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安第斯山脉

智利圣地亚哥的隐桥
瓦尔帕莱索——波蒂略通道——骡子的智能——山中急流——矿藏是如何发现的——安第斯山脉逐步抬升的证据——雪对岩石的影响——两条主要山脉的地质特征、不同来源和抬升——大下沉——红雪——风——雪柱——干燥清洁的空气——静电——潘帕斯——安第斯山脉两侧的动物学——蝗虫——巨大的甲虫——门多萨——乌斯帕亚塔通道——在生长中被掩埋硅化的树木——印加桥——路途的艰险被夸大了——峰顶——储藏塔——瓦尔帕莱索
1835年3月7日——我们在康塞普西翁停留了三天,随后开航驶往瓦尔帕莱索。由于海上刮北风,天黑前我们才驶达康塞普西翁港口的出口。由于我们的船很接近陆地,空中又起了雾,所以我们只好抛了锚。这时候,侧面出现了一艘美国的大捕鲸船,距离我们还很近。我们听到那美国船长叫骂着要船员安静,好让他听碎浪的声音。菲茨·罗伊船长向他清晰地高喊,要他就地下锚。这个可怜的人一定以为是岸上的人向他喊话,他的船上立刻传来了一阵喧哗,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快下锚!松锚链!下帆!”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事。就算船上全是船长,没有船员,下命令的声音也不会比这次更嘈杂。后来,我们又听到大副结巴着说话,我想大概是所有人都在帮他下命令。
11日,我们到达了瓦尔帕莱索,两天后我出发穿越安第斯山脉。我先到了圣地亚哥[1],在那里,考尔德克勒先生[2]殷勤地帮助我做着必要的准备。在智利的这个部分,有两条穿越安第斯山脉去门多萨[3]的路。其中比较常用的是北面的道路,即:阿空加瓜或者乌斯帕亚塔山口(Uspallata);另一条是波蒂略(Portillo),靠南侧,路程更短,但海拔更高,也更危险。
3月18日——我们出发走波蒂略路。离开圣地亚哥,我们穿越了城市所在的烧荒烧出的平原,下午走到迈波河(Maypu)。这是智利的一条主要河流,河谷在这里通入安第斯山脉的第一条山麓,两侧都是贫瘠的高山。虽然河谷不宽,但其中的土地非常肥沃。河谷中有无数小屋,小屋周围种满了葡萄、苹果、油桃和桃子,树上挂满了颜色鲜艳的成熟果实,几乎要把树枝压断。晚上,我们到了边境关卡,工作人员检查了我们的行李。安第斯山脉比海水更好地保护着智利的国境:只有很少几条山谷通向安第斯山脉中央,而山脉的其他地方,即使驮着货物的牲畜也无法通行。关卡的工作人员很有礼貌,或许有部分原因是共和国总统颁发给我的护照,不过,我要对每个智利人自然流露的友善态度表达由衷的赞赏。从这方面看,其他国家同样阶层的人的行为,与此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有一件逸事让我很高兴:我们在门多萨附近遇见了一位非常矮胖的黑人女士,她跨骑在一头骡子上。她的脖子上长了一颗巨大的瘤子,一时间吸引了我们的眼球,不过我的两个同伴几乎立刻脱帽,向她表达歉意。脱帽是这个国家流行的致敬礼节。在欧洲,无论贵贱,有哪个人会对低等人种的可怜病人表达这样的善意呢?
晚上,我们在一个村舍过夜。我们的旅行方式是愉快而自由的。我们在有人居住的地方买了点柴火,租了一块牧场给牲口吃草,然后在牧场角落里和它们一起宿营。我们带着一口铁锅,自己做饭,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吃晚餐,无忧无虑。我的伙伴是之前在智利时就陪伴我的马里亚诺·冈萨雷斯(Mariano Gonzales)和一个赶骡运货的人,他带着10头骡子和一头“领头母马”。这头母马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她年老而稳重,脖子上挂着一只小铃铛,不管她走到哪,骡子们都会像听话的小孩一样跟着。这些骡子对领头母马的喜爱能解决很多问题。如果几队骡子被带到同一片草地上吃草,第二天赶骡人只要把领头母马带离一段距离,摇响她脖子上的铃铛就行。就算有两三百头骡子在一起,每一头都能立刻辨认出自己的领头母马的铃声,跑到她身旁。老骡子几乎不可能走丢,因为就算强行把它扣留几个小时,它也能像狗一样用鼻子找到同伴,或者不如说是找到领头的母马,因为照赶骡人的话说,所有骡子都喜爱领头母马。不过,这种感情并不是对个体的感情。我相信不管哪只骡子,只要戴上铃铛,都能领好头。平地上,骡队中每头骡子都驮着重达190公斤(超过29英石)的货物,但走山路时货物要轻45公斤。这种牲畜长着如此瘦弱的腿,看上去没有成比例的肌肉块,却能承担如此巨大的重量!对我来说,骡子是常让我意外的动物。一种杂交动物居然比父母双方更聪明、更倔强、更合群,记忆力和肌肉耐力更好,寿命也更长,在这里人力胜过了自然。在我们的10头骡子当中,我们计划6头用来轮流骑坐,4头用来轮流运货。我们为防备暴风雪,带了很多食物,因为对于穿越波蒂略山口来说,时间已经相当晚了。
3月19日——这一天,我们骑着骡子到达了山谷中最后一间房子,当然也是海拔最高的一间。居民越来越稀少,不过只要有水灌溉的地方,土地就非常肥沃。安第斯山脉中每一条主要山谷都有一个特点,即在两侧的边缘部分都有大量的沙子和圆石,大致分了层,通常都相当厚。这些边缘部分明显地先在山谷两侧延伸,然后连成一片。智利北部山谷的底部没有河流,就是被这种岩层均匀地填满的。道路一般都建在这些边缘地带,因为它的表面平整,上升的坡度也较小,而且也适宜灌溉,所以成为了耕地。这种地面最高可以达到2100~2700米,被各处无规则地散布着的碎石堆所覆盖。在山谷的低处或山口,这种地面紧连着安第斯山脉主脉脚下的内陆高原(表面同样是圆石)。我在之前的一章描述过这种高原,它是智利的典型风貌,它显然是以前在海洋侵蚀时形成的,这种侵蚀过程现在正在更南面的海岸发生。在南美洲的地质学特征中,我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大致分层的圆石层了。就成分来看,它与山谷的急流在流速减慢时沉积下来的物质完全一致,例如当它流入湖泊或狭长海湾时,但是这里的急流非但不常沉积物质,反而在所有主山谷和支流山谷中持续地冲刷着岩石和冲积地层,带走其中的物质。这里我没法给出原因,不过我确定,这种圆石地层是在安第斯山脉逐渐抬升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当时这些急流不停地把其中携带的岩石风化物沉积在狭长海湾的滩头,先是沉积在山谷的上游,随着大地逐渐抬升,沉积的位置也越来越趋向下游。我毫不怀疑这是正确的。如果这确实是正确的,那么这条又长又崎岖的安第斯山脉就不可能是突然升起的——这直到不久前还是地质学界普遍认可的结论,现在大部分地质学家仍持此观点。我认为它是缓慢地整体抬升的,与近期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海岸抬升的情况类似。关于安第斯山脉结构的大量事实,从这种观点看就可以简单地解释了。

智利人

南美马嚼子
山谷中的河流实际上更应该称为山中急流。河床的坡度非常大,河水颜色像淤泥一般。迈波河水冲过巨大的圆形碎石时所发出的咆哮声,和大海的声音相似。在急流的嘈杂当中,石块互相撞击的声音,即便在远处也能分辨清楚。这种撞击声日日夜夜连绵不绝,在河流的每一段都能听见。这种声音像是雄辩地告诉地质学家,千万颗石头不停地互相撞击,发出同样的闷响,正朝同一个方向疾奔而去。时间不停流逝,无法回头,这些石头也是如此,只有大海才是它们的归宿。它们撞击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朝着命运的终点迈出的一步。
有的现象,其原因不断重复,使得这种重复自身就传达了一种信息。不过,这种信息并不明确,甚至不比野蛮人指着头发时所表达的意思明确。一个人除非经过缓慢的过程,否则他是无法理解这种信息的。每当我看到积累到几千英尺厚的淤泥、沙粒或圆石层时,我都想要说,这种积累的原因——现在的河流和沙滩,不可能造成含有如此大量物质的沉积层。但是,当我听着这种河流中的撞击声,联想到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不见的种种动物,想到在这整个过程中这些石头都日以继夜地撞击着奔向它们的归宿地时,我就不禁陷入沉思:有哪座高山、哪片大陆,能够承受这样的过程呢?
这部分山谷,其两侧的山峰从1000米升至2000米或2500米高,轮廓圆滑,裸露的侧面相当陡峭。山石呈现单调的紫色,分层很明确。这种景色就算称不上美丽,但也足够雄伟壮观了。这一天,我们碰上了好几群牛,人们正赶着牛从更高处的山谷中下来。这就是冬天即将到来的信号,因此我们加快了脚步,不再以适宜地质考察的慢节奏前进了。我们过夜的房子位于一座山脚下,这座山顶上是圣佩德罗—诺拉斯科[4]矿区。F.黑德爵士(Sir Francis Bond Head)对在这类极端地区发现矿藏的方法赞叹不已,比如这里,圣佩德罗—诺拉斯科峰光秃秃的峰顶。首先,这个地区的金属矿床总体上要比周围的地层坚硬。在山体的逐渐冲刷过程中,金属矿床逐渐露出地面。其次,在智利,几乎每个工人都对矿石有所了解,特别是智利北部的人。在科金博[5]和科皮亚波[6]这样的重要矿业省份,柴火非常少见,人们需要翻山越岭地搜寻,于是就这样发现了所有最好的矿藏。查纳西约[7]银矿自发现几年以来,已经出产了价值数10万英镑的银。它是这样发现的:一个人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他驮货的驴子。他觉得这块石头很重,捡回来一看,发现它是纯银的。矿床就在不远处发现了,形状像个金属楔子。矿工会随身带着撬棍,总是在星期天到山上游荡。在这里,智利的南部,赶牛进入安第斯山脉的人以及常去任何长着一点牧草的深谷的人,常常会发现矿床。
3月20日——我们沿着山谷向上行进,植被越来越稀少,只看到少数高山植物的美丽花朵,鸟兽昆虫几乎看不到了。在高耸的峰顶上覆盖着少块积雪,各自相隔甚远;山谷中填满了非常厚的冲积层。安第斯山脉中与我所熟悉的其他山脉不同、让我最震撼的景象是:第一,山谷两侧平整的边缘地带,有时甚至伸展到山谷中的狭长平原;第二,斑岩构成的陡峭裸露的山峰以及巨大而连绵不绝像墙壁一般的火成岩,色调都明亮耀眼,或红或紫;第三,层理清晰的地层,在几乎垂直的地方形成了奇特的锥形山峰,而在较平缓的地区却构成了山脉外围的雄伟群山;最后,大量颜色明亮宜人的岩石风化物,在山的基部堆成细而高的光滑锥形堆,有时高达600多米。
无论是在火地岛还是安第斯山脉,我总是能观察到,凡每年大部分时间都覆盖在积雪之下的岩石,都很容易奇怪地破碎成小块有棱角的碎石。斯科斯比[8]曾在斯匹次卑尔根岛[9]观察到同样的现象。在我看来,这种现象相当神秘,因为这些有积雪保护的部分,一定比其他部分更少经历温度的剧烈变化。有时我想,缓慢渗透的雪水[10]冲刷着表面的泥土和碎石,这样的冲刷程度可能比雨水的冲刷要小,那么积雪之下的岩石碎裂得更快可能就是假象。不管原因如何,安第斯山脉中碎裂的岩石的数量相当大。有时,在春季,会有大量这种碎石从坡上滑下,盖住山谷中的雪堆,形成了天然的冰屋。我们就骑马路过了一个冰屋,它的高度比永久积雪线还要低得多。
快要入夜时,我们到达了一片奇特的盆状平原,称为耶索谷(Valle del Yeso)。地上覆盖着少许干牧草,一群牛在周围布满石头的荒地当中啃食,令人赏心悦目。这里有一个非常厚的石膏层,我估计厚度至少有600米。石膏呈白色,有的部分相当纯净,耶索谷正是因此而得名[11]。在这里过夜的还有一群人,他们用骡子把石膏运走,用于酿酒。21日早晨,我们早早地出发,继续沿着河道前进,这里的河道已经变得非常窄了。接着我们到达了一座山岭脚下,就是这座山岭把河道分开,使河水分别流入了太平洋和大西洋。之前的路很好走,虽然不断上升,但坡度和缓,到了这里,路已经变得陡峭曲折,消失在这条分开了智利和门多萨两个共和国[12]的山岭当中。
在这里,我会简单地描述一下组成安第斯山脉的几条平行山脉的地质学特征。在这些山脉中,有两条比其他的更高:靠近智利一侧的,是佩乌克内斯山脊(Peuquenes ridge),道路越过山脊的地点,海拔4030米;门多萨一侧是波蒂略山脊(Portillo ridge),道路越过处海拔4360米。佩乌克内斯山脊及更靠西的一些山脉中较低的一些地层,是一两千米厚的斑岩堆,这些斑岩原本是海底的熔岩,与有棱角或圆滑的斑岩碎块一起从海底火山口喷出。在中央部分,覆盖在斑岩层之上的,是非常厚的红砂岩、砾岩和石灰质粘板岩,与巨大的石膏层相邻并侵入其中。靠上部的地层中较常见贝壳,这些贝壳在欧洲属于下白垩纪。当年在海底爬行的贝类,现在却待在海拔4300米的高山上,这故事虽然古老,却丝毫不失其精彩。更下层的地层,在罕见的白色钠花岗岩的作用下,经过断裂、烘烤和结晶,几乎融合在一起了。
另一条山脊——波蒂略山脊,结构却完全不同。它的山体主要由红色钾质花岗岩构成,形成一个个裸露的尖顶。在山脉西侧低处,砂岩覆盖在钾质花岗岩之上,却因为来自下层的热量而形成了石英岩。石英岩层以上,是一两千米厚的砾岩层,砾岩层又被下方的红色花岗岩顶起,以45°角向佩乌克内斯一线倾斜。这种砾岩中,有一部分岩石来自佩乌克内斯山脊,携带着贝壳化石,这一发现让我震惊不已;另一部分是类似波蒂略山脊的红色钾质花岗岩。所以我们必须得出这样的结论:不管是佩乌克内斯山脊还是波蒂略山脊,在砾岩层形成的时期,它们都已经部分地抬升,开始经受风化了,不过因为砾岩层被波蒂略山脊的花岗岩层顶起,倾斜角度达到45°角(同时其下的砂岩受到花岗岩层的加热),所以我们可以确定,已经部分形成的波蒂略山脊,更主要的注入和抬升过程是在砾岩层的积累之后,比起佩乌克内斯山脊的抬升更要晚得多。因此,波蒂略山脊虽然身为安第斯山脉这一段的最高点,却比略矮的佩乌克内斯山脊要年轻。波蒂略山脊东侧基部有一条倾斜的火山岩流,从其中可以看出,波蒂略山脊的抬升时间还要更迟。追根溯源,红色花岗岩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已注入到白色花岗岩和云母板岩当中了。在安第斯山脉的大部分地区,或许是全部,每条山脉都是经反复的抬升和注入过程而形成的,而各条平行山脉的年龄各不相同。这些大山虽然雄伟,但相比其他山脉更年轻,而它们所受到的侵蚀作用却大得令人惊讶。只有这样解释,才能满足这样大的侵蚀作用所需要的年代。
最后,形成更早的佩乌克内斯山脊中的贝壳,如前所述,从中生代[13]至今提升了4300米的高度,在欧洲,我们一般不认为这一年代是非常古老的。不过,由于这些贝壳生活在较深的海水当中,所以今天安第斯山脉所在的位置当时一定曾下沉了1000米以上——在智利北部达到近2000米,这样才能让如此之厚的海底地层堆积在贝壳生活的地层上方。与此相同的情况发生在巴塔哥尼亚,之前提到过,不过年代要近得多。巴塔哥尼亚的第三纪贝壳生活的时代以来,地面一定曾下降了数百米,接着又抬升了。日复一日的证据让地质学家不得不相信,没有什么东西比地壳更不稳定了,就算天上吹的风也比地壳更稳定。
最后再说一点地质学问题:虽然波蒂略山脊要比佩乌克内斯山脊高,但两条山脊之间的山谷河流中还是有一些穿过了波蒂略山脊。同样的事实也更大规模地发生在安第斯山脉玻利维亚段,河流穿过了更高更陡峭的东部山脉。类似的情况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有发现。如果波蒂略山脊是后来才逐步抬升的,那么这是可以解释的:最初,在山脊间的位置会出现一系列小岛,接下来随着山脉的抬升,潮水会不断冲刷山间的通道,使得通道变宽变深。今天,即便是火地岛周围最人迹罕至的水道,连接纵向海峡的横向水道中的水流也非常强劲,小船在其中就算上了帆,也会不停打转。
大约中午时分,我们开始了攀登佩乌克内斯山脊的漫长旅程,随后第一次感到有些呼吸困难。骡子每走50码都要停下来休息几秒,然后这些驯服的可怜牲畜又自愿上路。由于空气稀薄而造成的呼吸困难,智利人称之为“puna”(普纳)。关于这种现象的原因,有的说法很荒唐。有的人说“这里的水里都有普纳”,也有人说“有雪的地方就有普纳”——后者无疑是对的。我唯一的不适感就是从头到胸都有些发紧,感觉就像离开温暖的房间到冰天雪地里快速跑步一样。不过这里甚至还有点心理作用:当我在最高的山岭上发现贝壳化石时,我非常兴奋,完全忘了呼吸困难这回事。当然,走路非常耗费体力,呼吸也变得更深、更困难了。据说,在波托西[14](海拔约4000米),有些外来的人整整一年都没有完全习惯那里的空气,所有居民都推荐用洋葱来对付呼吸困难。在欧洲,胸部不适时有时也用洋葱来治疗,所以它可能真的有用——不过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贝壳化石的疗效更好了!
大约走到半程时,我们遇到一大队人,他们有70头驮着货物的骡子。听着赶骡人狂野的叫喊声,看着骡子排成一长列下山,让人兴趣盎然。这里只有黑色的群山映衬着他们,因此骡子的身形显得非常渺小。接近峰顶时,风一如往常,非常猛烈,寒冷刺骨。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时,我们都不得不经过大片的永久积雪区域,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层新雪盖在上面了。我们到达山顶,回头眺望,风景无比壮丽。大气澄清透明,天空蔚蓝,山谷深邃,经年风化的碎石胡乱地堆积着,色调明亮的岩石与宁静的雪山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切合在一起,成了一幅超越想象的美景。除了几只在高峰周围盘旋的安第斯兀鹫以外,没有什么植物或鸟类能把我的注意力从这片没有生命的世界中移开。我很高兴能够独处:其情境如同看一场暴风雨或倾听一支完整的交响乐团演奏一曲《弥赛亚》。
我在几处雪地发现了一种原球藻(学名Protococcus nivalis),俗称“红雪”,北极探险家经常能见到它。我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骡子的脚印染成了淡红色,看上去好像蹄子有点出血。我一开始以为这是周围山上的红色斑岩碎屑被风吹了下来,因为用放大镜观察雪的结晶,会发现这种微型植物聚在一起,看上去像粗糙的颗粒。只有雪迅速融化的地方或是意外崩塌的地方,雪地才会染成红色。我取了一点雪在纸上摩擦,就在纸上留下了玫瑰红色与一点点砖红色混合的淡淡痕迹。后来我从纸上刮下来一些,发现它是由藏在无色的囊里的小球体组成的,每一个直径约0.0025厘米。
如前所述,佩乌克内斯山脊顶上风势强劲,寒冷刺骨,据说[15]这股风不断地从西面吹来,也就是从太平洋一侧吹来。由于观察主要是在夏天进行,这种风一定是上升后返回的气流。位于北纬28°、海拔较低的特内里费峰[16],那里的气流也类似,在高空逆向返回。在智利北部和秘鲁沿岸,信风[17]几乎成了南风,这起初让人意外,但是由于安第斯山脉呈南北走向,像一堵巨墙一样完全挡住了低空气流,所以信风不得不转而向北,沿着山脉走向进入赤道地区,失去了一部分因地球自转而形成的由西向东的动力。在安第斯山脉东侧的门多萨,气候倾向于长期无风,虽然经常呈现阵雨的天象,却很少成真。我们可以想象,从东边来的风受到山脉的阻挡会停滞下来,移动也会不规则。
越过佩乌克内斯山脊,我们走了一段下坡路,来到两条主山脉之间的一片多山的地区,并准备在这里过夜。我们已经在门多萨共和国境内了。这里海拔很可能不低于3300米,植被很稀少。我们用一种矮小植物的根充当燃料,但是火力很差,寒风凛冽。我已经相当疲劳了,尽快铺了床,躺下睡觉。大约半夜时,我发现天上突然布满了乌云,于是叫醒了那个赶骡人,问他是不是天气会变坏。但他说,只要没有电闪雷鸣,就没有暴风雪的危险。对每个在这两条山脉之间赶上坏天气的人来说,危险近在眼前,要躲藏却难于登天。一个山洞只能充当避难所。考尔德克拉夫先生曾在同月同日通过山口,他因为一阵暴雪在那里耽误了许多时间。这里不像乌斯帕亚塔通道,还没有建起储藏塔,即避难的小屋,所以在秋天很少有人会走波蒂略。我在这里注意到,在安第斯山脉的主脉之间从不下雨,夏天天空晴朗无云,冬天则只有暴风雪。
在我们过夜的地方,由于大气压较低,和海拔更低的地方相比,水的沸点更低,与帕潘氏热压蒸煮器[18]的情况正好相反。因此,土豆就算在沸水里煮上几个小时,也一点都不变软。锅子整晚都放在火堆上,第二天早上再次煮沸,土豆还是没有熟。我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偷听两个同伴讨论这件事,他们得出的简单结论是“这只该死的锅子(实际上是新的)不愿意煮熟土豆”。
3月22日——我们吃了一顿没有土豆的早餐后,穿越整个中间地带,来到波蒂略山脊脚下。在盛夏,牛群都到这里吃草,不过现在它们早就离开了。即便数量更多的原驼也早已下山了,它们清楚地知道,如果遇到了暴风雪,自己就会被困住。在这里,雄伟的图蓬加托山[19]分外清晰,整座山都覆盖着不间断的积雪,其中有一抹蓝色,毫无疑问是冰川——在这里,冰川相当罕见。我们像以前攀登佩乌克内斯山脊时一样,从这里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攀登。这里的道路两侧都有隆起的锥形红色花岗岩裸露山峰,山谷中是几块宽广的永久积雪区域。这些冻结的雪堆在融化过程中,有些变成了雪塔或雪柱[20],高耸而互相靠近,让驮着货的骡子难以通过。一匹冻住了的死马就粘在其中一根雪柱上,好像放在雕像基座上一样,两条后腿竖直地翘向空中。我认为,这匹马一定是在积雪时头朝下地掉进了一个洞里,后来周围的雪融化了,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当我们快要爬到波蒂略山顶时,一团夹杂着微小针状冰晶的云降下来包围了我们。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整天,让我们什么都看不清,这太不幸了。这条道路通过最高峰时要经过一段狭窄的裂缝,好像门厅一般,“波蒂略”之名也是因此而来。在这里,如果天气晴好,能够望见一直延伸到大西洋的广阔平原。我们接着下山,一直走到植被分布的上界,发现了一个适合过夜的地点,这里有几块巨大的破碎岩石遮蔽。在这里,我们遇见了几个路人,他们焦急地向我们打听道路的状况。天黑后不久,云突然一下子散开,效果如同魔法一般。四周雄伟的群山在月光照耀下似乎近在眼前,仿佛我们身处大峡谷的底部。有一天拂晓时,我也见到过同样动人的景象。云一散,就开始严重地结冰,不过没有风,所以我们睡得很舒服。
在这个高度,由于大气透明纯净,星星和月亮看上去更为明亮,非同寻常。有些旅行家发现,在崇山峻岭中,人很难判断高度差和距离远近,他们一般都认为这是缺少参照物的原因。我认为,与此同等重要的原因还有空气的透明度让人混淆不同距离的物体以及稍微用力就会产生异常疲劳的新奇感觉,这样我们的习惯就与感官获得的证据对立起来了。我确信,这里空气的极端洁净,让视野内的所有景物都带上了特殊的性质,一切物体都好像跑到了同一个平面上,像是一幅全景绘画。空气如此透明的原因,我认为是到处都同样干燥。这种干燥可以从很多方面看出来:木质物品都收缩了(我的地质锤很快出了问题,让我发现了这一点);每一件食物都变得非常硬,比如面包和糖;路边动物腐烂的皮和部分肉还保存得很好。另外,这里异常容易产生静电,一定也是这个原因。我的法兰绒背心在黑暗中摩擦时就好像涂上了一层白磷一样;狗背上的每根毛都噼啪作响;即便亚麻质的床单和皮质的马鞍带,手一摸也会冒出闪光。
3月23日——安第斯山脉东侧的下山路要短得多,也陡峭得多。换句话说,从平原上挺拔而起的山要比智利高山区的山险峻得多。我们的脚下伸展着一片平坦而明亮的白色云海,遮住了同样平坦的潘帕斯草原。很快,我们就走进了云海当中,这一天都没能从其中走出来。大约中午时,我们在一个叫作洛斯阿雷纳勒斯(Los Arenales)的地方发现了供牲畜食用的牧草和可以作柴火的灌木丛,于是我们就停下来在此过夜。这里接近灌木分布的上界,我猜测海拔在2100~2500米。
让我感到十分惊奇的是,东侧山谷中的植被与智利一侧的植被大为不同,然而这两个地方的气候和土壤种类基本相同,经度差距也非常小。同样差别巨大的是四足动物,而鸟类和昆虫的差别就要小一些。我首先举老鼠为例子,我在大西洋一侧找到了13个物种,在太平洋一侧找到了5个物种,其中没有一种是相同的。我们必须排除经常或偶然翻过安第斯山脉的物种以及一些分布范围向南远到麦哲伦海峡的鸟类。这一事实与安第斯山脉的地质学历史天衣无缝,因为自现代动物物种出现起,安第斯山脉一直就是高耸入云的屏障,因此安第斯山脉两侧动物的区别,理应不比大洋两岸生物的区别更小,除非我们假设同一物种能在两个不同地点出现。当然,我们必须排除有能力越过屏障的物种,无论这屏障是岩石还是海水[21]。
在这里,大量动植物都与巴塔哥尼亚的物种完全相同,或者至少有极密切的关系。刺豚鼠、毛丝鼠、三种犰狳、美洲鸵鸟、几种山鹑和其他鸟类,它们没有一种能在智利看到,却都是巴塔哥尼亚沙漠平原上的典型动物。类似地,这里也有许多(在一个不是植物学家的人看来)相同的矮小多刺灌木、枯黄的草和矮小的植物。即便缓慢爬行的黑甲虫也与巴塔哥尼亚的很像。我认为,经过仔细观察,有些物种是完全相同的。在圣克鲁斯河逆流而上时,我们不得不放弃进入群山当中,这让我时常感到遗憾。我总是有个愿望,想要见识那里地貌的巨大变化,但我现在觉得,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沿着巴塔哥尼亚平原进入山区了。
3月24日——清晨,我爬上了山谷一侧的一座山,极目远眺潘帕斯草原。这个视角我之前一直很期待,但事实让我失望了——第一眼看去,就好像远望大海一样,不过在北侧很快能分辨出一些不规则的地方。最动人的地貌是河流,它们在朝阳的照耀下像银带一样闪着光芒,直到消失在远方。中午,我们沿着山谷向下走,到了一个小屋。这里驻扎着一位军官和三名士兵,检查护照。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是土生土长的潘帕斯印第安人,他的职责与猎犬相同,就是搜寻任何想要步行或骑马偷越国境的人。几年前,有个路过的人在附近的群山中绕了个大圈想要逃避检查,但这个印第安人偶然路过他留下的痕迹,在干燥而多岩石的山中追踪了整整一天,最终在一条深谷中找到了他的猎物。在这里,我们听说,之前我在高处赞叹过的白云已经化成了倾盆大雨。从这里开始,山谷逐渐变宽,周围的山和身后那些雄伟的高山比起来就好像水流冲刷过的小山丘。接下来,出现了一片铺满圆石的略微倾斜的原野,上面生长着矮树和灌木。这一片岩石风化物虽然看起来较窄,但实际上在它与广阔的潘帕斯草原融为一体之前一定有将近16公里的宽度。我们路过了这里唯一的房子——查夸尤农庄(Estancia of Chaquaio)。太阳下山时,我们找到了第一个温暖舒适的角落,就在这里宿营了。
3月25日——看着一轮红日在平整如海面的地平线上升起,我想起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草原。晚上降了许多露水,这种情况我们在安第斯山脉从没有碰上过。道路继续向东延伸,经过一片低洼的沼泽后,到了干燥的平地,转而向北,前方就是门多萨。这段路程很长,用时两天。第一天,我们走了14里格,到达埃斯塔卡多(Estacado);第二天走了17里格,到了门多萨附近的卢汉[22]。全程我们都走在平整的沙漠上,一共只见到了两三座房子。阳光非常强烈,一路上没有任何趣味。这片荒漠中几乎没有水,整个第二天我们只找到了一个小水池。只有小股的水流从山上流下,而且很快就被干燥而渗水的土壤吸收了。正是这个原因,让我们虽然距离安第斯山脉的外沿只有16~24公里,却找不到一条溪流。许多地方,地面上结了一层盐和矿物质的壳,上面生长着布兰卡港附近常见的喜盐植物。这里的地貌,与巴塔哥尼亚地区东部海岸,从麦哲伦海峡直到科罗拉多河的区域相似,同样的地貌似乎沿着科罗拉多河[23]一直向内陆延伸,直到圣路易斯[24]一带,甚至更北面。这条弯曲地带的东面,是相对更潮湿也更绿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平原。门多萨和巴塔哥尼亚的贫瘠平原覆盖着圆石,这些圆石在海水的冲刷下变得光滑,积聚在这里,而潘帕斯草原则是由拉普拉塔河古代河口的淤泥堆积而成的,上面覆盖着蓟、车轴草等各种野草。
经过了两天令人厌倦的旅行,突然看到卢汉河边和村庄周围成行的杨树、柳树,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我们到达这里之前,发现南方出现了深红棕色的云块。我们最初以为那个方向起了大火,这是升起的浓烟,但很快发现那是一大群蝗虫。它们正向北飞,又有轻风助推,很快以每小时20公里左右的速度赶上了我们。看上去,蝗虫群的主体占据了从离地几米到近千米的空间。“翅膀振动的声音就像无数战马拉着战车冲向战场的声音”,或者用我的话说,就像强风吹过帆索发出的声音。透过蝗虫群的前卫看天空,就好像一幅网线铜版雕刻,但是主体部分就完全不透光。不过,蝗虫群并不是非常密集,我用手杖前后挥舞时它们还能躲开。蝗虫群落地时,数目比地上的叶子数还要多,地面顿时由绿转红。蝗虫群重新起飞时,蝗虫就朝各个方向飞来飞去。这里,蝗虫是常见的害虫,这个秋天已经有好几群规模较小的蝗虫从南方飞来了。世界各地的蝗虫都在荒漠里繁殖,这里也不例外。可怜的农民们点火、大喊和挥舞树枝,想要驱散蝗虫,但一切都是徒劳。这种蝗虫与在东方肆虐的飞蝗[25](Gryllus migratorius)很相似,可能是同一个物种。
我们渡过了卢汉河。这是一条相当大的河,不过它流向海岸方向的河道还完全不清楚,甚至不清楚它是不是在流经原野的途中蒸发断流了。我们在卢汉村过夜。这个村庄周围环绕着菜园,是门多萨省最靠南的耕地,位于省府以南5里格处。夜晚,我遭遇了一种猎蝽(Benchuca)的攻击(足够称为攻击了)。这是猎蝽属(Reduvius)的一个物种,是生活在潘帕斯草原的大型黑色昆虫。这种没有翅膀、长约2.5厘米的小虫子在人身上爬行时,让人感觉非常恶心。这种虫子在吸血前很扁平,但吸饱了血后,就变得圆滚滚的,很容易压死。我在伊基克[26]抓住过一只(它也生存在智利和秘鲁),那一只就非常干瘪。我把它放在桌上,即使周围有很多人,只要向它伸出一只手指,它就会立刻伸出口器,冲向手指,企图吸血。它造成的伤口不会疼痛。观察它吸血时的身体变化很有趣。在不到10分钟的时间里,它就从扁得像块煎饼变成了一个球体。这只猎蝽虫从一个军官身上享受了一顿盛宴,使它整整四个月都保持着圆滚滚的体形,不过它吸血才过两周就想要再次吸血了。
3月27日——我们继续骑骡前往门多萨。一路上,土地都经过精巧的开垦,与智利的土地相似。这个区域因出产水果而知名,生长最旺盛的就是葡萄园和果园里的无花果、桃子和橄榄。我们买了一个有人头两倍大的西瓜,非常清凉可口,每个人花了半便士,又用3便士买了半手推车的桃子。在门多萨省,耕地和围成的果园的面积都很小,除了我们经过的卢汉和省会之间有一些,其他地方就没有多少了。这里的土地与智利的类似,完全依赖于人工灌溉。这块贫瘠的荒漠能变得如此丰饶,真是令人赞叹!
第二天,我们还是在门多萨逗留。这几年,门多萨的经济遭遇了大幅衰退。居民们说:“这里适合居住,但很不适合致富。”底层人民就像潘帕斯草原的高乔人一样懒惰而鲁莽,就连服装、马具和生活习惯都非常接近。在我看来,这个城市有着无聊和凄凉的一面。无论是当地人引以为豪的林荫道还是风景,都无法和圣地亚哥相比,不过对于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过来、刚刚穿越单调乏味的潘帕斯草原的人来说,花园和果园也能带来惊喜。黑德爵士谈到这里的居民时说:“他们吃过饭,天气又很热,于是睡觉去了——他们还有更高的追求吗?”我相当同意:门多萨人的幸福生活,正是吃饭、睡觉、无所事事。
3月29日——今天,我们踏上了经乌斯帕亚塔山口回智利的旅程,山口位于门多萨以北。我们在贫瘠的荒漠中走了漫长的15里格。有些土地寸草不生,不过其他地方都生长着无数矮小的仙人掌,其上布满令人畏惧的尖刺,当地人称之为“小狮子”。另外,还有一些小灌木。虽然这片平原海拔约900米,但是阳光炽烈,天气炎热,再加上掀起的微尘云,这段旅途很让人不适。白天,我们的路线基本上和安第斯山脉平行,不过也逐渐接近山脉。日落前,我们进入了一条宽阔的山谷,或者不如说是海湾状的平地,一头连接平原,另一头迅速收窄到一条深谷中,稍微往上一点就是一座名叫比亚维森西奥[27](Villa Vicencio)的屋子。我们已经骑行了一整天,滴水未进,人和骡子都非常口渴,所以我们都急着寻找山谷中有没有溪流。溪流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现身了:在平地,河道是干枯的,向上游走去,河道开始潮湿起来,随后出现了一个个小水潭,接着小水潭连成了片,到了比亚维森西奥,就出现了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
3月30日——这座孤独的小屋有着比亚维森西奥(意为维森西奥别墅)这么个响亮的名字,每个穿越安第斯山脉的旅行者都曾提到过它。接下来两天,我在这里以及附近的一些矿区停留。这附近的地质学特点很引人注意。乌斯帕亚塔山脉与安第斯山脉主脉之间隔着一片狭长的平原,形如盆地,与智利的一些盆地相似,但更高,海拔约1800米。乌斯帕亚塔山脉与雄伟的波蒂略山脊相比,相对安第斯山脉主脉的地理位置基本相同,但来源却天差地别。乌斯帕亚塔山脉中含有多种海底熔岩形成的岩石,与火山形成的砂岩和其他沉积岩层交替出现,从整体上看,很类似太平洋沿岸的某些第三纪地层。出于这种类似,我期待能在这里发现硅化木[28]——那是第三纪地层的主要特征。结果让我无比满足:在山脉中部,海拔约2100米处,我在一片裸露的山坡上发现了一些雪白的柱状突出物,这就是成为化石的树木。有11棵树硅化了,30~40棵变成了粗糙结晶的白色方解石。这些树是突然截断的,直立的树桩高出地面两三米。每棵树干的周长为0.9~1.5米。每棵树之间有一定间距,不过构成了一个整体。罗伯特·布朗先生[29]替我检测了这些化石。他表示这些树木属于冷杉族[30],又带有南洋杉科(Araucaria family)的特征,还在某些特殊的点上和红豆杉相近。这些树木埋藏在火山砂岩层当中,一定是从这一层的底部开始生长的;砂岩继续积累,在树干周围形成了薄薄的一层,岩石上还保留着树皮的形状。
要理解这种景象背后所隐藏的精彩故事,就需要一点点地质学经验。不过,我还是要承认,我最初看到时非常震惊,几乎无法相信证据就是这么明白清晰。我看到,在这个地点,曾有一群挺拔的树木,在大西洋岸边摇曳着树枝——当时大西洋(现在已经后退了1120公里)靠近安第斯山脉脚下。我看到,这些树木在之前升到海平面以上的火山土壤中萌发生长,后来这片干燥的土地又连同直立的树木一起沉入海洋深处。在深海中,原本干燥的地面上覆盖了沉积岩层,然后又覆盖了大量的海底熔岩流,厚达300米以上,随后,熔岩流和海底沉积岩交替堆积,先后达5次之多。能容纳如此大量岩石的海洋一定非常深,但接下来,地下的力量又作用于它们自身,所以当年的海床今天在我眼中已经成了一系列超过2100米高的山脉的一部分。但是,那些对抗的力量并没有停止作用,而是不断风化侵蚀着陆地的表面,极厚的地层被众多宽阔的山谷割裂,现在成了硅柱的树木也暴露在表面,从成了岩石的火山土壤中突出来了——正是在这里,它们曾带着满树绿叶和嫩芽,昂起高傲的树冠。这种变化非常巨大,非常难以理解,但相对整个安第斯山脉的历史来说也只是最近的一小段,而安第斯山脉自己与欧洲和美洲许多含有化石的地层相比,又是不折不扣的小字辈了。
4月1日——我们越过了乌斯帕亚塔山脉,在一个关卡过夜,这里是整个高原上唯一有人住的地方。离开群山前不久,我见到了一幅绝妙的景色:红色、紫色、绿色和完全白色的沉积岩,色彩缤纷的沉积岩中夹杂着黑色的火山岩,还有从深棕色到淡紫色的各色斑岩块分割其间,成了各种杂乱的色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这确实很像地质学家们所描述的地球内部的美丽剖面。
第二天,我们横过平原,沿着流经卢汉的同一条高山大河前进。这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无法横渡,水量要比下游更大。这个情况有点像比亚维森西奥的那条小溪。第三天晚上,我们来到了巴卡斯河(Rio de las Vacas)。一般认为,巴卡斯河是安第斯山脉中最难渡过的一条河。这些河流的特点都是流速快、河道短,河水来自融雪,因此在一天中的不同时间段其水流量的差别非常大。晚上,河水浑浊,充满了河床;到了清晨,河水就变清澈了,流速也慢得多。巴卡斯河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在早晨毫不费力地过了河。
这里的景色与波蒂略山脊相比,非常乏味。除了平底的山谷两侧高耸的裸露崖壁以外,看不到什么东西。山谷中的道路通往最高的峰顶。山谷和两侧多岩石的高山都很贫瘠,前两个夜晚我们的骡子都没有吃东西,因为除了一点点富含树脂的低矮灌木,几乎什么植物都没有。这一天我们路过了安第斯山脉中据说最难走的几段路,不过它们的险恶程度显然是被夸大了不少。之前我听说,如果我想要步行通过的话就会头晕眼花。还有,就是下骡的地方都没有,但是,我一路上从没看到有什么地方,人没法转身往回走或没法从任意一边下骡的。其中一段险路称为“拉斯阿尼马斯”(Las Animas,意为“灵魂”),我从那里经过整整一天以后,才发现那里才是所谓可怕的险路。无疑,确实有些路段,如果骡子绊倒了骑手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但这种可能性太小了。我敢说,在春天,有些山路由于要穿过新落下来的碎石堆,路况会很差,不过从我看到的情况来说,危险性也非常小。然而,对于驮货物的骡子来说,情况就相当不同了,因为货物向两侧凸出得比较远,有时候会互相碰撞或者撞到岩石,让骡子失去平衡,摔下悬崖。过河时,驮货物的骡子也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在这个季节,问题不大,但到了夏天,就很危险了。黑德爵士描述过已经过了深渊的人和正在过深渊的人的不同表情,我也可以想象。我没听说过有人溺死的消息,但驮货物的骡子溺死就是常事了。赶骡人说,应该先给骡子指出最好的路线,然后让它们自己走;要是驮货物的骡子选择不好走的路线,常常被冲走。
4月4日——从巴卡斯河到蓬特—德尔印加(Puente del Inca),我们走了半天。由于这里有骡子想要的牧草和我想要的地质学研究材料,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宿营过夜了。当一个人听说有一座天然桥时,他就会想象在陡峭的深谷中有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横跨深谷两岸,或者一个中空的巨大拱形结构,好像洞穴的拱顶。印加桥与此都不同,它由成层的圆石壳构成,圆石由附近温泉的沉积物结块形成,看上去就好像水流在一侧掏出一条通道,留下一个悬空的岩架,岩架又和对面悬崖上落下来的泥土和石子结合在一起。确实,在一侧,明显可以看到有一条歪斜的接缝,这样的接缝理应存在于这种结构中。这座印加桥,一点都配不上它的名称所代表的伟大帝王称号。
4月5日——今天,我们骑行了很长时间,越过山脊的中央,从印加桥到了奥霍—德阿瓜(Ojos del Agua),智利一侧海拔最低的储藏塔(casucha)就在附近。这些储藏塔是小小的圆形尖塔,外侧有台阶通到地板,地板比外面的地面高出几英尺,以防雪堆。储藏塔一共有8座。在西班牙政府统治时期,冬天时可在里面存放着食物和木炭,每个信使都有总钥匙打得开。现在,这些储藏塔只能充当洞穴,或更确切地说是地窖。它们坐落于一些小山丘上,与周围荒凉的景色倒也相配。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往坎布雷山(Cumbre),这里是一个分水岭。上山的路非常陡峭,令人困乏。根据彭特兰先生[31]的测量,这座山的海拔高度是3796米。虽然这条道路没有经过任何永久积雪区,可两侧都看得到有积雪的地方。顶上的风非常冷,我也不能不再三停下脚步几分钟,以欣赏天空的光彩与大气的澄清洁净。这里的风景非常雄伟壮丽:西边有纵横交错的群山,群山之间为幽深的峡谷所分开。到了这个季节,安第斯山脉上通常已经下过一些雪,甚至有些年份已经大雪封山了。不过我们非常幸运,天空连日连夜地晴朗无云,只有几小团蒸汽飘浮在最高的峰顶之上。当远处的群山消失在地平线以下时,这些空中的小岛却还看得见,标明着安第斯山脉的位置。

乌斯帕亚塔通道印加桥
4月6日——早晨,我们发现有贼光顾,偷走了一头骡子,还带走了领头母马的铃铛。因此,我们沿着山谷只向下走了三四公里,第二天就一直等在那里,希望能够找回那头骡子。赶骡人说,它应该是被藏在哪条深谷当中了。这里的景色呈现出智利的特点:山坡的低处,散布着浅色的常绿皂皮树(Quillay)以及形似枝形吊灯的大仙人掌,这比东侧光秃秃的山谷更值得人们去赞美,不过我觉得这种赞美没有某些旅行者说的那么夸张。我认为,他们的兴奋主要是因为想到离开了寒冷的高山,接下来能点一堆暖和的篝火,吃顿美味的晚餐了。当然,我也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感受之中了。
4月8日——我们下山离开了阿空加瓜山谷,晚上到达了比亚圣罗莎[32]附近的一座小屋。这里富饶的平原令人赏心悦目:秋天来了,许多果树都落了叶,工人们有的忙着在屋顶晒干无花果和桃子,有的正在葡萄园里摘葡萄。这真是一幅美妙的场景!但这一夜,我想起了英国肃穆的秋天。10日,我们到达了圣地亚哥,考尔德克勒先生盛情款待了我。我的这段旅途只用时24天,也是我迄今为止最享受的24天。几天后,我回到了瓦尔帕莱索,住在科菲尔德先生[33]家中。
[1]圣地亚哥(Santiago):智利首都,在瓦尔帕莱索东面。——译注
[2]亚历山大·考尔德克勒(Alexander Caldcleugh,1858年去世):英国商人、植物收集家、作家,定居圣地亚哥。——译注
[3]门多萨(Mendoza):阿根廷西部省份,及其首府,门多萨省与智利圣地亚哥地区接壤。——译注
[4]科罗拉多河(Rio Colorado):阿根廷南部的河流,发源于安第斯山脉,全长约1000公里。这条河常被认为是潘帕斯草原和巴塔哥尼亚的分界线。——译注 圣佩德罗·诺拉斯科(Saint Pedro Nolasko,1189~1256):天主教圣徒,出生于法国,活跃于西班牙。——译注
[5]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Juan Manuel de Rosas,1793~1877),1835年任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省长、独裁者。1839年入侵乌拉圭,1852年战败倒台后流亡英国。——译注 科金博(Coquimbo):智利中北部港口城市,科金博大区首府。1840年前后因金矿和铜矿而得到发展。——译注
[6]科皮亚波(Copiapó):智利北部城市,阿塔卡马大区首府。查纳西约等银矿发现后,成为智利银矿狂热的中心之一。2010年智利矿难发生在科皮亚波附近。——译注
[7]查纳西约(Chañarcillo):科皮亚波附近一个矿业小镇,1832年5月16日于此处发现银矿。——译注
[8]畜栏是一圈由高大粗壮的柱子构成的篱笆。每个庄园周围都有畜栏。——译注 斯科斯比《北极地区》(Arctic Regions)第一卷,第122页。威廉·斯科斯比(William Scoresby,1789~1857),英国北极探险家、科学家和教士。——译注
[9]阿劳卡尼亚(Araucania):智利中南部的一个地区,当地原住民为马普切人(Mapuche)。——译注 斯匹次卑尔根岛(Spitsbergen):挪威斯瓦尔巴群岛的主岛,位于北纬78°45′。——译注
[10]我听说,在什罗普郡(Shropshire,英格兰西部邻接威尔士的一个郡),塞文河因为长时间的降雨而泛滥时,要比威尔士的雪山融雪时的河水浑浊得多。多尔比尼(第一卷,第184页)解释南美河流的各种颜色时说,蓝色清澈的河水,都来自安第斯山脉中的融雪。
[11]今卡门—德巴塔哥内斯市(Carmen de Patagones)。——译注 yeso在西班牙语中意为石膏。——译注
[12]原文如此。门多萨此时已是阿根廷的一部分,“共和国”之称有误。——译注
[13]农业化学协会(Agricultural Chemistry Association)的报告,载《农业杂志》(Agricultural Gazette)1845年,93页。 中生代:旧称第二纪,分为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距今2.51亿年至6500万年,是爬行动物占优势的地质时代。——译注
[14]《伦敦林奈学会学报》(Linnaean Transactions),第11卷205页。西伯利亚和巴塔哥尼亚的盐水湖的环境是如何相似的,值得注意。西伯利亚与巴塔哥尼亚类似,似乎是最近才升起到海平面之上的。在两地,咸水湖都位于平原上的凹陷处;湖边的淤泥都是黑色的,散发着恶臭;在食盐层之下,都出现有瑕疵的硫酸钠或硫酸镁晶体;同样地,淤泥化的沙滩中混有小粒的石膏矿。西伯利亚的咸水湖中有小型甲壳类动物生活,同样常见火烈鸟[《爱丁堡新哲学期刊》(Edinburgh New Philosophical Journal),1830年1月号]。由于这些表面上很琐碎的细节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大陆同时出现,因此我们可以确定,它们是类似原因的必然结果。——参见《帕拉斯游记》(Pallas's Travels),1793~1794年,129页至134页。 波托西(Potosi):玻利维亚南部城市,波托西省首府,海拔4090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之一。——译注
[15]马黛茶(maté):南美洲特产饮料,茶叶用巴拉圭冬青的叶和嫩芽制作。——译注 吉利斯博士(Dr.John Gillies,苏格兰植物学家、海军外科医生),《自然科学与地理学期刊》(Journal of Natural and Geographical Science)1830年8月号。这位作者给出了道路的高度。
[16]特内里费峰(Peak of Tenerife):特内里费岛上的山峰,可能是岛上最高峰泰德峰(Peak of Teide),是一座活火山。特内里费岛,加那利群岛中的一个岛,属于西班牙,位于非洲摩洛哥和西撒哈拉以西。——译注
[17]信风(trade-wind):又称贸易风,在低空从副热带高压带吹向赤道低压带。在南半球,吹的是东南信风。——译注
[18]本塔纳山(Sierra de la Ventana):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山脉,是潘帕斯草原内仅有的两道山脉之一,最高峰海拔1239米。——译注 帕潘氏热压蒸煮器(Papin's digester):通过加压提供高压蒸汽环境,用来加热的器具,是现在的高压釜和高压锅的先驱,也启发了活塞式蒸汽机的发明。1643年由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德尼·帕潘(Denis Papin)发明。——译注
[19]盼望港(Port Desire),现名德塞阿多港(Puerto Deseado),由英国航海家托马斯·卡文迪什(Thomas Cavendish)于1586年初次到达,并以其旗舰名称命名,后改为西班牙语名称。——译注 图蓬加托山(Tupungato):海拔6570米,位于智利圣地亚哥首都大区和阿根廷门多萨省交界处,南美洲最高的山峰之一。——译注
[20]圣胡利安港(Port St.Julian),现名Puerto San Julián,由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于1520年初次到达并命名。——译注 斯科斯比观察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附近的冰山以后很久,冻结的雪的结构才由杰克逊上校(Colonel Julian Jackson,英国军官、地理学家)(《皇家地理学会学报》第五卷第12页)在涅瓦河仔细研究。赖尔先生(《地质学原理》第四卷第360页)比较了产生柱状结构的裂缝和在几乎所有岩石上都会出现、不过在不分层的岩石中较常见的节理。按我的观察,在冰冻的雪中,柱状结构是由于“变质”作用产生的,而不是沉积作用。
[21]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政府向我这个“小猎犬”号上的博物学家发放护照,让我在全国各地自由通行。在此,我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政府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赖尔先生首先提出了在地质变动影响下动物地理分布的优秀法则,这只不过是这些法则的具体例子。当然,整个推论过程都建立在物种不发生改变的基础上,否则所有区别都可以用一段时间以来的改变来解释。
[22]卢汉(Luján):门多萨省一个区及其首府,位于门多萨市南方、大门多萨都市圈内,是知名的葡萄酒产地。——译注
[23]这里应指德萨瓜德罗河(Desaguadero River),发源于拉里奥哈省,流经门多萨省、圣路易斯省、拉潘帕省,在拉潘帕省境内汇入科罗拉多河。——译注
[24]圣路易斯(San Luis):阿根廷中部省份及其首府,在门多萨省以东,以德萨瓜德罗河为界。——译注
[25]飞蝗现学名Locusta Migratoria。——译注
[26]伊基克(Iquique):智利北方港口城市,塔拉帕卡大区首府。“小猎犬”号于两个半月之后,即1835年6月12日到达伊基克。——译注
[27]比亚维森西奥:意为“维森西奥别墅”。现在那里有一所度假酒店。——译注
[28]硅化木:树木经过长期的硅化过程而形成的化石。——译注
[29]罗伯特·布朗(Robert Brown,1773~1858):苏格兰植物学家、古植物学家,是布朗运动的发现者。——译注
[30]族:植物分类学上的一个单位,位于亚科和属之间。冷杉族属于松柏目松科,与红豆杉、南洋杉同属一目。——译注
[31]约瑟夫·巴克利·彭特兰(Joseph Barclay Pentland,1797~1873):爱尔兰地理学家、自然科学家、旅行家,对玻利维亚的安第斯山脉有深入研究。——译注
[32]比亚圣罗莎(Villa de Santa Rosa):洛斯安第斯(Los Andes)的旧称,位于智利瓦尔帕莱索大区,乌斯帕亚塔通道与圣地亚哥之间。——译注
[33]理查德·亨利·科菲尔德(Richard Henry Corfield,1804~1897):住在瓦尔帕莱索的英国商人,达尔文的好友、中学学长。——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