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汉州听“变文”

第二节  唐玄宗汉州听“变文”

唐代四川是中国经济发达的区域之一,政治上也比较安定,故有“时号扬、益,俱为重藩,左右皇都”之说。 (17) 北方每遇战乱,封建王朝在关中无法立足之时,往往都逃奔四川。唐玄宗、唐德宗、唐僖宗均在战乱之时逃往四川。安史之乱,叛军进攻关中时,高力士即向玄宗建议逃往四川时说:“剑南虽窄,土富人繁,表里山河,内外险固,蜀道可行。” (18) 唐玄宗接受了这个建议,带着后宫嫔妃、文武百官惶惶逃出长安,向蜀中进发……

据传,行至蜀汉州(今广汉市)时被大雨所阻,临时驻军于城外白云庵中。玄宗旅次寂寞,加之日夜思念在马嵬驿自缢身死的爱妃杨玉环,更觉愁肠百结,无从排遣。听从高力士所言,宣召一名叫万年松的艺人到庵中为玄宗讲唱变文,其中唱了一段《季布骂阵》。这《季布骂阵》便是敦煌写本的《捉季布传文》。 (19)《季布骂阵》说的是汉高祖(刘邦)捉楚将季布的故事,全为韵文,共640句,且全为七字句。其末尾云:“具说《汉书》修制了,莫道词人唱不真。”可见这是当时僧人或艺人演唱的底本,而且是根据《汉书》编写的。

的确,关于汉高祖捉季布事,《史记·季布传》和《汉书·季布传》都有记载,但《季布骂阵》却并未完全按《史记》《汉书》所载之事演唱。而是说(唱):“季布既被购求(悬赏捉拿——引者注,下同),暗投故人濮阳周氏。高祖命朱解为专使,赉勅文前往濮阳捉布。周氏用布计,卖之于朱解。解返洛阳月余,始知所买为季布也!大惧,将系送之朝,又恐获罪。复用布计,请夏侯婴、萧何来饮,季布得间说之。婴为奏于高祖,乃释其罪,拜为齐州太守(即《季布骂阵》所唱“若论骂阵身登贵,万古千秋只一人”)。情节与《史记》《汉书》传文多不合。然正因具此种种不同之点,乃其以为小说也。盖词人演义史事,藻绘剧情,第一不脱时代色彩,第二加入个人想象(如朱解、周谥之名均不见史传),而后方合于社会心理,将死历史作成活戏剧。” (20)

上面这则故事是上世纪80年代初笔者搞民间音乐调查时,在广汉所听到的传闻,有位老人(忘其姓名)还告诉我说:“听我上辈老人讲:曾有人见到过记载此事的石碑。”时过境迁,事隔千年,那白云庵已不存在,所谓石碑也早不知去向,曾请广汉的同道查阅当地方志,也未见到碑文,艺人万年松则更无从稽考。但唐代“变文”在四川流传却是有史可稽的事。

《高僧传》就有“浙左、江西、荆、陕、庸、蜀,亦有转读”的记载。可见早在六朝时期,佛教僧徒们的“转读”、“梵音”便在四川(蜀)流传。这“转读”便是唐代“变文”的先导,它们不同之处只在于“转读”为讲说经文,而“变文”则不限于佛经故事了。《敦煌变文集》所收录,既有《妙法莲华经讲经文》《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等,同时又有《伍子胥变文》《孟姜女变文》《王昭君变文》等历史故事与民间传说。“变文”在唐代是十分繁盛的,尤其是京城长安。日本僧人圆仁在他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便有较详细的记述:“及敕于左、右街七寺开俗讲。左街四处:此赞圣寺,令云花寺赐紫大德海岸法师讲《华严经》,保寿寺令左街僧録三教讲论赐紫引驾大德体虚法师讲《法华经》,菩提寺令招福寺内供奉三教讲论大德齐高法师讲《涅槃经》,景公寺令光影法师讲。右街三处:会昌寺令内供奉三教讲论赐紫引驾起居大德文溆法师讲《法华经》,城中俗讲,此法师为第一;惠日寺、崇福寺讲法师未得其名。又敕开讲道教,左街令敕新从剑南道召太清宫内供奉矩令费于玄真观讲《南华》等经;右街一处,未得其名,并皆奉敕讲。” (21)上所列均为佛、道经文,同时也有经文以外故事的,其听众更为踊跃。赵璘《因话录》就说:“有文淑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 (22) 可见那场面之热烈,并不亚于今日之各种演唱会。这里所说是指“俗讲”,但这“俗讲”的“底本”便是“变文”。 (23)

唐时在安史之乱、黄巢起义等战乱时,玄宗、德宗、僖宗等均逃往蜀中避难,众多的“法师”僧人随着逃难的队伍将“俗讲”(变文)带入四川,这当是情理之中的事。现藏法国的《维摩经讲经文》(pelliot2292号)第二十卷。卷末便有如下两段题记:“广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写此第二十卷文书,恰遇抵黑书了。不知如何得到乡地去!”“年至四十八岁,于州中应明寺开讲,极是温热!” (24)“广政”系后蜀孟昶的年号,“十年”即公元948年,从题记中“不知如何得到乡地去”一句看,这位书写经文的僧人当是逃难入蜀的,一时回不了家乡,思乡之情与日俱增。便“于州中应明寺开讲”经文,以排遣客居他乡之孤寂。我想他讲的大约应是所书写的《维摩经》吧。在《敦煌变文集》收录有《维摩诘经讲经文》六段,其文体为韵散相间。不少的韵文末句都有这样的唱词“我闻次第处唱将来”、“在何处听说也唱将来”、“便请唱将来”、“广陈妙法唱将来”等,这当然是又说又唱的了。引文中所说的“静真禅院”、“应明寺”现在已考证不出它的具体地址,但文中强调“西川”,因此,这些经文俗讲在四川流传则是毫无疑问的。如此一来,四川的一些僧人与艺人将这些经文俗讲学了过来应是没有问题的。

宋人黄休复《茅亭客话·李聋僧》即记载有“伪蜀广都县,三圣院僧辞远,姓李氏,薄有文学,多记诵。……行坐念《后土夫人变》,师止之,愈甚,全无资礼,或一日大叫转变,次空中有人掌其耳,遂聩。二十余年,至圣朝开宝中,住成都义井院”。

广都县即今双流县,汉置,因避隋炀帝讳改双流县,故城在今双流县东南。

所谓《后土夫人变》即《太平广记》卷第299引《异闻录》所记唐时京兆人韦安道,一日邂逅“后土夫人”与之相恋结婚的故事,这人神相恋结婚已远不是佛经教义或故事了,故“师止之”。文中说讲唱者为“三圣院僧”,这是僧人讲唱“变文”的例子。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俗讲”、“变文”的专业艺人,甚至还有女艺人。

晚唐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诗云:“妖姬未着石榴裙,自道家连锦水img6,檀口解知千载事,清词堪叹九秋文。翠眉颦处楚边月,画卷开时塞外云。说尽绮罗当日恨,昭君传意向文君。”(《才调集》卷八)。

这首诗说得非常清楚,这位女艺人——“蜀女”,第一可能是成都人,或至少住在成都,因此“自道家连锦水img7”;第二唱的是“王昭君和番”的故事;第三诗中有“清词堪叹九秋文”和“画卷开时塞外云”句,说明唱者一定持有词本,讲唱之际并有图画展开,与讲唱相辅而行。这首诗使我们大致知道了当时讲唱变文的情形。此外,王建《观蛮妓》诗说:“欲说昭君敛翠娥,清声委曲怨于歌。谁家少年春风里,抛与金钱唱好多。”(《全唐诗》第五册)这就把当时艺人卖艺的情形也告诉了我们。

傅子云先生在《俗讲新考》中说:“王建这首七绝(《观蛮妓》——引者注)里,虽然没有变文明显的迹象,试若据吉师老前一首(《看蜀女转昭君变》——引者注)看来,自然也是咏的那歌唱《昭君变文》的蜀女。因蜀在古时称为蛮地,所谓蛮妓似乎指的便是吉师老所称的蜀女罢?我们纵观这两首唐人诗,可以考知唐代确有一种以歌唱变文为职业的女性……歌唱完毕,当场还有人掷与金钱,有如今世露天表演杂技的艺人,演毕观众掷钱一般……” (25)

再则,无论“蜀女”也好,“蛮女”也罢,以及前面说的“三圣院僧辞远”均系蜀人,甚至是成都人,这就充分证明了唐代“变文”在四川的流行,因此,传说的唐玄宗在汉州听艺人万年松讲唱“变文”一事,是否确实,便显得并不重要了。

唐代除“变文”十分流行,再一个流行的民间艺术形式便是“说话”,即后世的“平话”、“评书”。唐元稹《酬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中的“话”便是指“说话”。其诗自注:“乐天每与余游,从无不书名屋壁,又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这注释告诉我们,这说话讲的是《一枝花》的故事。便是当时流传民间的李亚仙与郑元和的故事,且“自寅至巳”、“犹未毕词”,讲了四个时辰,约相当于今天八小时,还未讲完,可见这故事之精彩。白行简的《李娃传》便是根据这些传说而敷衍成的一篇小说(唐传奇)。 (26)

这“说话”实在唐以前的隋代便已盛行,据《启颜录》记载,有侯白者便擅长此技。隋时“白在散官,隶属杨素,爱其能剧谈,每上番日,即令谈戏弄。或从旦至晚,始得归。才出省门,即逢素子玄感,乃云:‘侯秀才,可以玄感说一个好话。’” (27) 这“说一个好话”便是讲一个好故事的意思。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四“贬误”记载:“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予令座客任道昇字正之。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有一个秀才甚赏某呼扁字与褊字同声,云世人皆误。”他们在那里讨论字的读音,我们可不管他。文中所谓“市人小说”实为“市民小说”,因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讳,故改“民”为“人”。这“市民小说”即当时流行之“说话”。按“太和”为唐文宗李昂之年号,共九年(公元827-835),据方南生编《段成式年谱》称:太和六年至九年,段文昌复节度西川,其时段成式随父任住在成都,是书所记当为成都发生之事。而所谓“市人小说”(即“说话”)能进入官府宴饮去表演(相当于后世之“堂会”)可见当时“说话”在成都之流行。《唐会要》卷四说:“元和十年(815)……韦绶罢侍读,绶好谐戏,兼通人间小说。”李义山《杂纂·冷淡》条亦说:“斋筵听说话。”可见这“市人小说”则应是唐代流行之“说话”了。

总之,唐代“变文”与“说话”在四川是十分流行的,并给予了四川曲艺不小的影响。这一点后面还将谈到,此处便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