鲅鱼食抢滩
强劲的东南风搅得海底开了锅,成百万成千万手指头大的小鱼,浩浩荡荡地挤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抱成一团,犹如黑压压的乌云;陡然间改变方向,翻出白亮的肚皮,于是黑压压又变成亮闪闪,造成一种变幻的壮观之美。然而,这是千千万万个愚蠢的生命,它们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所有的行动路线都是逃命。为此它们一会儿蘑菇云般地升腾,一会儿又自由落体般地下沉;东躲西奔,左冲右突,花样不断翻新。这一切皆因它们的后面跟随着一群群凶猛的鲅鱼,这些鲅鱼形状似钢蓝色的炮弹,而且又像刚刚从炮筒里才发射出来一般,在水花中呼啸飞蹿,直捣鱼群。它们张开尖牙利齿的大嘴,冲进密密麻麻的鲅鱼食中,简直就是冲进稠稠的肉汤里,只需狼吞虎咽就行。
被鲅鱼追杀的小鱼就是鲅鱼食。鲅鱼食绝无战斗能力,但却有着旺盛的生存能力,能在惊惶失措的逃亡中娶亲生子,精疲力尽的跋涉中谈情说爱,即使是还差一秒钟就丧身鲅鱼腹中的关键时刻,雄鱼也能兴奋地及时地射精,雌鱼也能激动地飞快地排卵。所以,每当它们的队伍被吃掉一百万,却会有二百万来补充,这真正是在压迫中茁壮成长。但灾难正是这种茁壮成长的能力:如此越吃越多、越杀越兴旺的鲅鱼食,数量会像炸弹爆炸般地膨胀,从深深的海洋里一路逃奔,最后不得不撞到岸边,无可奈何地爆出海面,造成辽东半岛一年一度的壮观而奇妙的景色——鲅鱼食抢滩。
亿万条银色的小鱼往沙滩上冲锋,绝对像成千上万的钞票涌上来,使岸边的人类乐得发了疯。随着一声“鲅鱼食抢滩了!”的呼号,渔村所有的人特别是女人和孩子,都会兴冲冲地冲出家门(强壮的男人不干这等守株待兔的轻省事,此时他们正驾船在深海里捕大鱼),他们手里拿着柳筐、菜篮、网兜甚至是锅碗瓢盆,站在稠厚的鲅鱼食群中,任何一种家什都是良好的工具。
海水开始发稠了,有不少的鲅鱼食顺着浪头涌上来,男女老少们在齐腰深的水里拉开一条防线。惊惶失措的鱼儿感到不妙了,它们胡乱地钻来钻去,撞击或磨蹭着人们的大腿,有些痒。女人们开始尖声尖气地欢叫,男人们则放肆地笑着——小心,别叫鲅鱼食钻进腚眼儿里!……谁都知道,这是海边的男人都愿讲的一个既久远又现代的故事:一个漂亮的渔家女在海里捞鲅鱼食,不知怎么弄的,一条小鱼钻进她的“那个地方”,于是她像得了重病似的到处求医,但所有的大医院都无可奈何。渔家女终日惶惶不安,这时有一个二流子的男人出来拍胸脯,说他能治这个病。因为他的那个“玩意儿”带钩,可以把鱼钩出来。当然,二流子男人占了便宜却没有钩出鱼来,但他却煞有介事地说,我把那条鱼捣成鱼酱了!
整个海滩一片“捣鱼酱”的笑声。
一道道雪白的浪花排着队般地涌上岸边,与陆地撞击之时,可以见到一些鲅鱼食被抛在鹅卵石上蹦跳,亮晶晶的鱼肚和黑蓝色的鱼背交替闪烁,俨然在跳现代舞。一阵腥鲜的味儿也随之涌上来,人们的收获情绪像海浪一样越来越高涨了。
天气真好,太阳像个煮熟的大蛋黄,热气腾腾地冒出来,蓝蓝的海水被镀上了一层金彩,显得不真实了。富有经验的人眯起眼睛,扫视着海面,按兵不动。果然,当一阵大浪涌来,人们已经可以看到一片片闪动的银光,数以亿计的鲅鱼食至少以一比一的比例,也就是一斤海水一斤鱼的数量搅和在一起,以排山倒海般的势头涌向岸边。来喽!来喽!人们尖叫起来,纷纷勇猛地冲进浪涛,不亚于饥饿而凶猛的鲅鱼。所有的人都拉开了架势,把手中的柳筐高高地扬起来,然后刷地舀进水中,逆着浪流尽力捞去,又刷地将柳筐抬出水面,空空如也的柳筐盛满了激烈蹦跳的鲅鱼食。人们一个个急速地转身,踏着水花飞跑上岸,把活蹦乱跳的鱼倒在平坦的沙滩上,一时流金泻银,煞是好看。然而没有人欣赏这种美景,大家只是飞也似的又转身跑进海里,再度把柳筐舀进水中。尽管人们如此发疯般地捞鱼,水里的鱼一点也没见少,反而却越捞越多。城里的鱼贩子也闻讯赶来,他们开着手扶拖拉机,驾着摩托车,骑着自行车,甚至推来手推车,完全像一批闻腥而动的馋猫,在沙滩上一字排开,两眼放射着见财眼红的亮光。渔村的鸡鸭鹅狗闻腥而至,连猪们也为此撒开四蹄欢跃……
又一阵大潮之后,鲅鱼食突然就没了踪影,海更蓝,水更清,似乎大海是个巨大的屏幕,刚刚上演了一场虚构的电影而已。然而如今,鲅鱼食抢滩的情景已经绝迹,真就是一场虚构的电影了。那惊心动魄和呼天抢地的生动,只是在老一代人的心灵里偶尔闪现,并在新一代人的耳朵里,渐渐变成难以置信的神话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