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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良到的时候,是巡捕房一个新来的巡捕迎上来的。在他的目光里,那天的华良,穿着一件修长的灰色风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其锐利的目光,分明是黑夜里的一道白亮亮的闪电。黑色的羊皮手套套在华良的双手上,巡捕瞧见,羊皮手套还捏着一张葱油饼,升腾的热气从包装纸里不断往外冒。许多年以后,这位巡捕还是会想起这样的场景,然后同身旁的人吹牛,说:“你们晓不晓得,我可是见过神探华良的,他的眼睛像狼一样。”

这几天的华良被一桩毒品案件折磨得焦头烂额,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大案,这会儿,华良一定是要去会会有嫌疑的富商沈千山的。

华良把他灰得同天色一样的风衣交到了新来的巡捕手上,葱油饼咸香的味道在他的口腔里漾开来,他说:“伤亡如何?”

“死了三个,一个司机、两个巡捕,伤了十五个,其中八个是平民,送医了。”新来的巡捕把手摊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华良在一具巡捕的尸体前蹲下来,这个死了的巡捕眉心中了一颗子弹,从枪洞涌出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华良探身看了下尸体的身后,那儿有一根滚圆的柱子,柱子上和尸体平行的地方,有一个墨黑的眼儿。尸体的手上没有枪,他的枪现在仍躺在枪袋里,安静地看着一切的起落。

“高婕来了没有?”华良是朝着尸体说的,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尸体苍白如纸的脸上。

新来的巡捕咽了口唾沫,回:“已经通知了,估计正在赶来。”

华良不再说话了,而是朝杨帆的轿车看去,轿车侧翻在一家卖雪花膏的铺子前,车身上布满子弹孔。轿车的车头已经严重扭曲了,可见撞击的力度十分的大。华良俯身往轿车里探了一眼,主驾驶室里,穿着黑色西装的司机早就咽气了,他的领带和血肉连在一起,牢牢粘在压得变形了的脸上。在后排座位上,有一件风衣外套,但是没有人。

华良绕着轿车转了一圈,轿车的尾巴边上同样躺着一个人,也是个巡捕。他的脚被轿车压住了,活生生被打成了筛子,死不瞑目。华良抬了抬手,汽车就被人抬正了,司机的尸体也被抬下了车,就摆在马路上。

华良钻进了汽车,他搓着手,想,这不是一件简单的枪击案,能在公董局门口击杀巡捕并且带走要员的,肯定非同寻常。华良的血流加快了,他从车前座钻到车后座,像一只灵活的猴子。直到华良爬出车子,伸了伸腰,才忽然觉得,以他的个子来说,变了形的汽车内部的确有些逼仄。

车里并没有什么发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味,后来华良还闻到了一股烟味,是帕特加斯雪茄。华良踮起脚尖看向车顶,车顶中间部分被压凹陷了,面积不大。从车顶直视出去,他还瞥见了安德森晃晃悠悠地朝自己走过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新点的帕特加斯雪茄。

安德森是在华良来之前,紧赶慢赶过来讨骂的。作为法租界公董局的新任警务处处长和巡捕房警务总监,安德森要比格雷勤奋一些。安德森在来之前给自己灌了半瓶红酒,似乎只有这样,一会儿在总领事面前,才不至于太狼狈。他觉得,喝醉了就听不进去骂了。他一共在总领事的办公室里听到了四次拍桌子,他在想,总领事的手掌肯定通红了。所以,在总领事最后说了一个“滚”字之后,安德森用最快的速度滚出了公董局,一直滚到了华良的面前。

安德森的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狠狠打了一个酒嗝,腿脚有些不太稳当,于是他双手扶住了扭曲的汽车壳子,压着嗓音骂了一句:“他娘的。”

华良没有理会他,自顾自专注地看着四周逐渐亮起的灯光。

“Mr.华。”

这是安德森在骂完娘后的第一句话,他说:“你最好明天就抓住这帮兔崽子。”

华良仍然没有理会。

也许是安德森感觉遭受了冷漠的对待,所以他愤恨地招呼一帮巡捕到他身旁,让他们讲事情的发生经过。巡捕们叽叽喳喳地讲起来,安德森忽然就不觉得周遭冷漠了,他觉得这群人说话比枪战还要热闹。

中央巡捕房的电话从公董局绑架案开始,一直都没有断过,公董局的、各个地方巡捕的、媒体的、民众的等等,来自各方的电话一个紧接着一个打进来。有关部门的负责人都清楚,明天天一亮,就会有报童在大街小巷叫卖,这可是件谁的面上都不好看的事情。安德森来之前就已经被电话铃声烦死了,他也明白,今天要是不灌个两瓶白酒下去,自己就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Mr.华,你,你要把杨帆安全救出来。”

安德森又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他酒量并不好,这会儿夜风一吹,酒劲儿就上来了。

华良看了一眼手表,淡淡地吐出一句:“你还是先醒醒酒吧。”

安德森是在公董局的大堂沙发上醒酒的,他躺在上面,呼噜震天响。这个时候,所有的灯都亮了,把公董局的大门口照得如同白昼。

华良沿着公董局门口的街道来回奔跑,他近乎癫狂般地奔跑,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新来的巡捕看愣了,也不知道华良这么来回跑是要干吗,只能用目光和他一同奔跑。跑了一会儿,他的目光里就多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上坐着的男人很年轻,戴着一顶鸭舌帽,胸前还挂着一副放大镜。

年轻的男人把摩托车靠在墙边,然后走进了案发现场,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华良,连连摇头:“华生又疯了,果然还是要靠我福尔摩斯·莫的。”

新来的巡捕认得这个年轻的男人,他叫莫天。自己第一天上班,这个叫莫天的年轻男人就过来打招呼了,他还记得莫天当时说过的话:“你可以不记得所有人,但你一定要记得我,福尔摩斯·莫。我是上海滩第一神探。”

高婕和莫天是前后脚到的,她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工具箱,脚步飞快,脸上有一些难以掩藏的兴奋。

“来了。”

华良是听到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音时停止奔跑的。

他把一颗子弹壳递给高婕,这是他在奔跑前捡的,然后说:“毛估估的话,装满药得有200克了。”

“7.92毫米口径,毛瑟步枪弹。”高婕仔细测量了子弹壳以及附近能找得到的弹孔,包括死者身上的伤口,说:“你估计得没错,确实得有200克。”

这么大口径的子弹,上海可不常见。华良和高婕都清楚,对方来者不善。

“从弹道痕迹上来判断射速,应为40~60发/分。”高婕伸了个懒腰,她已经二十几个小时没合眼了。近来,上海吸毒的人越来越多,市面上也出现了多种新型毒品,在接到这边的消息之前,高婕一直在莫天家的实验室进行研究分析。

“德国货?”华良咋舌,究竟是什么样的悍匪竟然能搞到这样先进的枪械呢?

“进口的。”高婕也围着那辆埋进夜色里的轿车转了一圈,她能想象发生剧烈撞击时,这辆铁壳子所承受的力道。

华良这时候才发现莫天也到了:“你好啊,莫大神探。”

莫天也学着高婕的模样,从地上捡了一颗子弹壳,端在手里来回查看:“我说华生,你刚才在跑什么呢?”

“一共是3分钟。”华良又看了一次手表,“整个行动只持续了3分钟,他们行事十分果决。”

莫天不再看子弹了,而是看向华良。

华良又指了指眉心中弹的巡捕尸体以及尸体身后的那根圆柱子,然后从上衣口袋里又掏出来一颗子弹壳,说:“这颗就是击中那名巡捕的子弹,和别的子弹都不一样。”

华良用手指着银行的天台,说:“该名巡捕目测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眉心所中的子弹是从高向低斜向射入的,按照弹道的轨迹来看,是从对面银行的顶楼天台射过来的。”

“狙击手!”莫天和高婕异口同声,并且同时望向华良。

“绑架事件发生时值傍晚,彼时银行已关门,要上到天台,只能从外面攀爬上去。”华良竖起大拇指,测量着银行大楼的高度,“大楼外墙攀爬不易,而且楼层也高,充分说明该名狙击手拥有极高的军事素养和极强的体能,一般的巡捕可爬不上去。”

“这帮人的装备和实力真是不容小觑。”高婕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悍匪们冲杀的场景,“他们不是一般的匪徒,做事毫不拖泥带水。”

“足见是一帮有着丰富经验且具有军事行动能力的家伙,不仅如此,他们应该还有内应。”华良把子弹揣回了口袋。杨帆要去参加的是一个临时会议,绑匪如果没有内应的话,是不可能知道这个时间杨帆一定会出门的。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去抓内应呀!”莫天从枪袋里拔出手枪,说着话就要往公董局里冲。

“恐怕早就不知所踪了。”华良顿了顿:“就算是还在公董局内部,查起来也要费些工夫。”

华良把查找内应的事情交给了安德森,但他并不抱任何希望。这帮绑匪的目的性很强,就是为了绑架杨帆,一旦达成目的,就肯定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站在华良身旁的数名巡捕都唏嘘不已,他们面面相觑,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夜,也许要用酒才能睡着的人,不止安德森一个。

华良把目光扔进了更深的黑夜里,他想,杨帆,你最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