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宽容:镀金的锁链

六、怀柔宽容:镀金的锁链

为了有助于扩张领土,巩固统治,争取占人口绝大多数的非伊斯兰教徒,阿克巴改变了过去德里苏丹歧视和迫害广大印度教徒的错误政策,实行相当灵活的怀柔宽容的民族宗教政策。

鉴于德里苏丹国家统治时期,穆斯林君主对印度教拉其普特封建王公单纯采取武力征服的政策,结果导致印穆宗教矛盾加深,造成削弱德里国家统治基础的恶果;同时也鉴于拉其普特封建王公的政治、军事力量日渐强大,很可能成为与莫卧儿人争夺印度统治权的劲敌,阿克巴以政治家的真知灼见和开明头脑,认识到对拉其普特人既要征服,更要加以怀柔和笼络,与其建立巩固的联盟,这样才能把他们变为莫卧儿帝国统治印度的重要政治支柱。

为此,阿克巴采取与拉其普特和亲联姻的政策,他娶斋浦尔邦的拉其普特公主为皇后,娶梅瓦尔的拉其普特公主为皇妃,这种联姻为阿克巴与拉其普特的结盟奠定了持久的基础。

1562 年,阿克巴娶了拉其普特公主玛尔雅姆·扎玛妮,她生下了后来的皇帝贾汉吉尔。图为《贾汉吉尔的圣诞》,细密画,选自《贾汉吉尔回忆录》,约创作于1610—1615 年

阿克巴对臣服的拉其普特王公封赐官爵,使其成为莫卧儿帝国的重要大臣和军事将领。拉其普特人成了皇帝最忠诚的战士,拉其普特骑兵成为莫卧儿帝国最精锐的武装力量,占莫卧儿骑兵力量的三分之一。

托德把阿克巴描写为拉其普特人的独立主权的第一个成功的征服者。他的刚毅对于这个结局是有力的补助,这也犹如他在心理分析上的技巧及其对行动的最敏捷的反应,使得他能在用以束缚他们的锁链上镀上金。

阿克巴一改德里苏丹国统治时期穆斯林贵族垄断高级官职的错误做法,把被征服的拉其普特王公调到阿格拉的莫卧儿王朝中央政府,担任高级官职。

在地方官员的任用方面,采取印穆间杂相伴的做法。他还限制穆斯林大贵族的势力,力图使印穆两种力量保持平衡,使其都成为莫卧儿帝国统治的政治支柱。

在阿克巴时代,莫卧儿王朝的415名高级官吏中,有51名是印度教徒,而且几乎都是拉其普特人。

阿克巴以其开明的政策,赢得了大多数拉其普特人的心,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们为阿克巴帝国作出了宝贵的贡献,甚至为之流血牺牲。

对骁勇善战的拉其普特人采取怀柔政策,是阿克巴的扩张得以顺利进行的因素之一,也是阿克巴帝国得以巩固的因素之一。

正如《高级印度史》所说:“阿克巴帝国事实上是莫卧儿人的杰出才能和外交手腕与其拉其普特人的英勇和效劳互相配合的产物。[1]”

阿克巴扩大了莫卧儿帝国统治的阶级基础,使帝国政权成为外来穆斯林军事贵族与印度教封建主的联合专政。

阿克巴宣称,他既是穆斯林的,也是印度教徒的不偏不倚的君主,给予他们同等的权利。

他取消了印度教徒的香客税和人头税。这一政策完全归功于阿克巴本人,而不是任何顾问。据阿克巴自己说,他没有找到能干的大臣,这是真主的恩赐,不然人民会认为他的措施是由大臣策划的。

他准许所有被强迫改信伊斯兰教的印度教徒归宗原来的信仰,准许印度教徒营建寺庙,崇拜其神祇,庆祝宗教节日,和平地宣传其宗教信仰。

阿克巴本人也停食牛肉,以表示对印度教习俗的尊重。

牛,古今中外,各国都有,但对牛的崇拜与爱护,则以印度为最。印度教徒视牛如神,视其粪便如宝。

牛在印度教中被视为最神圣的动物,享有优越的地位。相传,牛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毁灭之神湿婆的坐骑。湿婆骑着一头白牛,手执一柄三股叉,可降伏一切妖魔鬼怪。

牛代表繁殖,是生命的象征。对基督教徒来说,玛丽亚是上帝之母,而对印度教徒来说,母牛是生命之母。由此,对印度教徒来说,杀死母牛即等于亵渎神灵,所犯下的是亵渎上苍的弥天大罪。

牛是人们维持生存的基本来源,具有各种各样的用途。母牛能提供牛奶,牛奶可提炼黄油和酥油等重要营养品;公牛可拉车、耕地、种庄稼。

从前,有的虔诚的印度教徒还喝牛尿,以净化肉体和灵魂。牛粪更有用处,不仅可以当肥料,还可以当燃料。用牛粪烧饭,香甜可口,因为牛粪燃烧时,干净无灰,火势文微,燃烧时间较长,食物不易烤焦。

牛粪用水调和,制成糊状,可以用作居室里的地面材料。在肮脏的地面涂抹这种东西,待其干硬,表面呈平滑状,这样地面上的灰土便可以用扫帚轻易打扫干净。笔者于2005年在印度访问了一个不可接触者的村庄,亲眼见识了这种光滑的地面。

人死以后,用牛粪焚尸,可使灵魂圣洁。另外,有的地方,把泡有牛粪的水洒在地上,以示敬神,然后人们才可以吃饭。

正因为牛粪如此有用,所以古代《摩奴法典》中特地作了规定:偷牛粪者被罚款。[2]

无怪,在城镇,每天清晨可以看到专事清扫工作的人,三三两两,头顶铜制大盒,四处寻找牛粪。一旦发现牛粪,便视为宝贝,争先跑上前去,用手把牛粪抓进盆里。

然后,把捡到的牛粪,统统带回家去,做成粪饼,贴在墙上,或晾在地上,干后用作燃料出售。他们专靠向家庭主妇出售牛粪为生。

城镇是这样,乡村更是如此。村庄中的小孩整日尾随自家的牛群,以便把牛群当日的粪便拾回家来。农村牛群众多,所以当人们进村之后,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牛味”。

对牛的崇拜和热爱,渗透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政府部门为母牛开设养老院,主人无偿向那些滴奶不产、年老体衰的牛提供食物。在马德拉斯,警察将那些流离失所、身染疾病的牛收容下来,终日喂食,直至其痊愈。

农民们把母牛视为家庭成员,对它们百般装饰,花环冠首,红缨垂地;一旦母牛患病,他们总要虔诚地祈祷上苍保佑平安;一俟小牛出世,他们又会邀请亲朋好友和祭司热闹地庆贺一番。

在印度全境,印度教徒们总要在墙壁上挂上年历,上面画有天姿国色、珠光宝气的少女玉首,而身体却是肥壮庞大的母牛躯体。这些半人半牛的女神的乳头,正向外喷涌着奶汁。

牛生在印度,算是走了红运。无拘无束的牛群四下闲荡,悠然自得,它们徘徊于街头巷尾;游荡于繁华闹市和百货商店;大摇大摆地横闯私人宅院;逍遥自在地啃食庄稼果树;趾高气扬地站在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四处张望;无忧无虑地卧在路上,津津有味地细心反刍,旁若无人地悠然打盹儿。

因为牛被视为神圣的动物,所以它在历史上受到很好的保护。《摩奴法典》明文规定:“犯误杀牝牛这种二等罪恶者,应当剃光头,披他所杀的牝牛的皮,吞大麦稀粥并栖身在牝牛牧场内一个月”;“要每天尾随牝牛后,直立,吞食大量牛蹄扬起的尘埃,夜间在侍候并敬礼它们之后,坐在它们旁边守卫它们。”就连偷牛也要受到严惩,在《摩奴法典》中规定:“歹徒应被立即切断半只脚。[3]”

因此,禁杀与禁吃牛肉成为印度教的戒律,也成为印度教徒的习俗。

阿克巴不仅停食牛肉,而且在阿格拉以西建立印度教式的帝国新首都法特普尔·西克里,并采纳印度教帝王的惯例,实行“贾罗卡”(阳台谒见习俗),每天清晨在宫廷阳台露面,接受臣民申冤的申请书。

阿克巴被印度教徒欢呼为“世界的领导者”。

阿克巴不仅对印度教实行宽容政策,同时也尽了最大努力,使印度的伊斯兰教从阿拉伯化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并使之适应印度的需要,就如波斯人发展了什叶派教义,使伊斯兰教适合于他们的民族精神一样。为使伊斯兰教适应于印度的传统,一个伟大的宗教和文学运动开始于阿克巴,而以达拉告终。

在阿克巴的统治下,突厥—莫卧儿王朝变得更为印度化,而不是突厥化或莫卧儿化。阿克巴在新都法特普尔·西克里建筑了一座礼拜堂,用来讨论哲学和神学问题。

《阿克巴在礼拜堂组织辩论》。节选自《阿克巴回忆录》,约创作于1604年

他首先把博学的伊斯兰神学家召集到那里,但不久,他们的讨论就成了发泄庸俗的积怨,拘泥于病态的正统观念和进行人身攻击,而且他们对阿克巴提出的一些问题,也不能作出满意的回答。

这种无聊的争论,不能满足阿克巴那颗喜欢探索的心灵,于是,他把各种不同宗教派别的有识之士召集到礼拜堂,其中有印度教徒、穆斯林、祆教徒、耆那教徒、基督教徒,一起辩论宗教问题。

他耐心倾听各种宗教信仰代表人物的争论,他觉得不同的人们都有其合理的理由断言自己是一个祆教徒、印度教徒、耆那教徒或基督教徒。

这些辩论使阿克巴明白,一切宗教里都有光,而光总带有或多或少的阴影,即使逊尼派正统的伊斯兰教的教义也非完美无缺。

1579年,阿克巴决定向伊斯兰神学家“乌勒玛”的专断挑战,他撤销法特普尔·西克里的首席布道士的职位,以他自己的名义宣读“呼图白”,并颁布“无误法令”。

阿克巴宣布他的新的王权理论,声称他不仅是政治上的最高主宰,而且也是宗教上的最高权威,当伊斯兰教宗教导师解释某项法令发生分歧时,由皇帝仲裁。

阿克巴认识到,印度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大国,他本人对宗教问题抱有极大的兴趣。

葡萄牙总督看到皇帝对宗教有兴趣,赶快派传教士来说服他入基督教。

但阿克巴的目的并不是要皈依哪种宗教,而是对社会和哲学进行思考,要制定出一个他的帝国的意识形态。

从以下几则他的言论中,可以看出他对宗教问题的观察与分析:

印度教妇女们从河流、水塘和井里取水,她们不少人用头顶着好几个水罐,说说笑笑,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走着。如果人心能像水罐这样保持平衡,任何灾难都不会降到他们身上。为什么人们在对待万能之神时做不到这样呢?

我从前曾迫使人们接受我的信仰,即伊斯兰教。当我的知识增加以后,感到无地自容。我自己都不是穆斯林,让别人当穆斯林是没有道理的。强迫人家信教能指望他们忠实吗?

阿克巴还对祆教进行分析,他不相信古人拜的火是从天上取下来的,他认为那是夸张,因为用镜子或晶体对着太阳就能引燃火绒。

经过种种思考,阿克巴认为所有的宗教都含有一些共同的法则。因此,他总结这个共同法则,创立了没有神灵和教条的、折中并杂糅了伊斯兰教、印度教、佛教、耆那教、祆教、基督教各种成分的圣教——“丁—伊—伊拉希”,意为“神圣信仰”,即“圣教”。

他将圣教定为国教,自任教主,自称是人民的精神导师。他的主导思想是熔所有信仰于一炉,提倡和平与宽容,不主张大量杀生,尽量少吃肉,至少要定期把斋,在宗教仪式上拜火、日、光。

阿克巴的普遍宽容的思想十分鲜明地证明了他的理想主义。

阿克巴崇高的思想、宽容的性格和广阔的理想,是由各种因素综合形成的。

首先,他的遗传上的影响赋予他那些理智与感情方面的品质,使他能接受环境对他造成的印象,并以最好的方式把它反映出来。尽管帖木儿及其后裔都是征服者,但是他们都爱好艺术和文学,而且主要是由于他们跟苏菲派的接触而有着超脱于宗教之上的正统观念。

其次,阿克巴早年留在喀布尔宫廷,当时有许多苏菲派圣徒在萨法维迫害的压力下逃离波斯,来到那里。其间与苏菲派的接触,以及后来他的导师阿卜杜勒·拉蒂夫的影响,使他深深地感到自由和崇尚的思想的价值,并且使他渴望得到与神的本体直接接触时所具有的不可言喻的幸福。

再次,他的拉其普特妻子,他与印度教徒的接触以及当时的改革运动,都对他富于想象力的头脑产生了影响。

因此,他这个非常聪明、头脑机灵、喜欢探索的人,在出身、教养和交往方面都善于极其敏锐地觉察到那些成为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纪特征的种种渴望和精神的不安。他不仅是他那个世纪的产儿,而且是它最好的反映。

此外,他要建立一个全印度的莫卧儿帝国的政治目的,对他的宗教政策也产生了某些影响,正如政治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与阿克巴同时代的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在宗教上的决策一样。

但是,毫无疑问,阿克巴本人向往宗教,渴望真理,在阿克巴的灵魂里泛起情感的波涛是屡见不鲜的事。

甚至怀有敌意的批评者巴道尼也告诉我们:“许多个早晨,他总在坐落于僻静处的法特普尔·西克里皇宫附近的一幢古老建筑的一块平坦的大石上,独坐祈祷,神情忧郁,头垂胸前,搜集清晨的天福。各种不同宗教派别的冲突震撼了他的心灵,因此他致力于发展一种新的宗教,他希望这种宗教将表明是所有敌对教义的综合,能够把他辽阔的帝国里各种不调和的因素统一在一个和谐的整体内。” [4]

他的理想是广泛综合他认为是各种不同宗教中的一切精华。

阿克巴的宗教宽容政策,改变了莫卧儿人在印度当地居民心目中作为入侵者的形象,成为帮助阿克巴扩张领土、巩固统治,使莫卧儿人最终立住脚跟的重要因素之一,同时也给遭受穆斯林入侵和破坏达数百年的印度社会带来了普遍的安定与繁荣。

[1]MAJUMDAR R C,RAYCHAUDHURI H C,DATTA K. An Advanced History of India[M]. New Delhi:Macmillan India Limited,2004:442.

[2]尚劝余. 印度人[M]. 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310-311.

[3]迭朗善. 摩奴法典[M]. 马香雪,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87.

[4]MAJUMDAR R C,RAYCHAUDHURI H C,DATTA K. An Advanced History of India[M]. New Delhi:Macmillan India Limited,2004: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