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书创作略论
一、行书发展的概况
据王僧虔《古来能书人名》云:“钟繇书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押书,相闻者也。河东卫凯子,采张芝法,以凯法参,更为草稿。草稿是相闻书也。”他告诉我们关于行书的信息:一是“行书”亦称“行押书”;行书起初指笔札函牍之类的草稿。从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可以知道,王羲之将它的实用性和艺术性最完美地结合起来。对于行书有一种很有趣味性的解释是元代陈绎曾在《行书诀》中的说法:“行笔而不停,箸纸而不离,转轻重按,如水流云行,无少间断,永存乎生意”。宋曹也指出行书“如云行水流,秾纤间出,非真非草,离方遁圆”。行书是介于真草之间具有很强包容性、流畅性、艺术性的书体,广义上它还包括行草和行楷。写得较放纵流动,近于草书的称行草;写得较端正平稳,近于楷书的称行楷。在当代,甚至各体有各体的行书,如:篆体行书、魏体行书、隶体行书等。无论是殷代甲骨,三代吉金,西北汉简,晋唐写经,宋人手札……还是帝王宫阙,文人斋馆,以至街衢巷弄,荒刹古庙,以及婚丧礼嫁,节日庆典等无时无处没有行书或者行书意味的踪迹笔影。行书笔画多以露锋入纸,多取斜势,多以简约的笔画代替繁复的笔画,常常以钩、挑、牵丝来加强点画的贯通,多以圆取势。
小行书100米长卷局部
行书始于汉代流行于晋朝,巩固于盛唐时期创造于宋明时代,行书与楷书几乎同时形成。通常所说的“三大行书”包括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第二行书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第三行书苏轼的《黄州寒食帖》。人们喜爱的行书书法家还有王珣、王献之、李邕、黄庭坚、米芾、蔡襄、赵孟、鲜于枢、祝允明、文徵明、董其昌、王铎、何绍基、鲁迅、郭沫若、沈尹默、谢无量等等。他们的行书或大小相兼,韵含高古;或顾盼呼应,气韵生动;或疏密得体,动静相宜;或浓淡相融,典雅清正。总之,晋人“尚韵”使行书清丽秀逸;唐人“尚法”使行书端正典雅;宋人“尚意”使行书直抒胸臆;元明“尚态”使行书成为主流;清人“尚朴”,清代碑学中兴,碑派行书适时而生;现当代行书向多元化发展,行书体态十分丰富,总体来看有尚趣、尚韵、尚雅的走势。
二、行书的当代呈现
随着当代文化景象的多重突显以及书法人书法意识在今古中外书法艺术思想之间的碰撞、借鉴、取舍、整合,构建新的行书面貌正在蓬勃旺盛地行进着。行书家们的表情达意具备了空前的有利条件,从古老的甲骨到金文,从秦篆到汉隶、真、行、草;从汉简、瓦当到魏碑;从敦煌写经到泰山刻石;从文学、美学到东西方的绘画、音乐等艺术,这些艺术美的元素都可以为行书所用。行书具有强大的包容性、融通性、个性呈现性,行书的创新也变得复杂化,在全球化的语境中,行书体有可能会形成书法审美共识的优先选择,成为向着纯艺术方向发展的代表书体。随着东方文化和西方现代艺术的相互碰撞,行书开始出现明显的松动性和多样化的转化。
(一)帖学盛行多彩化
帖学行书家常常着重强化挥毫过程中的小空间技巧和笔画的精微程度的表达。以帖学为根基,融铸其他书法养分的一批书法家,他们在“雅”的前提下表达出自己的性情。在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二王”遗风。但需要指出的是,除了在技术层面费尽心血外,书者内心的心灵境界是需要不断提升和以艺化人的。有人认为“当代的一些行书书家,他们在技法上已经远胜于米芾、赵孟、王铎等历史上一些以‘二王’书风为衣钵的书家”,在我看来,这个说法是不够准确的,书写技法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技巧,它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当代书法家大多还只能处于技巧的临摹阶段,谈不上是技法的独创,最多也只是形态上的一些改变而已,很难超越古人形成独家技法,怎么又能说技法远胜于这些历史上的书法大家呢?
(二)碑派行书意趣化
当代中青年书家,为顺应时代潮流,适应展厅竞争,可谓“煞费心机,惨淡经营”。行书多元的创作格局和大量新的出土资料,使得当代书法实践的多元性也是前所未有的,碑学、新碑学、民间书风等在行书领域开始渗透。在近几年的书法大展中,烂漫率意的“魏行书风”出尽风头,有的书家深悟机巧,稳操胜券,屡屡中奖。他们注重了笔画率意,刀痕效果,书写的笔致与古人暗合,笔画的质感表现出丰富性,并且他们大多注重了整体上的天趣表达。对于碑学行书理论的兴起和确立,部分书法家理论家也做了大胆的尝试。
(三)碑帖兼收并蓄
有一部分书法家重建书法的创新方法,笔下没有江河日下的颓废之势,不再遵从康有为所言“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的规则,其表现形式往往在碑的基础上融入了行草笔意,将帖学之质融合到雕刻的碑体中,静态转变为动态。甚至对每一字都别具匠心,表达出一种随意,一种轻松的感觉。碑帖兼收并采,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革新精神是可贵的,因为这可能形成当代书法创新发展的一大趋势。
(四)创新经典是理想
当代行书的创作队伍日趋庞大,也出现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书法家,但是创新高度达到或者超越天下三大行书的作品实在难以找到。也许是书法家个人的创新高度没有发挥到极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想其原因除了三大行书产生的文化背景不复再生外,还与书法家的人生经历、修为、学识、气质、笔墨才情、创新观念息息相关,他们的心灵境界也许是我们无法超越经典的重要原因。我曾在北大举办过“走近经典——郭继明书法展览”,对于经典我的理解是,走近经典是观念,走进经典是阔达的入口,走出经典是狭窄的出口,创新经典是一种书法理想,我只有创新经典的勇气,还没有出现创新经典的作品。
三、当代行书创作规则
(一)四个指标,即理法通达、笔力遒劲、姿态优美、趣味横生。古人云:“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一件好的书法作品,必须力求达到线条美、结体美、章法美、墨色美、显神韵、格调高的基本要求。
(二)学会尊重传统,即在书法历史长河中,我们必须强调向行书经典学习,在经典行书中领悟用笔、用墨、结体、章法上的法则和规律,从而获取传统的艺术审美观念、创新信息和“潜规则”。只有学会尊重传统、咀嚼传统、突破传统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创新。当然创新是艰辛的,创变和突破既要把握传统,打通古今书法关节,又要开拓性地捕捉书法的多元创作灵感。继承是创新的重要基础,创新是继承的必要发展。
(三)真临摹与假抄写。临摹是有思想的东西,不是照相。真正意义上的临摹是选准偶像妙迹,从读临碑帖中体察古人的心律、节奏、气韵。将读、临结合,形、神结合,在技法上主要是解决笔法、用笔、结体、墨法问题。所谓“采百家花,酿自家蜜”,关键在怎么采怎么酿的问题。模仿有深浅之别,深度临摹才是真临摹。临摹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在于获取创作构思时的心中有数、胸有成竹的多维书法元素。
模仿古人、模仿评委、模仿流行是展览机制带来的结果。一方面,模仿没有错误,关键是怎样模仿的问题,那种亦步亦趋的复制型的模仿必然会进入程式化的重复之中,这对行书的发展是不利的。行书艺术之所以给人以感官审美的愉悦,引掣情感的呼应共鸣,是因为其是再创造和情感的真实流露,而不是机械的毫无情感因素的刻意模仿与复制;相反,在较准确的模仿中偶出意外之意是值得提倡的。行书书体决定了复制的难度,对于模仿也是有不同层次的模仿,甚至有不同境界的模仿。我们不妨细读一下书法大家对《兰亭序》的模仿(不管是临摹真迹还是赝品),无论是虞世南还是冯承素,褚遂良还是何绍基,他们都表现出不同的书法境界,最终以神龙本为最妙,可谓是真临摹。即使是临摹真迹也只能是临摹一件存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的书法临摹作品,他不可能临摹出王羲之当时的激情心境的,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品不可能只是临摹作品,必寄托着丰富情感,饱含着卓尔不群的审美个性,积淀着作者对社会生活的深切体悟和哲思。三大行书不就是鲜活的例证吗?仅仅停留在形上的临摹之作最终还是“假抄写”。故此,当代行书创作需要更多的情感情绪的自然流露。
(四)率意成主流。当代行书十分强调书写的率意性,漫不经心的心态、不守规矩的笔画和东倒西歪的结构大概成了主流。有了率意性必然具有书写性,只有在书写性的前提下,当代行书才有生命力,才会有创新点。书写是不能修改的,因为一次性的、连续的书写才能保存书法所珍惜的内涵上的精微。率意性只有在书家个人的独特感受和独特创造表现方式下才能得到充分发挥,那种潦草书写、任意为体的创作不是当今行书的特点。东方绘画和西方绘画,部分作品都致力于追求笔毫的“书写性”。王羲之《书论》中就告诫我们:“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这表明书法意为先,率性在其后。
(五)章法的特异性。当代书法在章法上主要追求自然天成,以及信笔挥洒与形式感的和谐统一。和中有违、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点画狼藉中见凝重,婀娜摇曳中见险峻。在大的气象上注重虚实相生,气势连贯,做到含蓄而内敛。在表达情感上,借字抒情,情字交融。当代行书创作中对某个别字形的特异处理或者放大处理,也算一个突出特征,通过字形的大小、点画的收放或墨色方式有意使一行中的某个字或一字中的某一笔显得特别“抢眼”,很有创新的意味,很容易让评委留下深刻印象而不被抛弃。
四、“静气”与“度”的把握
行书必须追求气韵生动。气韵与用笔、用墨、灵感、心性相连,怎样把活脱的行书熔铸成一个优美的、生气勃勃的整体,也是当代书法家努力的方向。我们在追求气韵生动的同时,不可忽略静气的流露。我们在《兰亭序》和《黄州寒食帖》中可以意外地找到静穆之气,即使是笔势飞动的《祭侄文稿》也能见到沉静的笔触。可是当我们走进展厅,会发现大多数行书是咄咄逼人气力十足,让人觉得行草就是以气力为之,初看满纸云烟、绞结缠绕,细赏顿觉涂抹浮躁、枯枝败絮,缺少应有的静穆之气。在气势恢弘的笔墨间更应该表现作者心中那种安详,这种境界就是把内心世界的那种安静,通过充满激情的笔墨表现出来。
我们不禁要问:作品中何处觅真情、真意、真气、真魂?谈笔迹迅疾,张旭、怀素可谓第一,但是在他们的字里行间依然持有很儒雅、精到、纯粹的美感。在当代行书创作中,躁气代替了行书的真气和真魂。
当代行书创作,在我看来,存在一个基本问题,那就是对于“度”的把握不准。
1.形式度:过于拼接化、色彩组合化、展厅化。
2.内容度:过于浅薄化、通俗化、简单化、依赖化。
3.奔放度:过于墨结化、线条化、跌宕化、虚空化。
4.自然度:过于雕刻化、保守化、出奇化、技术化。
5.个性度:过于共性化、时尚化、师承化以及经典元素淡漠化。
6.纯度:过于杂糅化、拼接化、凌乱化。
7.雅度:过于怪诞化、妖魔化、市井化。
8.化度:过于守正化、理性化、个人化。
依我拙见,这“八度”的把握可以成为当代行草书的守正创新法则,亦可看做所有书体的创作参考。尤其是对于个性度的把握上,虽然多了一份个性就少了一份包容,但是经典书法必须要将独创性与包容性达到完美统一,正如“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右军无怀素狂逸之姿,怀素少右军萧散之气”,书法风神不同,各有千秋,最终应接受“度”的检阅。
王岳川教授在《新世纪中国书法文化的发展空间》一文中讲道:“当代书法的重要课题在于自身创新中寻找一种国际性的审美共识。”在当代的行书创作中,书法家应该以严肃的创作态度,广博精深的学识,扎实的书法基本功,饱满的精神状态和高度的热情以及一种叛逆的姿态遨游在更宽广的书法海洋中寻找行书的共性与个性,在更高的山峰上重塑行书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