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当益“乐”
有一句令人沮丧的名言:人一生下来就与死亡作斗争,直至被死亡所战胜。为此,人类就忧伤就绝望就乐观就奋斗,就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感慨——人生如梦,生死由命,死不瞑目,光阴似箭,青春永驻,老当益壮,知足者常乐,好死不如赖活……佛学家讲轮回,给你再一次生命的希望;道学家讲规律,让你不得不视死如归;文学家深沉地长叹文学的本质是悲观主义,却又莫名其妙地充满激情大写特写。然而,作家海明威不服气,他写出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斩钉截铁地告诉读者,人是可以打倒的,但打不败。
我猛然惊喜地发现,我竟然有点像海明威,绝对明白自己会被打倒,但被打倒一百次也觉得自己还没失败。我五十岁时学电脑,只敲打了两年键盘,就敢与年轻的女打字员竞赛打字速度,尽管我屈居亚军,但我的速度还是让她惊讶地瞪大美丽的眼睛。五十三岁时我与十八岁的女学生运动员跑百米,并绝对同时并肩跨过终点线。五十五岁学开车,第二年就不顾死活地驾车飞驰,登长白山、钻大兴安岭,狂奔呼伦贝尔草原。后来更是意气风发,干脆就南下,过黄河跨长江,绕全国风景名胜跑了大半圈,一天一千公里,连开数日绝对精神抖擞。年轻力壮的司机死也不相信,说是跑万里长途绝对得两个司机换班,否则你成神了。我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绝对是神仙。
但我并不掉以轻心,有个医生对我说,你父母晚年的身体状况,是你晚年身体状况的参考。于是我就细心观察母亲,母亲八十二岁了,虽然白发苍苍,可有一次收拾桌子,不小心将桌面上的盘子扑弄掉下去,但就在盘子快要落到地面时,母亲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在半路上将盘子接住。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会有如此敏捷的反应能力,我大喜,认定这种敏捷的基因绝对在我身上遗传。一个商家老板找到我,说是你有如此旺盛的精力,绝对与你当年腾波踏浪,在大海里扎猛子捕捉海参鲍鱼有关系,你想想你吃了多少海参鲍鱼呀!我感到有道理,可当商家要我给他做海参广告时,我警惕了,认真一想,同样和我一起扎猛子的“海碰子”伙伴,有的确实身体健壮,有的却相当衰弱,有的还英年早逝。也就是说,海参鲍鱼的营养有好处,但不是绝对的,更主要的是遗传基因支撑。细想想,这简直就是上帝让我健壮,天赐我也!我有点得意忘形。
前几年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应邀到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在香港中央图书馆讲演厅演讲。面对几乎只会说英语和粤语的听众,我从不安到恐惧,最后飞跃到横下一条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来个激情奔放。当我演讲结束,有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女孩子,从座位上快速走到我的面前,当着诸多听众的面说,我喜欢你!——一阵巨大的异性温暖灌顶而来,我在心下骄傲地想,我没老,绝对没老!
然而,我还是老了。突然的一天,我发现路上走着的女人,一个个越来越漂亮了。甚至过去我看着极不顺眼的女人,似乎也变得可亲可爱了。这时,我才悟出,我确实是老了。一个更老的老者安慰我说,你还不老,当你看不出女人漂不漂亮时,那才叫老呢!我哑然失笑。
按照岁月年轮的规定,每个人都得一丝不苟地老下去。我绝对乌黑的头发,无可奈何地闪出银光;我本来光滑的面额,按部就班地日渐粗糙;更要命的是我去开车时,经常忘记带车钥匙;晚上停车时,却又常常忘记锁车门。有多次,在寒风呼啸的黄昏,我在家门口故作从容散步状,其实是怕邻居们知道我是自己将自己锁在门外,正焦急万分地等着妻子下班开门。当然,我并不服老,每天都坚持快步走五公里,以保持我身体的健壮;每天都看书看报创作学习,以保持我思路的敏捷。然而,有一次一个年纪挺大的壮汉走到我跟前问路,大叔,请问往××街怎么走?我这个“大叔”不禁一愣,甚至有些愤怒,因为我觉得我应该称他为大叔。可是当邻居的孩子们越来越响亮地对我喊“爷爷好!”,我的愤怒就无可奈何地云消雾散。我这才明白,你无论怎样锻炼,无论怎样健壮和敏捷,你还是在大踏步地向衰老走去。
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不老也得老。当我真正明白我走向衰老时,却又尴尬地发现,原来人们都在对你说着安慰的谎言——哎呀,多年不见了,你还是没变,你一点都没变!我笑了,说我确实没变,还是个男的。于是一阵哈哈大笑,这响亮的笑声,化解了衰老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