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北齐娄叡墓参观记

太原北齐娄叡墓参观记

1981年5月,承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的款待,参观了正在清理的位于太原市南郊王郭村的北齐武平元年(570年)娄叡墓[1]。此墓规模巨大。壁画内容丰富、绘艺精妙,还出土大批制作精致的陶俑、黄釉陶器和字迹清晰的“齐故假黄钺右丞相东安娄王墓志”一合,是一座保存完好、遗迹史料价值颇高的北朝大型墓葬。现应山西同志和《文物》月刊编辑部之约,谨就仓促间的参观记录,对上述各项略陈管见。

近年在北齐邺都附近和邻近北都太原的区域,发现了好多座北齐墓葬,其中几座大型墓的形制颇为相似,但在规模上却有显著的差异。娄叡墓的发现,使这种既相似又差异的情况,更加清楚并可以系统化了。现选三座墓例,和娄叡墓一起列附表以资对比(表一)

表一

表中所列四例,它们主要的相似点是:墓室都是平面作弧方形的砖砌单室;墓室前方都设置石门,又都出土70厘米以上见方的大型墓志,这些可以说明四例墓主人身份的相近。从他们的官职上看,韩裔最高官阶是从一品的封爵——高密郡开国公,厍狄回洛、娄叡、高润最高官阶都是正一品。四例间的相互差异表现在:

(一)韩裔与厍狄、娄、高差异较多。韩墓墓室尺寸在5米见方以下,墓室内不设帷帐,全墓无壁画;厍狄、娄、高三墓墓室尺寸皆在5米见方以上,墓室内原皆张设帷帐,并皆绘有壁画。看来,同属一品官阶,从、正之间在墓葬规格上还是有较多的差异的。

(二)厍狄与娄、高也有一定的差异。厍狄与娄墓室尺寸在6米见方以下,而娄墓室略大;高墓室则在6米见方以上。厍狄墓帷帐柱趺不附狮饰,壁画简略,墓道无壁画,墓室壁面大部分只涂饰赭红色;而娄、高两墓帷帐趺石雕有狮饰,全墓满饰壁画。厍狄、娄、高虽都有郡王封爵,但娄、高都位跻三师,并有假黄钺左右丞相之赠,在追赠都督诸州诸军事一职的州数,娄、高两人也比厍狄为多。因此,娄、高两墓规格较厍狄为高,应非偶然。

(三)娄、高两墓也有区别。高墓除墓室尺寸比娄墓为大外,有娄墓所无的棺床,狮趺形制也与娄墓不同,说明原设帷帐与娄墓有异。高墓壁画不作分栏布局,壁画中成组的执扇盖侍卫也较娄墓为多。娄叡虽是北齐显戚,但不能和皇帝近支的高润相比,所以在追赠的官职上,高润左丞相、都督十二州诸军事都高于娄叡的右丞相、都督十州诸军事,因此墓室中也出现了不同的安排。

北齐最高官阶内,依然高下有别,等级森严,我们从上述墓葬的差异中,有了较为具体的了解。从娄叡墓的发现,我们获得了解这个问题的关键性资料。北齐因袭后魏制度,隋唐又多采北齐之法。事实上,从北魏迄盛唐,中原地区的大型墓葬,确实一直流行弧方形的砖砌单室、设置石门、墓志以及装饰壁画等做法。因此,整理分析北齐大型墓葬的等级规格,其意义就不仅限于研讨北齐的问题了。

娄叡墓壁画大部完整,剥毁漫漶处也可以据现存部分推测其原来内容。娄墓壁画依绘画的位置似可考虑区分为三个部分。

(一)墓道两壁 各绘三栏出行与归来队伍。下栏绘诞马、吹角和佩马囊箭袋的侍卫。中栏多成组骑卫。上栏有骑卫,更多的是负物驼队和马群,最前绘奔犬。三栏行列远近有序,应是当时鲜卑贵盛外出与归来时从行部众的写照。上栏骑卫中有着圆领窄袖衫的女骑。妇女男装的图像,以见于此墓壁画者为最早,这当是出自北方少数民族的风习。出行与归来的题材,同时并列于墓道壁画,不见于以后的隋唐墓葬,但出现在辽宁法库叶茂台辽萧义墓[2]和吉林(今已改归内蒙古)库伦旗一号辽墓[3]中。娄叡墓和一些辽墓题材相同,是偶然的事呢,还是反映了北方民族对墓葬的某些共同的看法呢?这是值得注意的。

(二)甬道和天井壁画 各分两栏:上栏绘神兽、云气、摩尼、散花,大约是表现天空;下栏绘拄有班剑仪刀的武士,应是墓主人的门卫。上栏壁画中的摩尼、散花都是佛教艺术中常见的画题,这有可能反映墓主人是一个佛教信徒。当时北齐境内“一心奉佛,国无两事”[4],娄叡先为僧稠创开归戒于大冥山,大兴佛教于定州[5],后奉灵裕为戒师,旋建宝山寺[6],竖华严经碑[7]。僧稠、灵裕都是北齐高僧,娄叡奉之甚谨,可证娄叡也是崇倡佛教的北齐上层统治阶级人物中一重要成员。因此,其墓壁画杂有佛教艺术内容,就不是难以理解的事了。

(三)墓室壁画 墓室四壁分二或三栏,其内容与甬道和天井壁画相似,即下栏绘人间事物,中、上栏绘天上情景。前壁下栏绘树下侍卫,后壁下栏绘墓主人坐帷帐内,左、右壁下栏描绘为墓主人出行所准备的鞍马、牛车。左、右壁中栏画羽人前导、仙人乘龙虎奔驰于云中(右壁中栏已剥毁,乘虎形象已不存),作升天之象和雷公击连鼓之图。四壁上栏按子午方位画兽形十二时。十二时的上方即墓室顶部,画天象。天象、雷公与升天龙、虎和墓主人坐于帷帐中,都早见于汉、魏墓,龙、虎增绘仙人、羽人和鞍马、牛车也多见于南朝和北魏墓。娄叡墓室壁画较特殊的是四壁上栏所绘的十二时。十二时出现在墓室上部或中部壁画,就已知情况,皆作陶或木所制的立体形象安置于特设的小龛之中,其最早之例是湖北武昌,湖南长沙、湘阴,四川万县等地发现的隋唐墓[8],后来的南京南唐二陵[9]亦沿此制。至于图绘十二时于墓壁上方,娄叡墓外,似仅见于辽墓,如近年北京八宝山发现的描绘十二时于墓室穹顶下部的辽墓[10]。以上诸例,十二时的形象,或作兽首人身;或作兽形被身着朝服的官员捧持于怀中或顶戴于冠上;只作简单兽形的,娄叡墓目前尚是孤例。饶有兴趣的是,类似娄叡墓布置的十二时图画,曾发现在日本奈良正仓院所藏的布幕上。该布幕系日本圣武天皇遗物,天皇故后,其妻藤原氏奉献于东大寺卢舍那佛。已故日本东京大学教授原田淑人有文考述此事,略云:正仓院藏布幕二,奈良朝物,麻布彩绘十二辰,残存龙尾、鸡头、犬足、猪尻和云气。此幕原应横悬于宫殿檐下,约为圣武天皇葬仪所使用者。天皇即位时,亦用此类横幕,《有职闻书》[野宫定基(1669~1711年)撰,记录有关朝章问答之著]引经信卿记平安朝后三条天皇即位时的仪式云:“治历四年(1068年)……御即位也……厅南檐悬十二辰帽额。”知此物名帽额。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记安禄山帐具中有“夹缬罗项额织成帘二领”,是此物唐名项额[11]。按圣武天皇卒年即唐玄宗天宝末年(756年),圣武天皇葬仪当仿唐制,十二辰帽额之设,亦应源于中土。娄叡墓壁上方绘制之十二时,大约即是此物。不过十二辰帽额一词不见我国文献,我国历代仪制记录上也未记此事。日本遗物、旧闻,可补我国记载,此亦一佳例也。

娄叡墓壁画的重要,不仅因为它的内容丰富,也还因为它具有高超的艺术水平。以墓道所绘出行、归来两长幅言,其题材主要是鞍马人物,布局紧凑,既分组清楚,又相互呼应;造型准确,既姿态各异,又情趣一致。劲毫雄健,生气盎然,真所谓妙得精神,笔迹磊落恣意于墙壁的巨制。娄叡,高欢妻娄后兄壮之子,与北齐文襄(高澄)、文宣(高洋)、孝昭(高演)、武成(高湛)四帝为姑表兄弟,与北齐显戚窦、段两家亦为姑表亲,孝昭、武成两帝又为娄后所立,所以终北齐一代,外戚贵幸,娄氏居首。因此,我们猜测娄叡墓壁画有可能出自宫廷画家之手。北齐宫廷画家,杨子华“鞍马人物为胜”[12],唐阎立本曾誉之曰:“自象人已来,曲尽其妙,简易标美,多不可减,少不可逾,其唯子华乎。”张彦远又记:“杨子华,世祖时任直阁将军员外散骑常侍,尝画马于壁,夜听啼啮长鸣,如索水草……世祖重之,使居禁中,天下号为画圣。非有诏不得与外人画。”[13]北齐世祖即武成帝高湛。娄叡卒于高湛死后六年,其时高湛子后主高纬当政。按娄叡进位三公三师,即在武成、后主之世,叡晚年益得皇室重视可以推知。因此,此墓壁画或得诏特许杨子华挥毫,也非不可能的事。因献此疑,谨供画史家参考。

娄叡墓随葬品以陶俑和低温黄釉陶器为大宗。陶俑主要分布在墓室南部偏东,即原张帷帐位置的前方,以及甬道、墓道内。其种类、造型与韩裔、厍狄回洛、高润三墓陶俑相似。看来,有别于北魏的北齐陶俑,这时已趋定型。其标准式样,从磁县高润墓陶俑更为精致来推断,大约出自当时的邺都附近。如往上溯,近似北齐的陶俑,已开始于东魏,磁县武定五年(547年)东魏散骑常侍尧荣妻西荆南阳郡君赵胡仁墓所出陶俑,可为佐证[14]

娄叡墓室东北隅即原帷帐位置的后方,布置一大批淡黄釉有光泽的低温烧制的铅釉陶器,其造型、装饰和胎釉成分都和韩裔、厍狄回洛两墓所出同类器物相似。祁县、寿阳皆距太原不远,估计这种铅釉陶器的产地,应在北齐北都附近。南北朝晚期,南北都在大型青瓷器上成功地烧制出贴花装饰,这种复杂而新颖的装饰技法也在这类淡黄釉陶器上出现了,而且发展很快。562年的厍狄回洛墓只出有一件莲花宝相尊,570年的娄叡墓则出土了多件贴花陶瓶、陶灯和鸡首螭把四耳陶壶。数量、器类都增加了,贴花的内容也多样化了。贴花装饰是模仿金银器上的锤鍱花纹,而具有锤鍱花纹装饰的金银器当时流行于葱岭以西。北齐上层重视西域商胡和伎乐,武成、后主时,粟特诸胡尤为亲要。于是,西方器玩风靡关东,厍狄回洛墓的舞蹈胡俑、宝珠形玻璃饰件和雕狮玛瑙带饰,娄叡墓的一批贴花黄釉陶器,都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出现的。

娄叡墓志一合,置墓室南部偏西,即棺椁前方。志石约80厘米见方,尺寸与韩裔、厍狄回洛两志相近。志文记娄叡官职经历较《北史》本传所记为详,但多缺具体时间,可据《北齐书》、《北史》本纪和《通鉴》补足。志记叡“武平元年(570年)二月三日薨于位……以其年五月八日窆于旧茔”。因知今太原市南郊王郭村为娄氏旧茔所在。娄氏原作匹娄氏,系代郡旧族。叡叔娄昭,魏时以军功封濮阳郡公,后转迁司徒,出为定州刺史,齐受禅,封太原王,并追封昭父内干为太原王,事见《北史·娄昭传》。昭,梁太清二年[即北齐武定六年(548年)]九月卒,见《通鉴》卷一六一。《北史·娄昭传附兄子叡传》记:“父拔,魏南部尚书。叡幼孤,被叔父昭所养。”知叡父卒年更早。叡志既云“窆于旧茔”,可以推测今王郭村娄氏墓地不自叡始,其祖和其父辈有可能都葬于此,至少齐建国前不久去世,建国后又被追封为太原王的娄昭,应瘗此茔地。这一点,请山西同志实测娄叡墓外地形图时多加注意。

注释

[1]娄叡墓1951年即被发现,有人自墓顶下窥。见墓室左右壁画绘青龙、白虎(右壁白虎壁画现已不存)。不久,中央文化部文物局派谢元璐同志前往视察,以墓内积水甚深,清理工程较大,因暂封存。谢据明以来纂修的有关方志所记“斛律金墓,(在)太原县西南十五里”(《嘉庆大清一统志·山西太原府》),推定此墓为北齐斛律金墓。此次清理,获娄叡墓志,始正方志之误。

[2]辽宁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概述辽宁省考古新收获》,刊《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1949~1979》,文物出版社,1979年。

[3]吉林省博物馆等《吉林哲里木盟库伦旗一号辽墓发掘简报》,刊《文物》1973年8期。

[4]《续高僧传·齐逸沙门释昙显传》。

[5]《续高僧传·齐邺西龙山云门寺释僧稠传》。

[6]《续高僧传·隋相州演空寺释灵裕传》。

[7]《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二十一,《司徒公娄叡华严经碑》。

[8]湖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武汉市郊周家大湾241号隋墓清理简报》,刊《考古通讯》1957年6期;湖南省博物馆《湖南长沙咸嘉湖唐墓发掘简报》,刊《考古》1980年6期;熊传新《湖南湘阴县隋大业六年墓》,《文物》1981年4期;四川省博物馆《四川万县唐墓》,刊《考古学报》1980年4期。

[9]南京博物院《南唐二陵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1957年。

[10]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北京西郊辽壁画墓发掘》,刊《北京文物与考古》1983年。

[11]《正倉院の布幕》,刊《考古学杂志》36卷2号,1950年7月。

[12]《历代名画记》卷二。

[13]《历代名画记》卷八。

[14]磁县文化馆《河北磁县东陈村东魏墓》,刊《考古》1977年6期。

本文原刊《文物》1983年10期,第24~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