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身份与日本对南非外交的困境
冷战时期,日本对自身国家身份的认定在对南非的态度上显得尤为明显。也正是在日南关系上,由于国家身份上所造成的日本的尴尬处境也一览无余。
一、欧美与非洲国家在南非问题上的对立
虽然地处非洲,但南非却是一个“白人国家”。经济上,战后南非大致保持了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政治上南非政府全面推行种族隔离政策,即根据一个人的肤色来决定其政治、经济、社会等权利。南非本身是一个多种族的国家,主要有土著人、白人、“有色人”和以印度人为主体的亚洲人。种族隔离制度建立起来的是一个少数白人统治的国家。1960年时,南非白人约为400万,只占总体1 300万人口的1 /3。
战后,第三世界运动兴起,非洲也处于这样的大势之中。随着英法从非洲政治上的撤退,南非的白人政权开始面临生存压力。1960年南非白人投票决定实行共和制,不再将英国君主称为国家元首。1961年,迫于国际社会压力,南非退出了英联邦。随着非洲独立运动的蓬勃发展,推行种族隔离制度的南非日益受到孤立。
当最后的“白人帝国”葡萄牙撤出非洲后,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南非自20世纪70年代起就对周边国家推行“干扰政策”,破坏区域安全。比如莫桑比克在1975年从葡萄牙独立,建立社会主义政权,由于南非、罗德西亚白人少数支配政权扶持反政府组织,使得莫桑比克陷入内战。惧怕莫桑比克和安哥拉独立之后就轮到自己,于是纠集葡萄牙的秘密警察,逃跑囚犯组成莫桑比克民族抵抗组织,进行反政府活动,以搅乱莫桑比克的国家秩序。1980年随着津巴布韦独立,反政府组织一时陷入绝境,这时南非出资、出武器,训练反政府武装,并建立通信设施,让反政府武装使用南非的飞机、潜水艇。反政府武装破坏交通网,袭击救援队,抢夺救援物资,使得遭受旱灾的莫桑比克民众得不到救援。1984年2月,南非与莫桑比克签署互不侵犯条约。1986年5月,在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召开前一个月,南非军队还在对赞比亚、津巴布韦、博兹瓦纳三国进行跨境攻击,成了地地道道的非洲公敌。
在国内,1976年南非完成了种族隔离的最后阶段,将大多数的黑人完全分离出去的同时,给予少数有色人种选举权。1983年,白人议会通过并于1984年实施“人种三院制议会”宪法。1984年开始,随着南非国内对于种族隔离的斗争激化,1985年7月21日南非实施紧急状态宣言,采取彻底镇压黑人的政策。
非洲国家对于南非的态度极其明确,1961年5月30日埃及宣布与南非断绝外交关系,次日加纳发表声明,不承认南非,此外有11个非洲国家断绝了与南非的经济往来。在1961年10月的联合国大会上,南非外交部部长公开发表礼赞人种歧视的发言,引起非洲各国的愤慨。大会通过了利比里亚所提出的谴责决议,非洲十几个国家抵制南非贸易。在这些非洲国家的推动下,联合国陆续通过了9个制裁南非的决议,南非日益成为国际孤儿。
而欧美对于南非的态度则不同,虽然在1961年10月的联合国大会上,美国、英国也站到了谴责南非的一方,但并不愿意制裁南非。1974年联合国大会剥夺了南非代表参加联合国大会的权利,却被安理会否决。1975年5月就南非非法占领纳米比亚,希望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禁止向南非出口的决议,但由于法国、美国和英国三个常任理事动用了否决权而未成立。
1982年由于黄金价格暴跌,依靠黄金出口支持的南非经济受到重创,于是IMF向南非的白人政权提供了10.7亿美元的融资进行救助。IMF这一欧美主导的国际组织的行为揭示了欧美对于南非白人政权的真正态度。在冷战结束时,南非拥有六颗原子弹,并能制造第七颗。虽然联合国通过了各项“制裁”决议,实际上南非却得到了欧美的大力扶持。
欧美之所以如此“偏袒”南非,哪怕其种族隔离制度本身就是对欧美所推崇的“自由民主”制度最大的讽刺,是由于在冷战时期,南非在西方阵营内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位置。
比如好望角航线,年均通过3 000艘西方的货船,大部分是无法通过苏伊士运河的大型油轮。这些油轮运载着中东出口北约原油的80%,而北约的战略矿物资源的70%通过好望角航路运输[23]。此外,南非出产的稀有金属是西方世界重要的战略物资。在所谓“自由主义”阵营内,各种铬、铱、锰、铑、白金、金、钻石,南非的产量都是最高的。比如美国所需要的钚、铬、锰、铂等的80%依靠南非。对于西方阵营而言,南非对确保自身经济利益至关重要。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矿物资源除了南非拥有外,还集中蕴藏于苏联境内。按照1986年的统计,全世界的白金出口,苏联占47.8%,南非为46.5%;铬,南非占33.4%,苏联占30%;锰,苏联占43.5%,南非15.8%;钚,南非占41.5%,苏联为28.2%。[24]不是南非就是苏联,如果苏联控制了南非,它将垄断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所必需的战略矿物资源,从而在东西方战略竞争中居于主动和优势地位。
而且,南非将本质上是反人种歧视的非洲反帝反殖民主义运动与社会主义化联系起来,把自身塑造成“反共急先锋”,为自己寻找到了对西方世界而言的存在价值。1974年随着葡萄牙国内局势的改变,最后一个白人殖民地国家葡萄牙退出了非洲的舞台。这样,南非白人政权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原葡萄牙殖民地莫桑比克和安哥拉在经过长期武装斗争后,又都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时南非开始主动出击,1975年入侵安哥拉。在安哥拉政府邀请下,古巴派军进驻安哥拉,虽然南非退败,但却让南非自我标榜的形象显得确凿可信,显示其所具有的遏制东方阵营在非洲南部“扩张”的价值。
欧美对于南非的态度是,南非在不发生共产主义化的前提下完成黑人多数统治,并与西方阵营维持良好的关系是最佳结果。但维持种族隔离的白人国家南非,总好过一个社会主义的黑人国家南非。于是在各种“制裁”中,南非的白人政权安全度过了整个冷战。
二、国家身份与日本的选择
欧美的真实态度,日本显然是清楚的。日本本身也并不支持制裁南非,认为与南非对话才能让南非白人政府改变种族隔离制度。
但是日本毕竟不是欧美,而且新独立的非洲各国对日本的“承认”,是作为战败国的日本所需要的,选票支持也是希望赢得各国际机构选举的日本不可或缺的。加上日本与非洲同属于“亚非集团”之内,日本曾有过这样的定位:“日本今后活动的重点仍是亲自由主义阵营,同时也要积极作用于以新兴非洲各国为中心的集团,成为强化西欧与亚非各国团结的关键”,因此“需要从历来的西方阵营代言人转为代表亚非各国利益,将亚非各国的不满传达给西欧各国”。[25]
然而不久,日本就意识到“非洲各国对殖民地主义清算与人种歧视废除有重大关切,对于这一问题态度强硬。我国对这些问题,特别是对南非的经济制裁,没有与非洲各国统一步伐,招致很大不满。这里,存在我国对非洲各国做好工作的问题”[26]。
之所以与非洲各国不能统一步伐,与日本对自身国家身份的定位有着很大关联。日本对于新独立非洲国家的认识,源自第一届亚非会议。对于曾经的帝国日本而言,确实难以对亚非会议的意识形态基础——反帝反殖民主义形成共识。而在非洲,反帝反殖民主义最终演化成了反种族歧视、反“白人”。虽然日本把自己包装成了世界反人种歧视的先驱,在联合国等国际场合,日本号称一贯坚持反种族歧视,其依据是在1919年的巴黎和会上,日本努力将反对人种歧视的条款导入国际联盟的规章之中。然而日本当时的反人种歧视,是为了打破对于大日本帝国的臣民及其移民的歧视,特别是美国的排日主义。日本与非洲本身距离遥远、历史关系浅薄,经济上也没有什么相似性,缺少意识形态上的基础,两者本质上并不属于一个集团。所谓作为“亚非集团”一员的日本,只是虚假表象而已。日本对于非洲各国的援助,本质上也并非为了非洲国家的发展,而是为了维护日本所处集团的整体利益。而因为与南非的关系,日本在联合国多次受到非洲国家的谴责,还因此不止一次在非常任理事国的竞选中失败,却从没有动摇过日本与南非的关系。
日本自认不与非洲同属一个集团,而南非则不同。双方战后关系的起点是旧金山和会,都是西方阵营的一员,更是“白人”集团的一员。日本外交当局也一直存在着“南非虽然黑人占多数,但是白人国家”这样的传统判断。[27]在1962年的《海外市场白皮书》中,对于南非共和国是如此分析的:“南非市场作为多数白人所居住的国度这一点,应从‘欧洲的延长’进行把握”[28]。这种观点还存在于非政府机构、但从事与南非相关工作的日本精英阶层中。原本日本对南非的研究,是建立在战前对英国殖民地南非的研究之上,虽然在田野调查上取得了不少成果,但哪怕是到当地进行调查的人员的观点,“事实上是在欧美研究的观点上形成的”。[29]
1960年,NHK的特别报道团首次登上非洲大陆进行实地调查,对于南非的描述是:“由于南极考察船、日本货船、渔船停靠于开普敦,对日本的感情并不同于对其他有色人种。亲日,柔道流行——在开普敦这样的环境中,可以说只要是日本人,完全可以像白人般生活。”而对于南非的种族歧视政策,则写道:“但是这些歧视待遇另当别论,可以看到南非联邦黑人的生活水平,比我们至今到过的任何国家都高得多,教育水平也高得多。”[30]这些意识的背后,是作为曾经拥有过殖民地的统治者,现今有色人种中唯一的发达国家的优越感,也是作为受到白人认可的“名誉白人”所产生的凌驾于其他人种之上的优越感。
日本对南非更有亲近感,然而双方在集团内又都不被视为平等一员。对于日本而言,影响日本与南非关系的要素并非是非洲其他国家,也不是南非本身,而恰恰是双方所共处的西方阵营。而改变双方关系的最重要因素,是那个将它们联系起来的共同盟友——美国。虽然与南非的经贸关系是日本在非洲大陆最大的利益所在,但日本对南非的政策也必须随着欧美态度的改变而改变。日本所能得到的最大好处是可以隐身其中,不用独自面对指责,并能获得继续与南非保持经贸往来的保护伞。而当事实上保护着日本的欧美各国调转枪头对准日本时,日本却束手无策,这也同样是南非在集团内部的困境。
在冷战行将结束之时,日本这种身份上的尴尬显得特别明显。与欧美关系的恶化,导致与南非的经贸关系成了欧美这些“白人国家”与非洲有色人种国家一起攻击日本的利器,日本切实的尝到了“名誉白人”这一地位所带来的两边受气的负面作用。而与德国处境的鲜明反差,更证明了“名誉白人”终究只是“名誉”而已。
冷战结束之后,南非“选择”了回归非洲,在南非与欧美蜜月期内,日本与南非的所谓传统友谊得到了较好的延续。国际政坛炙手可热的曼德拉到访日本,似乎让日本看到了与南非传统关系顺利维持下去的可能。然而日本对南非的援助并没有维持长期热情,在祖玛总统任期内,很难说日本与南非之间相处得不错。日南关系的变化,仍深受南非与白人世界关系的影响。南非土地改革问题的本质,是南非与“白人世界”的决裂,日南关系的冷却也并不难理解。对南非在冷战后的转向,日本自身仍在适应中。对日本而言,对南非外交的症结仍旧未变。但从积极面来看,南非不再“白”,也为日本摆脱“名誉白人”束缚提供了契机。日南关系显然将何去何从,值得进一步追踪。
【注释】
[1]海外事情調査所.アフリカ要覧[M].日刊労働通信社,1962:220.
[2]通商産業省.通商白書1962年版[M].1962:495.
[3]小田英郎他編.アフリカの政治と国際関係 アフリカの21世紀第3巻[M].勁草書房,1991:315.
[4]川端正久·佐々木建編.南部アフリカ ポスト·アパルトヘイトと日本[M].勁草書房,1994:199.
[5]川端正久·佐々木建編.南部アフリカ ポスト·アパルトヘイトと日本[M].勁草書房,1994:205.
[6]南非在20世纪60年代实现的经济增长仅次于日本。
[7]“白非洲”指非洲进入独立浪潮后,仍旧存在与东南部非洲的白人殖民国家葡萄牙,白人少数统治下的南罗德西亚(津巴布韦)、南非以及南非非法占领下的西南非(纳米比亚)。
[8]奥野保男.現地でみた『アフリカの年』当時の対日関係.アフリカと日本アフリカの21世紀第4巻[M].勁草書房,1994:210.
[9]外務省.わが外交の近況(外交青書)1975年版[M].1975:52.
[10]平和へ政治的役割 園田外相 国連演説で強調[N].読売新聞,1979-09-26.朝刊.
[11]贾淑荣.试析日本对南非的经济战略[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13.
[12]川端正久·佐々木建編.南部アフリカ ポスト·アパルトヘイトと日本[M].勁草書房,1994:216.
[13]川端正久·佐々木建編.南部アフリカ ポスト·アパルトヘイトと日本[M].勁草書房,1994:213.
[14]川端正久·佐々木建編.南部アフリカ ポスト·アパルトヘイトと日本[M].勁草書房,1994:205.
[15]日本外務省:タンザニア連合共和国.https://www.mofa.go.jp /mofaj /area /tanzania /.
[16]林晃史編.南部アフリカ諸国の民主化[M].アジア経済研究所,1993:220.
[17]読売新聞,1985-04-12(朝刊).
[18]天木直人.マンデラの南アフリカアパルトヘイトに挑んだ外交官の手記[M].株式会社展望社,2004:67.
[19]天木直人.マンデラの南アフリカアパルトヘイトに挑んだ外交官の手記[M].株式会社展望社,2004:96.
[20]経済団体連合会.対南アフリカ共和国貿易姿勢について[J].経団連週報1871号,1987.
[21]楠原彰.アパルトヘイトと日本[M].亜紀書店,1988:56.
[22]那須聖.生まれ変わる南アフリカ共和国[M].泰流社,1989:279.
[23]伊高浩昭.二一
の南アフリカ[M].長崎出版株式会社,2010:279.
[24]天木直人.マンデラの南アフリカアパルトヘイトに挑んだ外交官の手記[M].株式会社展望社,2004:121.
[25]けわしい 1961年 続世界情勢の展望[N].読売新聞,1961-01-06(朝刊).
[26]外務省中近東アフリカ局.1965.第二回AA会議に対するアフリカ諸国(サハラ以南)の態度について(AA会議準備用メモ).外務省外交記録文書.2009-0683.
[27]森川純.南アフリカと日本―関係の歴史·構造·課題[M].同文館出版株式会社,1988:106.
[28]日本貿易振興会.海外市場白書―一九六二版[M].1962(1):336-338.
[29]川端正久·佐々木建編.南部アフリカ ポスト·アパルトヘイトと日本[M].勁草書房,1994:213.
[30]NHK特別報道班.アフリカ大陸を行く[M].二見書房,196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