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书法的韵
一、什么是韵?
韵最早出现在音乐里,指声音中一种和谐的味道。指作品的内涵,有协调、统一之类的含义。刘勰《文心雕龙·声律篇》中说:“异音相从为之和,同声相应为之韵。”诗词创作要重视“韵”,要讲究字词的搭配、音调的和谐,在诗词写作特别是格律诗写作时平仄、对偶和押韵运用得好,运用得自然,可以使诗作增强音乐感,呈现韵律美。宋人曾在论诗时说:“不俗之谓韵”、“潇洒之谓韵”、“有余意之谓韵”,其实,我以为诗韵是一种可以感受难以言说的趣味。音乐的韵也很难用语言具体描述,或许可以这样说,音韵是音乐的风格、特点、音乐表现的总和,是音乐内在精神的表现,是艺术活动中主客面统一的审美情趣。后来的“韵”又转入对人体的欣赏,如《世说新语》中有“拔俗之韵、风韵迈达、天韵标令”。韵又指人的气质、行为的清雅、放旷,人的风姿韵致;借来评论书法,用意近似。“韵”的地位在书法中极高,“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近”(《古诗镜·诗镜总论》)。“韵”虽然不是一种物质,但它却成为一种可感、可嗅、可触、可闻的物质实在。
草书横批
黄庭坚云:“凡书画当观其韵”,“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今世号能书者数家,虽规摹古人,自有长处,至于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题东坡字后》);“论人物要以韵胜,尤为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其后有“得韵”、“观韵”、“病韵”、“逸韵”、“余韵”、“气韵”、“有韵”诸说。由此看来,韵是一种值得品味、咀嚼的精神现象,在咀嚼过程里我们可品赏奇趣,感受冲和缓淡之气息。书法之韵,通常指一种以书写作者主观审美体验为主,或生动自然,或缜密洗练,或委曲含蓄的意味无穷的艺术氛围。韵在书法艺术中蕴涵的是作者内在的精神、气质和风韵。
二、韵的种类及阐释
(一)气韵
“气”的概念来自于老子哲学,“冲气以为和”。王充说:“天地合气,万物自生。”杨泉说:“人,含气而生,含气而死。”这里的气指流荡生命之中的元气、精气。孟子的“养浩然之正气”,又将气的内涵增添了精神意志的成分。《群书考索》卷二十一中有“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袁昂云“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不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古典哲学的“五运六气”概念始终和韵联系在一起。“气韵本乎运心,神采生于用笔,有余势则隽,有余笔则清,有余纸则宽,有余意则远”,“气韵由笔墨生”。
“气韵生动”是一种境界,需要书法家主体精神的主动获取,是整个身心协调一致的活动。它是生命主体的表现形态,它的特点是生机勃勃的整体感和元气氤氲的存在,也是书法家在作品中始终要追求的目标。《金石文考略》卷十四评东坡书“结法遒美,气韵生动”。对“气韵生动”的理解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当我们面对王羲之的《兰亭序》神龙本影印本时,总能感觉到有一种泼辣的活力在跳动、一种美丽的韵味在流走。这生动的气韵,从笔法的变化上、字态的运动上、墨法的处理上、章法的流美上强有力地反映出来。那种意态绵远、神气奕奕的形态,表现出了王羲之的精神气质。
气韵是书法艺术的生命,出自有形的笔画、结构、布局之间。是形与神之间的桥梁,是表达情性的介质。书法家掌握了熟练技巧,运气达于毫端,以气行笔,点画之间气脉相通,气韵和神采才表现出来。意境也是书法艺术的内在美,包含意境、情调、风度、品格等内涵。它与神采、气韵相比,更偏重于作者主观精神的表现,是更高层次的书法审美内容。“韵”是内质,有简易闲谈之趣,深远无穷之味。在内涵丰富的书法作品中我们总能感受到冲和虚淡之气。
作为著名的二胡演奏家,闵惠芬对“女子十二乐坊”的演奏给予了否定态度,她说中国民乐最根本的东西是神韵,她们的演奏缺少神韵的表现。中国书法和音乐一样,实际上也是对客观世界意象的认识,只是表现方法不同。书法的表现要通过书家对于意象的认识来完成,外在的形式,表现内在的东西;利用形式表现内容,既表现事物的共性,又强调事物的特性。如果没有共性,人们就不认识它;如果没有特性,也就谈不上艺术,这就是“神形”的问题。“神”的重要元素就是韵,是事物特性中最突出的东西,是事物的本质。韵往往与画外有画,笔外有意相关。如宋佚名《出水芙蓉图》,它刻画了荷花的形色质,但更传达了荷花的神韵。气韵是书法艺术之魂,要依靠多种技法和修养来表达。当然,我们在创作瞬间,需要暂忘对气韵的渴求,因为韵的出现有许多偶然因素,只有通过反复锤炼,情随笔而动,进入天马行空之境后,才有可能使得韵味悠然自得,呈现神韵。
(二)情韵
书法是抒情的艺术。它的点、线、墨、结字的韵律都能引起欣赏者的注意,从而激发想象。古人说,“书法如佳人之艳丽含情,若美玉之润彩夺目,玩之而愈可爱,见之而不忍离,此即真手真眼,意气相投也。”“意气相投”道出了书法含有人情味。
蔡襄说:“书法惟风韵难及。虞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言语求觅也。”说的是形可见、韵难觅、情难留。《李斯特论肖邦》中说,“情感和形式的统一程度要彼此不能分开,互为表里,这一个就是另一个发出的光”,很暗合书法情韵,情韵还得通过诸多形式折射出来。
情感的体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在接受书法韵律的过程中,审美主体丰富的审美心理,常以想象、回忆、理解、感受沉溺其中。“审美体验是以过去的审美经验为基础而又超越它进入现实情景中,并在现实氛围中直接悟到永恒和未来,这是过去、现实、未来的瞬间合一。”观者的情感是一种随记忆流失的短暂的生命涌动,沉浸于韵的形式中,让知觉把作品的韵变成重要的审美对象,从而使作品得以自我完善并显示自己真实的存在。只有书家动情书写,才能让观者眼中的韵具有情的味道。白石老人的印章,之所以耐看,叫人动情,就因为他除了注意形式结构外,还注意韵的表现。笛子演奏家陆春龄先生的演奏风格是手法细腻,音色华丽,向顿挫索求韵味美,于流畅抒发歌唱性,音调饱含浓厚的感情色彩,侧重情感的抒发,这正如行、草书家们所要表达的流畅心境和激烈情怀。“高朗”、“遒迈”、“疏诞”、“淡泊”、“逸气”、“须洞”、“雅远”、“不屑”,这些富有情感的词句置换了道、气、理、法在书法中的位置,在清淡、简朴、古质、柔缓的趣味世界里营造出韵味无穷的书家情感。
(三)墨韵
我们常用“密不透风,疏可走马”来比喻书作疏密的节奏,用“干裂秋风,润含春雨”来比喻书作干湿的节奏。也就是说,粗细、徐疾、浓淡、干湿等笔墨才能使书作画面的笔墨具有变化,有节奏,有韵律,有美感。笔墨婀娜中寓刚健,妩媚中行遒劲,雄而不野,谨而不拘,犷而不乱,纤而不弱,巧而不滑,拙而不刻,灵动中具朴厚,严密中有轻松……
中国书法在笔墨运用上,是具有非常丰富的表现力的。常常通过行笔的刚或柔、粗或细、枯或润等,来表现不同的韵味,并达到艺术上的多样与统一,墨色在形式上明显具有音乐的节奏感。
书写工具材料的质地、柔软程度、生熟程度,书写者的习惯以及墨的浓淡干湿、主宾强弱、黑白冷暖关系,都是按照一定节奏韵律而变化的,作品中要出现好的黑韵变化,即与这些因素有关。这些关系处理得当、变化合理,作品就会有优美的墨韵。由于书家自我情绪的变化,作品的墨韵也不尽相同。笔者体会到,浓淡可以表现墨色的层次,枯湿能表现墨色的质感变化,如果只有浓淡变化而无枯湿变化,书法墨韵就显得柔中无刚,平静而缺乏生气。润无枯则不润,枯无润则不枯,这就是墨法中讲究的“枯湿相生”。墨具有非常丰富的表现力,这种表现力集中体现在用墨的节奏感上。在当代书法创作中,墨韵是书家创新的必然追求。控墨能力的高低往往体现书家创作水平的高低。历代书法大家其墨韵都是自家用墨风格。王羲之、颜真卿、张旭、怀素、“宋四家”、王铎、刘墉等,有哪位不算用墨的高手?在墨韵的表现中,我们要使墨趋于增一滴嫌多、减一滴嫌少的程度是要用很多心思的。
(四)线韵
中国书法是线的艺术。这种线有独特的“书写性”,线的形状,直接体现着作者的种种感觉,粗线显刚,曲线见柔,折转表示锐利,波弯显示绵软,不同的组合,疏密走向,会产生动静、悲喜等感觉。它可以表现质感,也可以表现量感,线的运动和结构方式有不同张力;通过线的虚实、强弱的布置和浓淡干湿的走向来显示空间存在,表现空间感,可以通过穿梭、重叠、疏密、藏露表现层次感;可以通过线的快慢迟速,转折顿挫表现书法节奏和韵律。运转自如的节奏感使线条容纳丰富的点画姿态,使得中国书法具有音乐的韵律美,这种实实在在的韵律便成为书法中之线韵。
线韵是中国书法主要的艺术语言。用线的法则有如中国画,起笔、行笔、转折、起伏到落笔,都体现出线的自由流动性。为了体现内心的真实,线不能描和刻,描刻出来的线,绝无生气。这正如真实音乐形象的形成是通过音乐的线韵来表现的。我常常把器乐演奏与书法创造相结合,试图将音乐与书法的线韵发生迁移而形成共鸣,其共性在于:二者必存真实的线韵,这线韵必然来自心灵深处细微的情感起伏。张旭乃一代硕彦,他的狂草令人倾心不已,“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他的书写是超越理性法则的,其实他的书法就像是生命历程中的一个音乐片段和线条流美组图。
草书节临
铁线篆的线也是有节奏感的。因为在均衡的外形里也有微妙的粗细变化和墨色起止,婉约流动,产生舒缓的节奏。美术字“一”和篆书“一”字有很大的区别:前者只是普通画一条线,后者的运笔就要体现出一波三折。波是起伏,折是变化,欲左先右为一折,右往为二折,尽处收回为三折。在当代的书法创作中,线与点、面往往融为一体,点线面的一体化可以理解为线韵的延伸。
书法家非常重视书法的线韵,一个卓有成就的书家追求的是忘掉线条,表现线外之韵,不拘于有形的线条墨色,而是呈现心性价值,以表现书家心情境遇之悲喜怒忧等各种情绪,展露其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内心秩序或时序。
(五)字韵
楷韵笛音
所谓“字韵”就是书法作品中字与字之间的韵律感。主要表现为字与字之间的大小、疏密、轻重、浓淡、顾盼呼应,欹正、疏密、违和等法理;宾主、虚实、避就、气脉连贯等。字体结构是通过各种不同的笔法体现出来的。字态变化表现了丰富的节奏韵律感。
“字韵”强调整体性。罗丹说过一句名言:“没有任何一个部分比整体更重要。”掌握了字韵即是注重了整体。在大字书法创作中,更应注重韵的存在。在首届大字书法艺术展作品中,不难看出评委们对“大”与“雅”、“字”与“韵”的普遍关注,那些伤韵、无韵的作品是不能入展的。进入国展厅,我们不难发现部分作者注重了线条的丰富、结构的精到,但在作品中缺少对字韵的认识,以至使作品降低品位。也许正是有了“字韵”的整体性出现,才会出现章法的合理性配置,当代的硬笔字能上升为硬笔书法,我认为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字韵没有散失。
对于“字韵”我们可以这样来关照:倘若我们把王献之的《群鹅帖》用无变化的线临写下来,其灵动的字势并没有改变,“行风雨散,润色开花”的字韵也没消失。同样可以感受到字外有字,笔外有意。如何把握字韵,首先要注意字形的变化,然后强调疏密对比,明确字与字之间的起承转合关系,强化字势。西洋艺术家一贯把女性人体当做完美韵律的最高理想的客体看待,而书法艺术的字韵同样可以看成人体骨架间所流露出来的韵律。
行草作品中的韵是很好理解的,历代书家都很关注韵的表现。梁巘说:“晋书神韵潇洒,而流弊则清散;唐贤矫之以法,整齐严谨,而流弊则拘苦;宋人思托唐习,造意运笔,纵横有余,而韵不及晋,法不逮唐;元、明厌宋之放佚,尚慕晋轨,然世代既降,风骨少弱。”每个时代的书法都有利弊,然晋人对韵的崇尚影响了世世代代。在正书作品里如何体现韵大概是众多书法家关注的问题。创造韵味正是楷书创新的意义所在,如果不懂得字韵,楷书就会“状若算子”或印刷体,没有韵味就不成艺术。《书谱》中对王羲之小楷之评论,正是韵味所表达的一种思想感情。中国画的工笔、细笔也是写意传神精神指导下的绘画,工而写。齐白石所说的“半如儿女半风云”,儿女即细致工巧也,风云即粗犷写意也。写楷书我很赞成用这种观点去创作,使韵味延伸到字外。
清包世臣《安吴论书》:“僵燥无韵。”还将王铎列入“逐迹穷源,思力交至”的能品中下等。他的论调是不公平的,因为他对韵的理解有局限。在王铎的情韵字韵中,表现了他的雍容华贵,尤其是他书法里极尽变化的字韵应成为书法人的普遍关注。
古人书作里的书卷气,文人的书法,当今的学者书法,都集中体现了对韵的追求。作品中的韵味来源于胸中意味,胸中意味是指知识、阅历、审美观念、修为等所共养出来的精神元素。书法的韵味美表现在内在、含蓄的书法品格上,其轻柔温润之态极尽娴静、典雅之韵。那种极其自然、松动飘逸的线条,无不显示其韵律之美,对于韵深入骨髓的迷人魅力需要逐渐焕发升腾。美韵,正是我们当代书法作者所要崇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