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佛寺布局
隋代佛寺布局
隋代佛寺仍沿前期以佛塔为主要建置的传统布局[1]。《续高僧传》卷十七《昙崇传》记昙崇于长安兴宁坊清禅寺建塔为皇室所重:
开皇之初,敕送绢一万四千匹……(崇)建浮图一区,用酬国俸。帝闻大悦,内送舍利六粒,用同宏业。于时,释教初开,图像全阙,崇兴此塔,深会帝心……帝以功业别费,恐有匮竭,又送身所着衣及皇后所服者,总一千三百对以助随喜,开皇十一年(591年),晋王镇总扬越,为造露盘并诸花饰。十四年(594年)内方始成就。举高一十一级,竦耀太虚,京邑称最。
同书卷二十九《住力传》记住力重兴江都长乐寺亦首重建塔:
江表沦亡,僧徒乖散,(力)乃负锡游方,访求胜地。行至江都,乃于长乐寺而止心焉。隋开皇十三年(593年)建塔五层,金槃景耀,峨然挺秀,远近式瞻。至十七年(597年)炀帝晋蕃又临江海,以力为寺任,缮造之功故也。
仁寿间(601~604年),敕诸州建舍利塔,其选地凡在新建或重建的寺院中者,似皆以舍利塔为该寺的主要建置,如同上书卷二《彦悰传》所记之两例:
仁寿初年,敕令(悰)送舍利于并州,时汉王谅于所治城,隔内造寺,仍置宝塔,今所谓开义寺是也[2]……仁寿末年,又奉敕送舍利于复州方乐寺,今名龙盖寺也;本基荒毁,南齐初立,周废颓灭,才有余址,而处所显敞,堪置灵塔,令人治翦……
其时,塔的位置仍多建殿前。1973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于唐长安青龙寺遗址范围的西部,发掘出一座早期寺院遗址。寺周绕廊庑,西、北两廊址保存尚好,南、东两廊亦有遗迹可寻。据廊庑遗迹可复原此寺院的大致情况:南北长约140米,东西宽约100米。南廊址正中有门址。门址后有长宽约15米的方形塔基址。塔基址中部有长宽约4.4米、深1.8米的方形地宫遗址。塔基后约50米处,有长50余米、宽30米的长方形佛殿遗址。佛殿址两侧有复廊址与东西廊址相接(图一)[3]。此前塔后殿早期的寺院遗址,发掘者认为“就是隋灵感寺时的建筑遗迹”(《唐青龙寺遗址发掘简报》)。隋灵感寺见录于《长安志》卷九:

图一 长安青龙寺遗迹西部早期寺院(新昌坊西部)遗址平面图(据《建筑考古学论文集》213页图1)
新昌坊南门之东,青龙寺,本隋灵感寺,开皇二年(582年)立。文帝移都,徙据城中陵墓,葬之郊野,因置此寺,故以灵感为名。至武德四年(621年)废[4]。
塔位殿前,除此实例外,《续高僧传》卷二十九《慧胄传》记上述之清禅寺的建置布局云:
(胄)住京邑清禅寺,草创基构,并用相委四十余年,初不告倦,故使九级浮空,重廊远摄,堂殿院宇众事圆成[5]。
先记九级,后叙堂殿,似乎也可作为前塔后殿之旁证。又《两京新记》卷三记长安光明寺[武后天授元年(690年)改名大云经寺]建有双塔:
(怀远坊)东南隅大云经寺,开皇四年(584年)文帝为沙门法经所立。寺内二浮图东西相值,隋文帝立[6]。
此寺双塔位置东西对峙,或是渊源于江南长干、湘宫以及梁武之所建[7],或是摹自临近长安的澄城北魏晖福寺之制[8]。长安西南隅又有隋“双建两塔”的二禅定寺。其一,隋文末年为妻独孤氏建,《两京新记》卷三记此寺云:
次南曰和平坊。坊内南北街之东,筑入庄严寺;街西入总持寺。次南曰(永)阳坊,坊西南即京城之西南隅也;半已东大庄严寺,隋初置,仁寿三年(603年)为献后立为禅定寺。字文恺以京城西有昆明池,地势微下,乃奏于此建木浮图,高三百卅尺,周匝百廿步。寺内复殿重廊,天下伽蓝之盛,莫与为比……武德元年(618年)改为庄严寺。今庄严、总持即隋文、献后宫中之号[9]。
《长安志》卷十亦记此寺,文字略有异同:
次南和平坊。坊内南北街之东,筑入庄严寺……次南永阳坊,坊之西南即京城之西南隅。半以东大庄严寺,隋初置……仁寿三年,文帝为献后立为禅定寺。宇文恺以京城之西有昆明池,地势微下,乃奏于此寺建木浮图,崇三百三十尺,周回一百二十步。大业七年(611年)成。武德元年改为庄严寺。天下伽蓝之盛,莫与(逾)于此。
另一,炀帝初,于上禅定寺西邻为其父文帝所建。《两京新记》卷三记此禅定云:
(和平坊内南北)街西入总持寺。(永阳坊)半已西,大总持寺隋大业元年(605年)炀帝为父文帝立,初名禅定寺。制度与庄严同,亦有木浮图,高下与西(东)浮图不异。武德元年改为总持寺。
两禅定寺皆建于炀帝时,故或传为隋炀为奉二皇所建,如《续高僧传》卷二十四《慧乘传》云:
至(大业)八年(612年),帝在东都,于西京,奉为二皇双建两塔,七层木浮图[10]。又敕乘送舍利瘗于塔所。
炀帝如此安排两寺,或因梁武为其父母各建一寺之影响;但双塔对峙,塔所属佛寺又同名禅定,是又与前期江南之长干诸寺、北方之澄城晖福,以及上述隋文为法经所建之光明寺有相类处。盖隋初一寰内,建寺取法南北之新式样,亦极有可能也。又两禅定寺皆各占和平、永阳两坊之半,面积宽阔;寺竣工后,炀帝又广召各地名德入居弘法,寺内的详细布局,在未经考古发掘之前,仅知“架塔七层,骇临云际,殿堂高竦,房宇重深;周闾等宫阙,林圃如天苑”(《续高僧传》卷十八《昙迁传》)之类的笼统记录[11]。《历代名画记》卷三记总持寺有三藏院:
总持寺……三藏院小佛殿四壁尹琳、李昌画。
尹琳,“高宗时得名”(《历代名画记》卷八),知此三藏院之建,当不晚于初唐,如系建于创寺阶段,则此两寺或如梁武之建大爱敬寺置若干旁院?![12]旁院即别院,位于寺院中线主院即中院之一侧,每一别院犹若一佛寺,亦有殿或塔之设,总持寺之三藏院为设殿之例;《两京新记》卷三记长安延康坊静法寺云:
(延康坊)东南隅,静法寺,隋开皇十年(590年)左武侯大将军陈国公窦抗立。西院中有木浮图,抗弟琏(琎)为母成(万)安公主立,高一百五十尺。
是为别院——西院建塔之例。
隋代以殿堂为主的佛寺,文献著录较少,但图画于敦煌莫高窟隋窟者甚多。较明确的文献记载,如《法苑珠林》卷十三《敬佛篇·观佛部感应缘》记隋时荆州寺建置云:
开皇七年(587年),长沙寺僧法蒨等复迎(瑞像)还(荆州)寺。开皇十五年(595年)黔州刺史田宗显至寺礼拜,像即放光,公发心造正北大殿一十三间,东西夹殿九间。
又如白敏中《滑州明福寺新修浮图记》中记隋时该寺建置:
仁寿三年(603年),崔(彦武)年三十,为滑守……请施宅为寺……由是起殿中虚屋,周廊四回,前三大门,庭二其台,架危楼以声钟,植修茎以飞幡,界宇峻严,宛若鹫山,于兹三百有余年矣。(《文苑英华》卷八二〇)
图画见莫高隋窟,多绘之于窟顶弥勒上生经变和法华经变中。上生经变所绘殿堂,系弥勒于兜率天宫说法之所在。该殿堂的布局有两种情况:
(一)第419、423两窟窟顶前披所绘五间大殿,殿后两侧各绘一座三或四层高阁,如此安排,似在表示两阁之后,还应有殿堂建置(图二)[13]。

图二 敦煌莫高窟第423窟壁画中成组的佛殿(据《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二,图版34)
(二)第433窟所绘佛殿前方左右各一面积较小的方形配殿(夹殿),两配殿相对而建(图三)[14]。此种殿堂布局亦见于莫高隋窟,即第306~308组窟:第307窟位于后方正中,面积大,当是模拟正殿;第306、308两窟位第307窟前方两侧,面积略小,应是配殿位置(图四)。前引《法苑珠林》所记荆州寺的正北大殿与东西夹殿,大约也是同此布局。

图三 敦煌莫高窟第433窟壁画中成组的佛殿(据《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四,第177页图3)

图四 敦煌莫高窟第306~308窟平面示意图
法华经变壁画中有多处表现观世音说法和释迦说法的情景。第303窟窟顶西披观世音说法于三层阁中[15]。第420窟窟顶西披释迦说法则画出周绕多曲廊庑的寺院一所,释迦所处的殿堂是三层高阁的建筑形式,阁前方似为寺门,阁两侧有配殿(图五)。说法殿堂作高阁建置,是两隋窟法华经变的共同点。此种形制的殿堂亦见于文献,如《长安志》卷八:

图五 敦煌莫高窟第420窟壁画中成组的佛殿(据《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二,图版73)
(崇仁坊)北门之东宝刹寺,本邑里佛堂院。隋开皇中(581~600年)立为寺。佛殿后魏时造,四面立柱,当中虚构,起两层阁,榱栋屈曲,为京城之奇妙,故天子以宝刹为名。
又如前述光明寺当中建筑——七宝台,《长安志》卷十:
(怀远坊)东南隅大云经寺,本名光明寺……此寺当中宝阁崇百尺,时人谓之七宝台。寺内有浮图,东西相值。东浮图之北佛塔,名三绝塔,隋文帝所立;塔内有郑法轮、田僧亮、杨契丹画迹及巧工韩伯通塑作佛像,故以三绝为名。
此宝阁与其前方二塔并立,有若鼎峙,故《历代名画记》又记此台阁俗呼为塔:
大云寺,东浮图北有塔,俗呼为七宝塔,隋文帝造。冯提伽画瘦马并帐幕人物,已剥落。又东壁、北壁郑法轮画。西壁田僧亮画。外边四面杨契丹画本行经。据裴录此寺亦有展(子虔)画,其田、杨、郑并同。
前引《大唐中岳永泰寺碑颂》又记仁寿二年(602年)于中岳永泰寺所起之舍利塔,竟筑于北魏明练双塔之间:
神龙二载(706年)七月廿五日,有嵩岳寺都维那僧道莹奏闻:此故寺……千佛二古塔者,昔明练之所起,亭亭四照,嶷嶷摇空,龛室昤昽,重光回映,其间大窣堵波者,隋仁寿二载(602年)之所置。文帝应命,感异稀奇,忽得舍利一瓶……乃诏天下梵场,令起塔供养,为苍生之祈福也。(《金石萃编》卷八十九)
如此建置,不论是形成鼎峙,或是列队成排,似皆为特殊布局[16]。
注释
[1]本文为《汉地佛寺布局的演变》的第二章。第一章《东汉魏晋南北朝佛寺布局初探》即刊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中心编辑的《庆祝邓广铭教授九十华诞论文集》中。
[2]《续高僧传》卷十一《志念传》亦记此事云:“隋汉王谅作镇晋阳……谅乃于宫城之内,更筑子城,安置露塔,别造精舍,名为内城寺,引念居之,今之开义寺是也。”
[3]参看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工作队《唐青龙寺遗址发掘简报》,刊《考古》1974年5期。杨鸿勋《唐长安青龙寺真言密宗殿堂复原研究》,刊《考古学报》1984年3期,杨文后收入《建筑考古学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7年)。
[4]《宋高僧传》卷二十四《法朗传》记此寺云:“法朗……诵观音明咒神效屡彰……龙朔二年(662年)城阳公主有疾沉笃……召朗至,设坛持诵,信宿而安……公主奏请改寺额曰观音寺以居之。此寺本隋灵感寺,开皇三年(583年)置。文帝移都,多掘城中陵园冢墓,徙葬郊野而置此寺。至唐武德四年(621年)废,至此更题额。”
[5]《慧胄传》记胄卒时“春秋六十有九,即贞观初年也”。贞观初上距前引《昙崇传》所记开皇之初建清禅寺时为四十七年即581~627年,与《胄传》谓胄创构清禅寺四十余年相符。但《崇传》谓寺塔一十一级,《胄传》又云九级,不知为何有此差异。又《胄传》“堂殿院宇”之堂,似可解作讲堂。隋寺有讲堂,又见《续高僧传》卷十一《道宗传》所记青州游德寺:“道宗……位州中游德寺……及讲大论,天雨众花,旋绕讲堂,飞流户内……(后)召入西京住胜光寺……以武德六年(623年)卒于所住,春秋六十一。”是其于青州游德寺讲大论时,当在李唐建国之前。
[6]《酉阳杂俎续集》卷五《寺塔记上》记大兴善寺有舍利塔云:“靖善坊大兴善寺……发塔内有隋朝舍利塔,下有记云:‘爰在宫中兴居之所,舍利感应,前后非一。时仁寿三年(603年)十二月八日。’”《历代名画记》卷三又记:“兴善寺……西南舍利塔内曹画,西面尹琳画。”既云西南舍利塔,似应另有相对之东南舍利塔,果如此,则隋时大兴善寺亦建有东西相值的舍利塔;而其来源当是仿效《梁书·诸夷·海南诸国传》所记梁武帝分舍利兴建阿育王寺双塔故事。
[7]长干双塔见《高僧传》卷十三《竺慧达传》,湘宫双塔见《南齐书·良政·虞愿传》,梁武于阿育王寺起双塔参看注〔6〕。
[8]太和十二年(488年)《大代宕昌公晖福寺碑》记“上为二圣造三级佛图各一区”,该碑录文见《石交录》卷三。
[9]《长安志》卷十引《景龙文馆记》:“隋主自立法号称总持,呼萧后为庄严,因以名寺。”呼萧后为庄严与《两京新记》所记不同。
[10]《法苑珠林》卷一〇〇《传记篇·兴福部》亦记此事云:“隋炀帝为孝文皇帝、献皇后(于)长安造二禅定并二木塔。”
[11]此类笼统记录,又如《宋高僧传》卷十六《慧灵传》,所记:“大中七年(853年),宣宗幸庄严寺,礼佛牙,登大塔……乃下敕曰:朕以政闲赏景,幸于庄严。其寺复殿重廊,连甍比栋,幽房秘宇,窈窕疏通,密竹翠松,垂阴擢秀,行而迷道,天下梵宫,高明寡匹。”其时,总持已废,故前引敕文续云:“其总持寺,大业中立,规制与庄严寺正同,今容像则毁,忍草随荒,香径芜侵,尚存基址。”
[12]参看《续高僧传》卷一《宝唱传》。
[13]参看《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二,图版79、84,文物出版社,1984年。又同书四所收萧默《莫高窟壁画中的佛寺》,1987年。
[14]参看《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二,图版38。
[15]参看《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二,图版16。
[16]此后一种列队成排的特殊布局,曾在韩国全罗北道益山郡金马面的弥勒寺遗址见一例。该寺,《三国遗事》卷二记创建于百济武王(600~649年在位),新罗真平王(579~631年在位)曾遣匠助建。因可推知,弥勒寺兴建之年当在隋炀迄唐初,即百济、新罗深相结怨之前。据1980年韩国文化管理局全面发掘该寺遗址之所示:寺分前后两部分(图六)。

图六 韩国益山郡弥勒寺址平面图(据《韩国の古代遗跡》2,第171页插图)
1.中门址 2.木塔址 3.西塔 4.东塔址 5.佛殿址 6.回廊址 7.讲堂址 8.僧房址
前部以回廊址为界,略分左、中、右三院,院各有中门址、塔址和佛殿址。中院面积较大,门、塔殿址亦宽阔。中院塔原为木构,东、西院塔皆石建,西院塔尚残存七层。后部即于中院址北接建讲堂院,宽敞的讲堂址位中轴线上,其前两侧各有东、西向的僧房址一例。寺院的全部布局的来源,尚在探索。但前部三院内的塔址三处,即建在同一水平线上,成为列队成排的布局,这显然与上述仁寿二年所建中岳永泰寺有相似处。盖永泰寺二古塔间的大窣堵波自应较二古塔为巨大,正与弥勒寺前部中院原木塔基址比东西塔为阔深者相同。又僧房位于后院讲堂前方两侧的安排,也是值得我国寺院考古同志们予以注意的。弥勒寺址1980年发掘报告,似尚未公布;上述内容系摘自东潮、田中俊明《韩国の古代遗跡》2,V“百济后期:益山文化と弥勒寺”节。
本文原刊《考古与文物》1997年2期,第29~33、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