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松动论

第三节 松动论

一、什么是松动

“松动”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里这样解释:1.不拥挤。2.宽裕;不窘。3.不紧;活动。这里所说的“松动”除了不拥挤、活动之外,更多的是其引申意义:如轻松、自由、散漫、飘逸、灵动、残缺、空灵、氤氲、流动等特点,这些引申词汇在书法艺术里很自然地触及更多的书法本质特征。

二、松动的表现

(一)用笔的松动

书法家用笔技巧的训练和把握是进入书法这个载体的最先和最后通道。它的正确性可以直接导致一个书法家的后天发展。苏东坡说“书不在于笔牢”,所谓松动即静中有动,笔笔有开合、有起承、有转合、有生发,则笔笔有活趣;笔笔提得起,兜得转,则字字有爽然飞动之态。试观刘墉小楷便知古人小楷其血脉极细处均富有笔意,泄露出用笔的松动之趣,给人以一气呵成、天然成趣的艺术感受。

用笔与执笔相关。执笔的目的是为了稳中求活,任笔之所至而不逾规矩为上乘。因为执笔方式本身就决定了笔的使转灵活度,笔画的开合度及力度。而同一种执笔方式,在写大小不同的作品时,执笔的高度也有不同。大字执笔要高,使转空间要大,才能观照通篇。小字执笔要低,便于表达精微之象。古人执笔强调“拨灯法”,执笔如手执柴棍儿拨灯心,有轻灵、宽松之意。李后主将其称之为“拨镫法”。这与骑马类似,人骑在马背上,身体与马背并不是紧贴在一起,而是宽松自如,并用左右脚不断调整以驾驭马,是为“拨蹬”。赵宧光说:“握管太紧则力止于管而不及毫,且反使管不灵动,又安能指挥如意哉。”这些描述确实道出了执笔的松动特征。执笔的松动也是相对的,不可太紧,亦不可太松,太紧则用笔易于呆板,太松则点画易散乱弱浮,故执笔紧而不死,松而不脱,我体会用笔时多用手指发力更易于轻松的表现。

清朱和羹《临池心解》中说:“吾更谓执笔如枪法,左右前后,偏锋正锋,必随势转之,一气贯注,操纵在心,时亦微带侧意,运掉更灵。”在我看来,执笔如执琴弓的比喻更为妥帖,这正如拉弦乐器的运弓发力,在演奏二胡、小提琴时,用指尖发力更便于灵动快弓的表现和慢弓力度的展示。当然我们执笔时,手腕要松动灵活,不可过于紧张,纵有腕力,亦不能将此力发挥出来,腕的作用主要在于通过提按、顿挫等动作调整笔锋,但更多的松动要依靠指尖的作用。这样执笔,看似松动自由,但笔笔似钢针般的力道,有刺人之意象。用笔松动灵活,笔画含波折之妙,能在境界上求高迈,则必有大成,在当代书法创作中即便是精致的小楷,我们也不难体察到用笔的松动。

(二)心境的松动

心境的松动包含了散漫、轻松、松弛。经常有人说,心态好了,就是暴雨天也似艳阳高照,就是开水泡饭也似色香味俱全。那么书法创作时的心态究竟是怎样的呢?心境问题非三言两语可以描述,但基本的事实是:无论是有意无意,还是动静相宜都离不开心境的松动性。心欲静,身欲动,自然之理也。心静,则判断明,判断明则思路清,思路清则无往而不胜。孙子曰:“将不可因怒而兴师。”此之谓也。但书法创作只有静是不够的,更多的是奇思妙想。北京大学金开诚教授曾在《百家讲坛》讲:写书法犹如打乒乓球,不是用蛮力,而是要求用一种轻松的心态准确地完成其动作,说得很有道理。松而不散,要在松动中透出匠心。古代书论中经常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这“散”字,即为放下包袱。我理解“散”字指的是创作的主观因素,心无挂碍,没有哗众取宠的心态,没有迎合大赛评委、市场的需求等利益的驱使,书法家不应有商人的习气,应该以忘我无他的心态,任情恣性,追求心境松动的感觉。松动状态下,无意而书之,才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但无论是有意书写还是无意书写都应该有松动的心态。

依我看,《兰亭序》是悠闲怀抱的松动表现,《祭侄文稿》是由紧束心态到悲愤情绪的松动倾诉,《黄州寒食帖》更是逆境中寻求超脱心境的松动抗争。没有松动的心境是不可能成就这些使书法与生命中的事件浑然一体的经典作品。我们细读这三件经典作品,从松动的角度看,对当时的书写状态会有更真切的认识。

(三)墨韵的松动

“五彩”是指浓﹑淡﹑润﹑渴﹑白。具体地说,浓欲其活,淡欲其华,润可取研,渴能取险,白知守墨。气韵生动,基于笔法,而成于墨韵。用笔的轻重徐疾,可以产生节奏的变化,同时也可以产生用墨浓淡枯润的变化。墨分五色,粗细、徐疾、浓淡、干湿等,才能使笔墨具有变化,有节奏,有韵律,有美感。笔墨婀娜中寓刚健,妩媚中行遒劲,雄而不野,谨而不拘,犷而不乱,纤而不弱,巧而不滑,拙而不刻,要产生这些效果,必须懂得“灵动中具深厚,严密中有轻松”,太淡则伤神采,太浓则易呆滞。这也是我以前对墨色的论述。墨的松动与水分的多少、宣纸的品质、用笔的节奏、毛笔的性能、书画墨本身的质量都有密切关系。

唐人写经,墨色如漆,神采焕发,虽经数百年,仍犹如初脱手时之光景,显得鲜活可爱,当然他们的用纸绝对不同于现在的生宣。当代书家石开先生不用普通墨汁,取上等油烟,墨之精品,在砚上重按轻推,不徐不疾,做顺时针方向推磨,清水边注边磨,墨色的浓淡以浓而不滞笔毫为度,如此创作出来的作品首先在墨色上就高明了许多。“磨墨须奢,用墨须俭”。自然精气结缀,墨光浮溢,活脱自然。今天的创作,都很讲究用墨的写意技巧的表达,无论是浓润还是枯淡都要注意一个“松”字,因“松”而活。有了活才能充分表现出书法墨韵的朴素与华美,简约与繁复,黑色是书法最玄妙的色彩。《山水诀》语“夫画道之中,水翠虽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可谓将墨推崇到了极点。为了充分表现书法的墨韵松动,当代书家多数用软毫笔(羊毫或兼毫)书写也是不争的事实。倘若笔锋过硬,笔画僵硬,必然会影响墨韵的丰富性,使“五彩”失色。王铎、林散之在墨法松动方面的创造性价值,可以启示现当代书家在继承深厚传统的基础上,如何与新的时代共同迈进。当代书家是否敢于并能够作出虽是循序渐进,但却是不断地突破性的变革,无疑会对当代人的用墨过于枯燥起到警示作用。

在强调墨韵的同时,必须注意到笔的存在性。所谓“有墨无笔”在书法中讲的是一种感觉,没有方向感的墨团,为墨块所堵,见不到用笔的轨迹。墨色变化能够产生一种纵深的审美层次。水在墨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用法可以是先蘸水后蘸墨,亦可先蘸墨后蘸水,还可以是边蘸水边蘸墨;或者只蘸水不蘸墨、只蘸墨不蘸水。在书法界,一直存在着笔墨之争,深究起来自然涉及骨、筋、气、血的美学问题。

(四)笔画的松动

笔画的松动包含“韵”、“曲”、“缺”、“断”、“破”等特征。刘熙载说:“用笔破而愈完,纷而愈治,飘逸愈沉着,婀娜愈刚健。”点画贵乎松动。优秀的书法作品其线条体现出的是沉实感,无论哪种书体,哪种风格样式,在点画使转,交代到位的辩证关系中自然会流露轻松灵动之意。刘熙载在《艺概·词概》中推崇曲折的好处时说:“一转一深,一转一妙,此骚人三昧,自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这种追求曲折幽深的倾向也体现在书法的线条上,线条所容纳的点画姿态,运转自如的节奏感,从而形成线条的多变性,使得中国书法具有音乐的韵律美,产生丰富的节奏感受。这节奏依靠线条的松动姿态,这种姿态又来自于既松弛又富有律动感的用笔。一片轻松灵动的点画组合,其间一定交错着一片厚重的笔画再加上刚猛狼藉的块面,构成“明线”与“暗线”的交相辉映,这种相得益彰的松动效果是当代众多书家所追求的整体效果。

因为有了松动,书法线条就会出现多变性,从而出现残缺断裂的效果。苏轼描述得好:“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这一缺一断是一种诗境,正如老子的“大成若缺”道出了艺术的新境界,缺处即是圆处。贯休很有智慧地说“东却西,南又北,倒又起,断又复”,断处即连处,虚处也是神处。其他书体不必说,即使表现静穆之感的“铁线篆”的线条看似死板,但解剖来看,细处也包含着残缺的美。纵观今天的创作,笔画中追求“韵”、“曲”、“缺”、“断”可以说是一种普遍现象。有学者认为,王宠的楷书最惹眼的特点是笔画之间结构脱落,空间侵入字内。批评者也许可以说其“松懈、柔弱”,但其长处也正在“疏淡、空灵”。许多笔画只写出一半,笔画之间不相接搭,似乎笔画与字体都方正萌生,或者即将进入云烟弥漫的空间中去。美学上我们承认这是一种美的追求,那么这美只能来自于松动的笔画,这松动的笔画只能来自于松动的用笔和柔软的毛笔,“惟笔软而奇怪生焉”,这“怪”应该包含“韵”、“曲”、“缺”、“断”等特征。

(五)结字的松动与章法的松动

结字的松动和章法的松动包含了“动”、“空”。结字的松动不是故意要把字写得歪歪扭扭,奇奇怪怪。灵动的字势不是故意,而是“行风雨散,润色开花”的自然展示。松动的字态可以使人感受到字外有字,笔外有意。

其实松动并不排斥端庄,韩国学者金炳基说:“端正并不妨碍我创造出各种深意和神圣之美来,我只是想端正地写。”我在楷书创作中一直实践着把楷书结字写松动,让字态中包含松而不散的姿态,让字呈现空、虚、白的联想空间,印证“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把精神荡漾在“空山不见人”的境界中。明代的王宠、董其昌就多用“疏”、“空”的创作技巧来创造闲散的意境。

古字局部

书法理论上有句非常熟知的名言,即“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这里的“平正”即是针对结字而说的,不要简单地把“平正”理解为呆板、僵硬、等线体、官阁体,后来的“平正”更多趋于平淡之意。留白会呈现出空灵、流动的特征,如果说留白给单字带来空灵松动美,而章法就是将这些个别空灵的楼房,通过引领、贯通、穿插、呼应、起承、转合、映带、起伏等手法,立意谋篇,统筹布局,将其组合成精神团聚、宾主掩映、上下相望的小区单位。书法的章法里离不开留空间或者是单字里的小空间,就像多数中国画背景一样,空白就显大气,就似宇宙。黑处是艺术,白处也是艺术,虚的空白处隐藏着精神,可以烘托表现字的神采。中国书法历来显得自由轻松,不强调系统,整体视觉刺激导致心灵震荡,如清风徐徐弥散,渐渐濡染人的精神,会让人的心灵慢慢湿润运动起来。

三、松动与书品

中国书画的最高境界是“气韵生动”。书法追求“气宇融合”,“爽爽有一种风气”,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论九势,卫恒论书势,羲之论笔势。司空图在《诗品》中以“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氤氲。御风蓬叶,泛彼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期之,欲得愈分”描述了“飘逸”之美;以“若纳水,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描述了“流动”之美,这里的飘逸与流动虽然是谈诗歌,但刘熙载说“司空图表圣之《二十四诗品》,有益于书也”,他以“比物取象,目击道存”的思维方式,将哲人对生命的体知,诗人对意境的了悟、对诗思的省会三种心理活动联系起来,去领悟书法的境界,可以借以描述其书法松动之美。

全国第九届书法展览高奖的获得者,在我看来无论是写行草书的龙开胜、童孝镛,还是写隶书楷书的李守银、李国胜,其作品在线条、结字、章法、墨韵、品格上都能大胆地创造出松动之美,他们的作品一旦失去松动之美,恐怕连参展都不可能。可以说,这松动在一定程度上恰好就是一种态度、一种走势、一种创新。

无论气、韵、势、品都与动有关,只有松动才有鲜活,有了鲜活才会有自然,有了自然才会进入化境。庄子认为“听之以气”道出了审美的最高境界,“真正的艺术是一种诗意的凝聚,一种精神的贯注,一种充盈的生命气息的律动”(王岳川语)。只有被凝聚、被贯注、被律动的艺术才能有松动的韵存在,书法中的韵主要表现在为奕奕的气韵、深沉的情韵、生动的墨韵、婉转的线韵、有象的字韵。心灵的充实与律动与一个宏伟的书法生命架构结合,方能显示出书法深层的松动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