,以致再描述套索或流星套索都有些多余了。套索是用生皮精心编织的绳索,细而结实。套索一端系在宽宽的肚带上,肚带紧紧地连着复杂的潘帕斯马鞍;另一端末端有一个小铁环或铜环,可以打一个活结圈。高乔人准备使用套索的时候,左手握着一小圈,右手握着可滑动的活结,活结很大,一般直径达2.5米。人在头顶上旋转套索,通过腕部灵活的动作让活结保持松开的状态;然后往外投,落到选定的任何一点上。不用的时候,就把套索盘成一小圈系在马鞍后部。流星套索有两种:最简单的那种主要用来捕捉鸵鸟,由两块圆石组成,外面包裹皮革,靠一条大约2.5米长的细皮条编成的绳子连接;另一种流星套索的不同点,仅在于皮条把三个球连在同一个中心点。高乔人把最小的那个球握着手上,在头顶上飞速旋转另外两颗球;然后找准目标,投出去,让它们像锁链弹般在空中来回旋转。球立刻就能击中任何目标,然后绕住,相互交叉缠绕,牢牢地拴住目标。根据不同的使用目的,球的大小和重量各不相同:石质的球尽管没比苹果大多少,投出去的力道却足以打断一匹马的腿。我见过木质的,和芜青一般大小,用来捕捉动物却又不伤它们分毫。有时候是铁质的球,可投掷的距离最远。不管是使用套索还是流星套索,最困难的是骑术要相当娴熟,要在全速前进、急速转向的时候可以在头顶上稳定地旋转,以瞄准目标——任何站在地上的人都能很快掌握这门技艺。一天,我乘马疾驰,在头顶上旋转着投球以自娱,这时候,未固定的那端意外击中了一处灌木,旋转运动因此受阻,球立刻掉在地上,着魔般地缠住了我的马的一条后腿;另一个球猛然一动脱离了我的手,我的马被捆得结结实实。幸运的是,这是一匹经验丰富的老马,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否则它可能会乱蹬脚,直到把自己摔倒方才罢休。高乔人放声大笑,他们大喊大叫着说,他们见过用流星套索捕捉各种各样的动物,却从没见过有人用来捕捉自己的。
接下来两天,我到了最远的勘察点,这是我心仪的目的地。乡间风景如出一辙,直到最后,连翠绿的草皮都比尘土飞扬的收费道路还要乏味。沿途所见,到处是数目众多的鹧鸪(大拟䳍,Nothura major)。这类鸟不像英国的同类那样结伴而行,也不会隐藏自己,似乎是一种很笨的鸟。一个骑马的人只要不停地绕圈,或者不如说是走螺旋形圈子,就能接近它们,这样就能敲打它们的头,喜欢打多少只就可以打多少只。要抓它们,最常见的办法是用滑动的活结或小套索。小套索是由鸵鸟羽毛柄固定在长棍的末端而制成的。骑着温顺老马的小男孩一天也可以抓三四十只鹧鸪。在北美洲北极地区[2],印第安人就是以螺旋式绕圈的方法来抓变色野兔的——最佳时间是在中午,其时烈日当空,猎人的影子不是很长。
我们在返回马尔多纳多的时候,走了另一条路线。凡是航行到过拉普拉塔的人都知道糖面包山(Pan de Azucar)这个地标,那附近有个好客的西班牙老人。我在他那里待了一天。一大早,我们就登上了阿尼玛斯山(Sierra de las Animas)。旭日东升,一片风景如诗如画。西边是一大片草原,延伸至蒙得维的亚的绿山;东至高低起伏的马尔多纳多丘陵。山峰上有一小堆石头,显然已经搁在那里许多年了。我的同伴向我保证说,那是古时候印第安人的杰作。这些石堆和威尔士山头上常见的石堆很相似,但它们要小得多。想要在附近的最高点用纪念物标明某个大事件,似乎是人类共有的情结。如今,这片地区一个印第安人也没有了,无论是开化的还是未开化的。我也不知道,除了在阿尼玛斯山峰上留下这些不起眼的石堆外,这里昔日的居民还留下过什么更永恒持久的纪念物。
乌拉圭河东岸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几乎普遍不长树木。一些乱石横生的小山高处长着灌木丛。在比较大的河流的两岸,尤其是在拉斯米纳斯北面,最常见的是柳树。我听说在塔佩斯河(Arroyo Tapes)附近有一片棕榈林。我在南纬35°、糖面包山附近见到有棵棕榈树,树身相当大。除了这些棕榈树和西班牙人栽种的那些林木之外,别处基本见不到树木。在引进的树种中,有白杨树、橄榄树、桃树以及其他果树。桃树引进得很成功,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城的主要木柴来源。在十分平坦的地区,例如潘帕斯草原,不是很适合种这些树,可能是因为风力太大,也可能是排水性质不同。然而,马尔多纳多附近土地的性质显然不属于这一类——这里的石山起到了保护性作用,土壤种类也是五花八门,几乎每座山谷底部都可以看到涓涓细流——黏土质的土地似乎很适合保持水分。人们素来认为,树木的存在与否很可能主要取决于年降水量,而这里冬日雨水充沛[3],夏日虽干燥,但也不会太干燥[4]。我们知道,几乎整个澳大利亚树木干霄蔽日,然而那里的气候却比这里要干燥得多。因此,我们得探究一下其他未知的原因。
受到我们在南美洲所见的局限,肯定会认为树木只有在非常湿润的气候下才可能枝繁叶茂,因为林地的边缘和潮湿气流的走向吻合程度显然是非常高的啊。美洲大陆的南部盛行西风,携带着来自太平洋的水汽,因此从南纬38°直到火地岛的最南端,大陆西海岸每个地形崎岖的岛屿上都是无法穿越的密林。在安第斯山脉的东面,相同范围的纬度地区,蔚蓝的天空和温和的气候显示,早在穿山越岭的时候大气就已经失去了所携带的水分,干旱的巴塔哥尼亚平原就只有贫瘠的植被了。在更北面的大陆,在亘古不变的东南信风到达的范围内,东边是壮观的雨林,而从南纬4°~32°的西海岸地区就只能称得上是沙漠了。在西海岸,南纬4°以北的地区信风不规律,周期性暴雨如注,秘鲁境内的太平洋沿岸则完全是沙漠,但布兰科角(Cape Blanco)附近却像瓜亚基尔和巴拿马般树木葱郁、美名远播。因此大陆的南部和北部,以安第斯山脉为界,森林和沙漠地带所处的位置全然相反,这样的位置显然是由盛行风的方向所决定的。大陆中部有一段宽阔的中间地带,包括了智利中部、拉普拉塔各省,这里孕育雨水的风不用经过巍峨的群山,因此此地既非沙漠地区亦无森林。可是,如果仅限于南美洲的话,只有带雨云的湿润气候才能造就繁茂森林的这种规律显然不适用于福克兰群岛。那里与火地岛处于同一纬度,相距仅三四百公里,气候相仿,地质构成几乎相同,地理条件优越,同样含有泥炭土,可是却只有几株称得上灌木的植物;然而在火地岛,没有一亩地不是覆盖着浓密的森林。独木舟和树干时常从火地岛漂流到福克兰群岛西海岸。根据这种情形可以知道,狂风和洋流的方向都有利于从火地岛运来种子。因此,这两个地区很可能植物相同,可是要想把火地岛上的树移种到福克兰群岛却不能成功。
逗留在马尔多纳多期间,我收集了一些四足动物、80种鸟类、还有很多爬行动物的标本,其中包括九种蛇。本地的大小哺乳动物中,现存的只有草原鹿(Cervus campestris)最常见。这种鹿数目丰富,经常聚成一小群,出没在拉普拉塔河沿岸和巴塔哥尼亚北部地区。要是有人匍匐在地,缓缓接近一群鹿,它们出于好奇,通常会靠过来看个究竟。我就用这个方法在同一个地点猎杀了同一群鹿中的三只鹿。尽管草原鹿性格温顺、生性好奇,但要是骑在马背上接近它们,它们就会变得异常警惕。这个地方的人外出时不会步行,因而人只有骑着马配有流星套索的时候,鹿才知道那是敌人。在巴塔哥尼亚北部新建的布兰卡港(Bahia Blanca),我很惊奇地发现鹿对枪声漠不关心。一天我在70米范围内对着一只鹿开了10枪。比起步枪的响声,落入地面的流星套索更令它们惊慌。我的火药耗尽了,被迫站起身来(尽管我很擅长猎杀飞鸟,但这件事对我这个猎人来说还真是奇耻大辱),发出嘿嘿喊声直到把鹿赶走为止。
这种动物最令人感到新奇的是雄鹿身上的那股气味,非常浓烈难闻。这种气味难以形容。我在给动物博物馆里展览的那份标本去皮的时候,恶心到想吐。我把鹿皮包在丝手绢里带回家,这条手绢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我一直在用,当然也反复被洗来洗去,可每次隔一年半载后一打开来,都还能清楚地察觉到那股气味。这个惊人的例子说明,虽然有些物质按照其特性必定是非常难以捉摸、容易挥发的,但仍能保持经久不散的现象。每当经过鹿群下风处0.8公里的地方,我就屡次察觉到整个空气中充满恶臭。雄鹿的角发育完全或从皮毛钻出的时候,我想那气味会更重。在这种情况之下,鹿肉自然不适宜食用了,可是高乔人坚称,把鹿肉埋在新鲜土壤下,过段时间就可以除去异味。我在某处读到过,苏格兰北部的岛民也用同样的方法处理食鱼鸟的发臭尸体。
这里的啮齿目种类繁多:单是老鼠就不下8种[5]。世界上最大的啮齿动物水豚(又称水猪,Hydrochærus capybara)在这里也很常见。我在蒙得维的亚射杀的一只水豚重45千克,从鼻尖到根株般的尾巴长1米,腰围1.2米。这些巨大的啮齿动物偶尔会到拉普拉塔河口处的岛上去,那儿的水很咸,而在淡水湖泊与河岸边,它们的数量更丰富了。在马尔多纳多附近,一般三四只水豚生活在一起。白天,它们要么躺在水生植物中,要么在平原草地上公然啃草[6]。从远处望去,它们走路的姿势和肤色都很像猪,但它们蹲坐着单眼仔细观察物体的时候又会重现豚鼠和兔子这些同类的模样。由于颚部很深,它们头部的正面和侧面看起来都很滑稽。在马尔多纳多,这类动物很温顺。我曾小心翼翼地走近四只老水豚,距离在3米以内。它们温顺的原因可能是,美洲虎早已被驱离多年,而高乔人也认为不值得浪费时间去猎捕这些水豚。我靠得越来越近,它们频繁制造怪音,那是种低沉、不流畅的哼声,没什么确实的音调,由突然送出的气体产生。我所知道的唯一与之相似的声音,就是一条大狗最初发出的嘶哑吠声。观察着四只水豚(它们也这样观察我)的时候,我几乎保持在一臂距离范围内。几分钟后,它们才非常急躁地飞速潜入水中,同时发出吠叫声,潜水一小段距离后又冒出水面,但是只露出头的上部。据说雌性水豚带着幼崽在水里游泳的时候,幼崽是坐在它背上的。要大量猎杀这类动物很容易,不过它们的毛皮价值甚微,肉也索然无味。在巴拉那河(Rio Parana)的岛上,水豚的数量非常充足,为美洲豹提供了普通猎物。
栉鼠(Ctenomys Brasiliensis)是种非常奇特的小动物,简单地说是种啮齿动物,习性与鼹鼠相似。这里有些地方栉鼠数量惊人,但是很难捕捉,而且我觉得它们从不钻出地面。它们像鼹鼠一样把土块抛出洞口,不过土块要小一些。这里大片地区的泥土都被这些动物掘空了,以致马匹经过的时候经常陷进肢关节深的地里。某种程度而言,栉鼠似乎是群居动物,因为帮我弄到标本的那个人一次就抓了6只栉鼠,他说这都司空见惯了。它们习惯夜间活动,主要食物是植物的根,这也是在它们那又长又浅的洞穴里经常能见到的东西。大家都知道,这种动物在地下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异常怪声。因为很难判断声音来自哪里,也就猜不出这种声音是什么生物发出来的,所以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会感到非常诧异。那是一种短促却不刺耳、带有鼻音的哼声,大约单调地重复四次,快速无间断[7]。栉鼠的名字(土库土科,Tucutuco)就是模仿它们的叫声而得来的。栉鼠数量很多的地方,它们的叫声可能一整天连续不断,有时就从脚底下传来。把栉鼠放在室内的时候,它们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动作笨拙,似乎是因为后腿经常向外侧拨动而造成的;而且,因为它们的股骨窝处没有韧带,所以做不了一丁点的垂直跳。它们会笨拙地企图逃跑,在生气和害怕的时候会发出“土库——土科”的声音。我曾饲养过这种动物,有几只在第一天就很温顺了,不咬人,也不企图逃跑;其余的几只还有点野性。
捕捉它们的人觉得,肯定有很多栉鼠是双目失明的。我用酒精保存的一只标本就是这样的。里德(Reid)先生认为这是瞬膜发炎造成的。这只失明的栉鼠活着的时候,我把手指放在它头顶一两厘米范围内,它却察觉不到丝毫;但是,它在屋里走路的样子几乎跟别的栉鼠无异。鉴于栉鼠完全在地下活动,虽然失明很普遍,但是对它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任何动物都会保留经常受到伤害的器官。拉马克(Lamarck)曾经推测过(可能在他看来更贴近真理)一种居住在地下的啮齿动物鼢鼠(Aspalax)和另一种居住在灌满水的黑暗洞穴里的爬行动物洞螈(Proteus)渐渐失明的原因,要是他知道了这种情况,肯定会眉飞色舞,即这两种动物的眼睛几乎都退化了,为腱膜和皮肤所覆盖[8]。鼹鼠的眼睛虽小,但结构完整,不过许多解剖学家怀疑,眼睛是否与真正的视神经相连。虽然离开洞穴的时候可能会派上用处,但它们的视力肯定是不完整的。我相信从未冒出地面的栉鼠眼睛要大些,虽然它的眼睛通常看不见东西、派不上用场,但并没有对它造成什么明显的不便。毫无疑问,拉马克会说栉鼠现在正在过渡到草原鼢鼠和洞螈的状态。
马尔多纳多附近连绵起伏的草原上有各种非常丰富的鸟类。有一个科的几个物种跟我们的椋鸟(starling)在构造和习性方面很像。其中一种黑色牛鹂(Molothrus niger)的习性非常引人注目:经常可以看到好几只牛鹂一起站在牛背和马背上;当它们停在树篱上、在太阳下梳理羽毛的时候,有时会唱歌,或确切地说是发出嘶声;它们发出的声音很奇特,像是气泡快速从水底下的洞口冒出来,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据阿萨拉所言,这种鸟跟杜鹃一样,把自己的蛋下在其他鸟的巢穴里。当地的人数次告诉我,肯定有一种鸟具有这种习性。帮我搜集标本的助手是个做事非常细心的人,他在收集标本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一种雀类(红领带鹀,zonotrichia matutina)的巢里,有一颗蛋比其他的蛋都要大,颜色、形状也不相同。北美洲有另一牛鹂属物种(褐头牛鹂,molothrus pecoris),跟杜鹃习性相若,从各方面来讲均与拉普拉塔的物种十分相似,甚至是站在家畜背上的这种小怪癖也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个子比较小、羽毛和蛋的色度略微不同。在一个大陆上反方向的代表性物种在构造和习性方面的高度一致,尽管非常常见,却总是令人为之震惊、引人注目。
斯温森(Swainson)先生曾详细谈及[9],除了牛鹂属物种之外(此处还要补充黑色牛鹂),杜鹃是唯一可以真正称得上是寄生动物的鸟类,即这种“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与另一种活生物牢牢固定在一起,靠它们的体热孵化自己的幼体,幼鸟靠它们提供的食物为生;如果饲养它们的鸟死亡,会使自己的幼体也死亡”的动物。值得注意的是杜鹃和牛鹂的部分物种(并非全部)在寄生性繁殖这种奇特的习性方面是一致的,可是在其他所有习性上几乎均相反:牛鹂属像我们的椋鸟,十分好交际,生活在宽阔的草原上,没有半点诡计或伪装;而如众人所知,杜鹃却是一种非常害羞的动物,时常在非常偏僻的丛林出没,以果实和毛毛虫为生。在构造方面这两个属也相距甚远。人们提出了很多理论——甚至颅相学理论——来解释杜鹃把自己的蛋放到其他鸟巢中的起源。我认为,只有普雷沃(Prévost)先生通过观察[10]充分解释了这个谜题:大多数观察者都说,雌杜鹃要下四至六枚蛋,而普雷沃观察到,雌杜鹃每下一两枚蛋后都要和雄杜鹃再交配一次。那么,如果杜鹃必须自己孵蛋,它要么把蛋下完一起孵,这样的话先产下的蛋就会放得太久,可能会腐烂;要么每产一次蛋就分开一两枚来孵。然而,由于和其他的候鸟相比,杜鹃在这片地区停留的时间更短,自然没有足够的时间一枚一枚慢慢孵。因此,从杜鹃多次交配、不时产蛋的事实中,我们就找到了为什么它们把蛋放到其他鸟的巢穴里以及让养父母照顾它们的后代的原因。我独自得出关于南美洲的鸵鸟的相似结论后,强烈相信这种观点是正确的:雌鸵鸟是相互寄生的动物——要是可以这样说的话,每只雌鸵鸟会在其他几只雌鸵鸟的巢穴里产下几枚蛋,雄鸵鸟跟杜鹃的陌生养父母一样负责孵蛋。
我想再谈一谈另外两种很常见的鸟,它们因为生活习性特别而引人注目。大食蝇霸鹟(Saurophagus sulphuratus)是霸鹟中庞大的美洲族的典型代表。它在结构上与伯劳鸟非常接近,不过它的习性可以跟很多鸟相提并论。我经常看到它在田野狩猎,如同鹰一般在一个地点的上空盘旋,继而前往另一个地点的上空盘旋。当看到它盘旋在空中的时候,即使相隔较短的距离也会误以为是一种食肉鸟,然而,它在俯冲的力道和速度方面还是远远逊于老鹰。平时,大食蝇霸鹟常出没于临近的水边,跟翠鸟一样定着不动,靠近水边的任何小鱼都抓。这类鸟也有不少被人剪短翅膀,养在笼子里或庭院里。它们很快就变得听人使唤,狡猾而奇怪的举止引人发笑。有人对我描述说,它跟普通喜鹊很像。因为它的头和喙相对于身体太重,所以它飞行的时候是上下起伏波浪式的。夜晚,大食蝇霸鹟通常停歇在路边的灌木丛,而且持续不断地发出一种尖锐但却悦耳的叫声,有点像发音清晰的话语——西班牙人说像是“Bien te veo”(我能清楚地看见你)的单词,因此得其名。
一种嘲鸫(Mimus orpheus)有种非凡的能力。当地居民称这种鸟为百灵(Calandria),它比起该地区任何一种鸟都要擅长唱歌。事实上,它几乎是我在南美洲所观察到的唯一一种靠唱歌立足的鸟类。它的歌可以跟水蒲苇莺(Sedge warbler)相媲美,但更有力量——刺耳的音符和一些非常高的高音中混夹着一种动听的颤音。只有春天的时候,才听得到这种美妙的声音,其他的时候它发出的叫声刺耳,毫无协调感。在马尔多纳多附近,这种鸟非常温顺、大胆。它们经常扎堆出现在农舍,啄食悬挂在柱子上或墙上的肉。要是有别的小鸟加入这场盛宴,百灵鸟很快就会把它们赶走。在无人居住、广袤无垠的巴塔哥尼亚平原上,有另一种相似的物种(多尔比尼先生把它命名为南美小嘲鸫,Orpheus patagonica),它们常在长满荆棘的山谷出入。那种鸟更加桀骜不驯,嗓音略微不同。我有过奇特的经历,显示它们的区别非常细微。当我第一次看到南美小嘲鸫时,仅从嗓音来判断,我认为它与马尔多纳多的百灵是不同的。我后来制作了一个标本,两者随便一比较,甚为相似,以致我改变了初衷,可现在古尔德(Gould)先生说它们肯定是截然不同的物种。然而与结论相符的是,它们在习性方面仅有小差异,但他却没意识到这一点。
对于仅习惯于北欧地区的鸟类的人来说,南美地区以腐肉为食的鹰在数量、温顺性以及令人厌恶的习性上,都异常引人注目。食腐鸟包括四个物种:长腿兀鹫(Caracara或Polyborus)、红头美洲鹫(Turkey buzzard)、黑头美洲鹫(Gallinazo)以及安第斯兀鹫(Condor)。长腿兀鹫构造上属鹰类。很快,我们就能知道将它列入这个高贵的种类有多么令人作呕了。它们在习性方面跟小嘴乌鸦、喜鹊和渡鸦相仿;后三种鸟族遍布世界,但唯独南美洲没有。先讲讲巴西长腿兀鹫(Polyborus Brasiliensis)吧!这种鸟很普遍,地理分布范围广,在拉普拉塔河的大草原上数量最多(当地人管它叫卡朗察鹰,Carrancha),在巴塔哥尼亚荒芜的平原上也很常见。在内格罗河和科罗拉多河(Colorado)之间的沙漠处,常有巴西长腿兀鹫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路边,吞食那些偶尔因疲乏和干渴衰竭而死的动物尸体。尽管在这些干旱和广阔的地区,这种鸟很普遍,在太平洋干旱的海岸边亦如此,但它们也栖息在巴塔哥尼亚西部和火地岛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丛林里。卡朗察鹰和奇曼戈鹰(Chimango)时常一起扎堆出现在大牧场和屠宰场。一有动物死在平原上,黑头美洲鹫首先开始盛宴,然后两种长脚兀鹫把骨头啄食得一干二净。虽然这些鸟经常一起觅食,却远非朋友。当卡朗察鹰静坐在树丫或站在地上的时候,奇曼戈鹰经常以半圆形状久久地飞前飞后、飞上飞下,每次都想在飞行曲线的底部攻击比它大的近亲。不撞到头部,卡朗察鹰是不怎么察觉这件事的。虽然卡朗察鹰会经常成群相聚,却不属群居动物;在一些荒漠地区,经常可以看到它们孤身只影,或更常见的是成双成对。
据说卡朗察鹰狡猾多端,会偷食大量的鸟蛋。它们还企图和奇曼戈鹰一起啄食驴马后背上的伤口上的痂。黑德(Head)船长以他独特的笔调和准确性描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一边是一匹可怜的畜牲两耳耷拉、弓着背;另一边是在一米外盘旋着的鸟儿注视着一小口令人作呕的碎皮。这类伪鹰最不可能猎杀活着的鸟兽。任何曾经在巴塔哥尼亚荒芜的平原上露宿的人都知道它们跟秃鹫很像,喜欢吃腐尸,因为当人睡醒的时候,就会看到周围的每座小山丘上都有一种鸟正用邪恶的双眼不厌其烦地观察着他。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凡是在那里漫步过的人都会赞同这种说法。要是一群人带着狗和马去狩猎,白天,这些跟班总会如影相随。饱食后它们裸露在外的嗉囊就会突起;这个时候,卡朗察鹰是一种懒散、温顺而胆怯的鸟。事实上,一般情况下也是如此。它们的飞行动作沉重而缓慢,像英国秃鼻乌鸦似的。它们很少展翅高飞,不过我两次见到一只卡朗察鹰飞得老高的,轻而易举地划过天空。它们会奔跑(有别于跳跃),不过不像某些同类那么快速。卡朗察鹰有时很聒噪,但并非经常如此。它们叫得响亮、刺耳、怪异,可比作西班牙语的喉音g后面跟着刺耳的两个rr。发出这种叫声的时候,它们会把头抬得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喙完全张开,头顶都快够到背的下半部了。这件事虽然被人怀疑过,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好几次,我看到它们的头部以完全倒转过来的姿势往后倒。根据阿萨拉高度权威的说法,我想补充的是:卡朗察鹰吃蠕虫、贝壳、蛞蝓、蚱蜢和青蛙;会撕破脐带杀害小羊羔;会对黑头美洲鹫穷追猛打,直到它把最近吞食的腐肉吐出来为止。最后,阿萨拉叙述了五六只卡朗察鹰会联合起来追赶大鸟,就连苍鹭也不放过。种种事实表明这是一种适应性强、智慧出众的鸟。
奇曼戈长腿兀鹫比起卡朗察鹰要小得多了。它确实是一种杂食性动物,甚至面包也吃。我确信智鲁岛(Chiloe)上的马铃薯作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被它毁了的,因为人们一把马铃薯种下去,它就会把根部给贮藏起来。在所有食腐鸟中它一般是最后离开动物骸骨的,还常常可以看到它站在牛或马的肋骨架里,犹如笼中之鸟。另一个物种是新西兰长腿兀鹫(Polyborus Novae Zelandiae),它们在福克兰群岛相当常见。这类鸟在很多习性上与卡朗察鹰相仿,以动物死尸的肉以及海产品为食;在拉米雷斯岛(Ramirez rocks)上,它们的一切食物都来自大海。这类鸟异常温顺,一点也不怕人,经常在屠宰场外逗留,等待动物内脏。要是有一只动物被一群猎人杀死了,很快就会有一群新西兰长腿兀鹫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站在四周耐心等待。饱食过后,它们裸露的嗉囊凸显而出,导致样子看起来很令人厌恶。它们时刻准备着攻击受伤的鸟类:一只被水流漂上岸、受了伤的鸬鹚,立马就被好几只新西兰长腿兀鹫逮住了,遭受各种致命攻击。只有在夏季的时候,“小猎犬”号才待在福克兰群岛,不过,在“冒险”号上服役的军官冬季时曾在那里待过,他们说,这类鸟胆大包天、掠食动物,各种例子不胜枚举。一只狗在一群人旁边睡熟了,它们竟然猛扑到这只狗身上;还有,猎人很难让眼前受了伤的鹅免于被它们夺走。据说,好几只新西兰长腿兀鹫会聚在一起(这方面跟卡朗察鹰很像)在兔子洞外守株待兔,兔子一跑出来就合力逮住。船只停在港口的时候,它们经常飞上船;船员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避免索具上的皮革和船尾的肉块与野味被衔走。这类鸟淘气而好奇,地上的任何东西它都会衔起来:一顶光滑的黑色帽子被带到将近1.5公里远;一对用来捉牛的沉重的流星球也被它们衔走了。厄斯本(Usborne)先生在考察过程中经历了更惨重的损失:它们偷走了他放在红色仿摩洛哥羊皮箱子里的一个小型凯氏指南针,一去不复返。然而,这类鸟也易怒好斗,愤怒的时候会用喙把草都拔掉。它们并非真正的群居动物,不会直冲云霄,因为它们飞行时又沉重又笨拙;在地面的时候跑得特快,像极了野鸡。它们生性聒噪,发出数种刺耳的声音,其中一种很像英国的秃鼻乌鸦的声音,所以海豹捕猎者一直把它们称作秃鼻乌鸦。奇怪的是,它们发出叫声的时候,会跟卡朗察鹰一样把头往上抬、往后倒。它的巢筑在海岸上的岩石悬崖上,但是只限于相毗邻的小岛,而非两座主岛。对于这种驯服、无所畏惧的鸟来说,这样做真是警惕得出奇。海豹捕猎者说这些鸟的肉煮熟后是白白的,相当美味,但要想吃上这么一顿美食的人一定得非常勇敢。
现在,我们还要谈论的只剩下红头美洲鹫和黑头美洲鹫了。从合恩角到北美洲,哪里比较潮湿哪里就能看到红头美洲鹫。它跟巴西长腿兀鹫和奇曼戈鹰不一样,一路想方设法来到福克兰群岛。红头美洲鹫是种独行鸟,最多也就成对而行。它飞得高,直冲云霄,飞行姿势优美,是出了名的食腐鸟。在巴塔哥尼亚西海岸,枝繁叶茂的小岛和凹凸不平的陆地上,它完全靠海水抛上岸的一切食物以及死海豹的尸体为生。只要这些海豹聚集在哪里的岩石上,哪里就有这种秃鹫出没。黑头美洲鹫的地理分布跟红头美洲鹫不同,它从不会出现在南纬41°以南的地区。阿萨拉陈述道,有这么一个传说,在征服年代,蒙得维的亚附近还见不到这种鸟,后来它们跟着人类从北方迁移而来。现在,在蒙得维的亚正南方480公里远处的科罗拉多河河谷里,有数量可观的黑头美洲鹫,可能这种移居从阿萨拉的那个年代就已经开始了。一般情况下,黑头美洲鹫比较喜欢湿润的气候,确切来说是淡水湖畔,因此在巴西和拉普拉塔河数目非常可观,而在北巴塔哥尼亚的荒漠和干旱的平原上却从未见过。这类鸟常常出没于整个潘帕斯草原到安第斯山脉山脚处的地方,可我在智利一只也没见过或听说过。在秘鲁,人们把它当作清理腐尸的清道夫来保护。当然,这些黑头美洲鹫可以称作群居动物,因为它们似乎以交际为乐,并不只是因为同一只猎物的诱惑而聚在一起的。阳光明媚的时候,可以看到一群鸟在高空上,每只都以最优美的姿态展翅盘旋,不断地划着圆圈。这显然是出于锻炼的乐趣,也可能是跟交配有关。
除了安第斯兀鹫外,所有食腐鸟我目前都已经提过了,当我们拜访那个比拉普拉塔平原更适合安第斯兀鹫栖息的地方时,我会一一道来。
离马尔多纳多数公里之外,有一段宽阔的小沙丘,把德波特雷罗湖(Laguna del Potrero)和拉普拉塔河分隔开来。在这里,我发现了一批由闪电击中松散的沙堆而形成的、玻璃化了的硅酸管石。这些管石在方方面面跟《地质学报》(Geological Transactions)所描述的坎伯兰郡(Cumberland)的德里格(Drigg)那里的管石很相似。[11]马尔多纳多的小沙丘没有植被保护,位置变化无常,因此管石凸显在表面,无数碎片搁在附近,这表明先前要埋得更深些。有四根管石垂直立入沙中,我用手挖到0.6米深。有些碎片显然是属于同一根管石的,把它们接到另一段上,量起来共有1.6米长。整根管石的直径几乎相同,因此我们必然猜测它原本是更深入地下的,但比起德里格的长度不少于9米的管石来,这样的长度和直径则要小得多了。
这些管石的内表面已完全玻璃化,非常平滑、富有光泽。在显微镜下检测的一小段形成了很多纠缠的空气泡或者也许是水汽泡,像是在吹管尖端熔化了的样品。这种沙土全部是硅酸质的或大部分是硅酸质的,但有一些黑色的点,它们光滑的表面具有一种金属的光泽。管壁的厚薄不一,从0.6~1毫米,偶尔还有0.3毫米厚的。在管石的外部,有沙粒环绕附着,外貌有点类似玻璃,但我看不出任何结晶的迹象。像《地质学报》中所描述的那样,管石一般是压缩的,有深深的纵向皱纹,非常像干枯的植物茎干或者是榆木和栎树的树皮。它们的周长约为7厘米,不过有的片段呈圆筒状,不含皱纹,周长达13厘米。当管石被高温烤得发软的时候,周围松散的沙砾起到挤压作用,造成明显褶皱或皱纹。从那些没有被挤压过的片段可以判断,闪电的尺寸或它钻成的口径(要是可以用这样的术语的话)肯定有4厘米左右。在巴黎,阿谢特(Hachette)先生和伯当(Beudant)先生[12]用强大的电流通过粉状玻璃成功地做出一些管子,各方面特征与闪电管都很相似,如果加上盐使其更容易熔化的话,则管石的尺寸会更大。他们用长石粉和石英粉来制造管子,结果都失败了。有一根用粉碎的玻璃做成的管石大约长3厘米,确切来说是3.27厘米,内直径为0.16厘米。当我们听说人们在巴黎用了最强的电池,而且是在玻璃粉那样容易熔化的物质上施加电力才能形成这么微型的玻璃管时,我们必然会为雷电的闪击力量而震惊:这股力量击中数个地方的沙土,形成了圆筒状之物,其中一个圆筒至少有9米长,内部有未被压扁、整整5厘米的钻孔,而受击物竟然是像石英那么难以熔化的材料!
我所谈到的管石几乎都垂直插入沙中。然而,其中有一根却没有别的管石那么有规律性,它偏离直线的角度最大达到33°。同一根管石的两根旁支往外张开约30厘米远,一根往下、一根往上。这种情况非常引人注目,这说明带电液体与主要流向相比,肯定转了个26°锐角。除了我看到的、深挖的这四根垂直的管石外,还有其他几堆片段,毫无疑问,它们的初始生成地点就在附近。这些管石在一片55米×20米的平坦流沙地上,流沙四周是高高的小山丘,离一座120~150米高的山脉约800米。对我而言,这里以及德里格,还有里宾特洛甫先生(Ribbentrop)所描写的在德国的一处地方,能在这么一处有限的空间看到这些管石,尤其引人注目。在德里格,13米见方的范围内可以看到三根管石,德国也有同样的数量。我所叙述的55米×20米范围空间内不止四根。这些管石不可能是连续清晰的电击所造成的,我们定然认为闪电在落地前一瞬间把自己分成了几股。

在潘帕斯草原的一家客栈歇脚
拉普拉塔河附近似乎特别容易出现雷电现象。1793年的时候[13],布宜诺斯艾利斯下了一场雷暴雨,兴许是有记录以来毁灭性最大的:在这个城里有37个地方遭遇闪电,19人遇难。根据好几本游记所记载的事实,我猜想大河的入口处普遍都有雷暴雨。难道是由淡水和咸水混合而成的大面积液体干扰了电平衡吗?即便是我们偶尔拜访南美洲的这片地区期间,也听说过有一艘船、两间教堂和一间房子被闪电击中了。事发不久后,我去看了教堂和房子,那是蒙得维的亚总领事胡德(Hood)先生的房子。电击后有几处地方很奇怪:靠近电铃线两侧各30厘米范围内的墙纸都烤得漆黑;电线金属熔化了,虽然房间高约5米,但是掉在椅子和家具上的金属滴钻出了一串小洞;部分墙好像是被火药炸毁的一样,碎片被炸飞出去,力道足以在房间对面的墙上留下凹痕;镜子的框架也烤黑了,上面的镀金材料肯定都挥发了,因为放在壁炉架上的香水瓶被涂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属颗粒,紧紧黏住,犹如上过釉似的。
[1]起源于3世纪时一位意大利圣人——圣伊拉斯莫。传统上,圣埃尔莫是海员的守护圣人,因此早期人们在狂暴的雷雨中看到船桅上的发光现象,都归为神灵庇佑。——译注
[2]赫恩《旅行记》第383页。
[3]麦克拉伦(Maclaren),文章《美洲》,大英百科全书。
[4]阿萨拉(Azara)讲道,“我认为,所有这些地方的年降水量都要比西班牙大。”——第一卷,第36页。
[5]在南美洲期间我总共收集了27种老鼠,另有13种是从阿萨拉和其他作者的作品中得知的。我自己收集的那些已由沃特豪斯(Waterhouse)先生于动物学会会议上进行命名及描述。我得借此机会对沃特豪斯先生以及心系学会的各位绅士表达真诚的谢意,感谢他们时刻热心慷慨相助。
[6]我在一只解剖的水豚的胃和十二指肠内发现了大量稀薄黄色液体,几乎一条纤维也没辨别出来。欧文(Owen)先生告知我有一部分食道结构阻止比乌鸦羽毛大点的东西通过。当然,这种动物宽大的牙齿和有劲的下巴很适合将吃下的水生植物磨碎。
[7]在北巴塔哥尼亚内格罗河,有一种动物习性相若,可能是一种非常相近的物种,但我从未见过。它们制造出来的噪音跟在马尔多纳多的种类不同,只会重复两声,而非三四声,声音更清晰、圆润低沉,从远处传来时很像用斧头砍伐小树的声音。我数次对没看到此物种而感到遗憾。 安图科火山(Volcano of Antuco):智利中部比奥比奥大区安图科境内的活火山。安图科,比奥比奥大区东部的城市,毗邻阿根廷,在康塞普西翁以东。——译注
[8]《动物学哲学》(Philosoph.Zoolog)。第一卷,第242页。 圣玛丽亚岛(Isla Santa Maria):智利比奥比奥大区的一个岛屿,位于康塞普西翁西南,科洛内尔以西29公里。——译注
[9]《动物学与植物学杂志》(Magazine of Zoology and Botany)第一卷,第217页。 卡拉布里亚(Calabria):意大利的一个大区,位于亚平宁半岛南端“靴尖”的位置。——译注
[10]在法国科学院宣读。《法国科学院学报》,1834年,第418页。 胡安·费尔南德斯岛(Juan Fernández Island):位于东南太平洋,在瓦尔帕莱索以西约600公里胡安·费尔南德斯群岛的主岛,得名于发现者、西班牙探险家胡安·费尔南德斯。现名鲁宾逊·克鲁索岛。——译注
[11]《地质学报》(Geological Transactions),卷ii,第528页。见《皇家学会自然科学学报》(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1790年,第294页,普里斯特利(Priestley)博士已记述了树底下挖到的一些不完美的硅管以及熔化了的石英石,还有个人被雷电击毙在树下。
[12]《化学与物理年刊》(Annales de Chimie et de Physique),第三十七卷,第319页
[13]阿萨拉《航行日记》,第一卷,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