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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西点面包房早就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里面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

军野长是坐在林深西点最外边的位置上吃面包的。她对服务员阿生说:“阿生,你的面包差了点味道。”

阿生解下了围裙,也同军野长一样坐了下来,并且开始吃一个面包。她咀嚼得很慢,过了一会儿才说:“味道马上就会有的。”

军野长是一个人来的,她在等人,她相信这个人很快就会出现了。军野长忽然望见玻璃门外有三个孩子跑过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个灿烂的笑容。军野长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她想起了番薯、茄子和南瓜,如果他们还在野国的话,脸上一定也有这样灿烂的笑容的。她还想起了其他的孩子,那些孩子们会在“绿野”把自己围拢,一声又一声地叫自己“长妈妈”。

军野长并没有让眼泪水掉下来,她眯了一下眼睛,视线就模糊起来了。她似乎从一大片的模糊中,看见了一身军大衣的军野扬。她和军野扬是异姓兄妹,其实,她自己也记不得自己原先是姓什么的了。她只记得,自己是挤在一条老旧的船上出海的,下船后就被人贩卖给了一个国际犯罪组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军野扬。他们在组织里一同生活,一同受训,甚至一同去杀人放火。后来,他们从魔窟里逃了出来,在一个小岛上建立了野国,他们想把野国变成一个乐土,让那些同样受苦受难的孩子们能有一个安稳的家。

在这片模糊里,军野长还看见了野国,那个建在一座小岛上的理想地。军野长把这个理想地叫作“家”,即便她本身并不是在野国出生的。军野长欢喜有人叫自己“长妈妈”,她觉得这样的称呼是有温度的。现在,她觉得是时候了,所以她在心里想着,很快,长妈妈就能回家了。

林深西点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人伸了一个懒腰,说:“久等了。”

军野长放下面包,看见阿生给来人搬了一张椅子,等他坐下后,说:“合作愉快,老七。”

和老七一道进来的,是小楼,陌上桑的伙计。不过,他现在可不是伙计了,而是军野长的保镖,他负责保护老七前来会合,在医院的时候,他装扮成了李医生。

老七挠了挠后脑勺,雪花一样的头皮又开始纷飞了,它们扑落在他的肩膀上:“再晚一步我就出不来了。”

“公董局在医院都布控好了,有许多伪装成病人和医生的巡捕,他们已经怀疑到老七的身上了。”小楼汇报说,“我们动作要快了,我怕这儿也暴露了。”

军野长点上了雪茄,屋子里就烟雾缭绕了起来。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水了,倒是多了一种深邃,她在想,神探华良,如果他没有神探两个字,也许还能做一回朋友吧。

老七和军野长一同去了林深西点的后门,在那儿停着一辆卡车。老七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受伤的痕迹,健步如飞。老七的伤原本就是假的,军野扬用的是空包弹,这是他早就和野国的人事先商量好的,神不知鬼不觉。

阿生打开了卡车门,里面装满了纸箱,而纸箱里装的,是一个个摆放整齐的糖包。军野长随便抽了一个糖包,放进嘴里舔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说:“都齐了吧?”

“不多不少。”老七关上了卡车的门,并上了锁。

军野长在来之前,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她花高价买通了一艘英国的货轮,以运输餐饮食品为借口,借着他们的船离开上海。只要自己的货一到,船会立马起航。

“货我帮你们找到了,答应我的好处你们可千万别忘了,上海我是回不来了,往后可就要多麻烦您了,长妈妈。”老七挠挠背脊,他在想,等货安全到了野国,一定要好好泡个澡。

军野长扬了扬嘴角,淡淡地说:“你的上海,再多看几眼吧。”

阿生是负责将卡车开往港口的司机,她将副驾驶的车门打开,扶着军野长上了车。这个时候,阿生听见老七说了一句话,他说:“送长妈妈。”

老七说完,他的脸色就沉下去了。在他的眼里,一群荷枪实弹的巡捕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拥过来。华良和高婕、莫天出现的时候,阿生已经发动了车子,她把油门踩到底,准备冲过去。华良和高婕、莫天齐刷刷开枪,把卡车的两个前轮胎都打爆了。

阿生拔出手枪,并且打开了保险。军野长拍了拍她的手,笑了一下,然后下了车。军野长是笔直走到华良面前的,她的笑容很平淡:“看起来,杨帆一直都是个无用的人。”

“你们打算用杨帆来拖延时间,这点小伎俩,可瞒不过我福尔摩斯·莫。”莫天也走到军野长的面前,晃了晃手里的枪,说,“军野长,你死定了。”

高婕注意到阿生戴着的眼镜,若有所思。

“老七,你的伤好得可真快呀。”莫天用枪口顶了一下鸭舌帽,对老七说。此时,他还见到老七身边的小楼,那位“李医生”。莫天咋咋舌,说:“原来,是有李医生一路照顾。”

“他不仅是李医生,还是小楼,而且下水道的那把火也是他放的,巡捕房已经画出了那个报案的下水道工人的肖像,其实你是算准了时间再放火的,让我们误以为是及时赶到把人救出来了,而实际上,你们本来就不打算杀掉我们,你们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帮老七洗白,好让他可以继续留在上海生活,更何况,把我们杀了,影响会更大,你们要离开上海就会难上加难。”华良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图画,上面画着的头像,和小楼有八成相似。

小楼看着图画上的肖像,不置可否。莫天这才想起来,在下水道求救的时候,隐约见到的脸就是小楼的,难怪当时见到李医生的时候会有一种似曾相识感。

“老七的伤势从一开始就是装的。”华良扔给了老七一支烟,说,“在医院的时候,老七发现了不对劲,知道我们已经对他起疑了,这才逃离的。”

“华探长,很棒的推理,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老七并没有点烟,他朝莫天看去,继续说,“一开始,我们只是想吓唬吓唬杨帆,让他说出金瓯永固杯的秘密,天晓得,竟然还有个杯盖,所以,我们就把莫天抓了,他和你形影不离,一定是知道杯盖在哪儿的,保不齐还能套出杯盖上的秘密。”

“老七,你一定是个下棋高手。”华良把目光从军野长身上移到了老七的身上,他和老七相视而笑,“可惜的是,杯盖,是我故意给你们的。”

“故意?!”老七和军野长面面相觑。

“否则,”华良的声音浑厚有力,“我们又如何在这儿相见呢。”

“我明白了,只有杯盖在你那儿,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一旦两个坐标点合并了,你就可以做文章了。”老七索性在门槛上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佩服起华良来了,要是换做以前,他是一定要跟华良交个朋友的。老七说:“华探长果然名不虚传。”

“军野扬带走杯盖就是你们计划里的?”军野长有些讶异,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算计内,可偏偏华良就出现了。

高婕用手指着阿生,说:“多亏了阿生。”

“用不着太惊讶。”华良看着军野长和老七的脸,说:“反正杯盖留在我这儿也不能知道货在哪儿,不如给你们,有时候,必要的舍弃也是一种获得。”

华良一挥手,几个巡捕就抬下来一箱糖包。莫天正好有些饿了,从中拿了一个就要往嘴里塞。

高婕立即拍掉了他手里的糖包,说:“会吃死人的。”

华良随意抽了一个糖包,拢了一层糖粉,凑在鼻子下嗅了一嗅,说:“用糖包来掩饰毒粉,一定能够蒙混过关,野国的手段也一样名不虚传。”

莫天恍然大悟,看了看糖包,又看了看老七和军野长,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了。糖包上面的所谓糖粉,其实不是糖粉,而是新型的粉状毒品海洛因,这些就是野国的人一直在说的货。

“博诺是阿生杀的。”高婕说这句话的时候,把目光投向了阿生,“为的就是拿到毒品的样品。”

阿生眯着眼,把手放进了裤子口袋,里面有一把袖珍手枪。

“我去买糖包之前,阿生已经把博诺杀死了。”高婕开始踱起步来,“证据就是你所戴的这副眼镜,阿生毕竟是个女人,和博诺有力量上的偏差,在打斗中,她的眼镜被打落,镜片也被打碎了。为了掩饰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博诺死后还要打碎透明玻璃花瓶,目的就是要将镜片和玻璃碎片混淆在一起,所以那个时候才会有人给你送来一副新修好的眼镜。从现在的痕迹来看,阿生应该是去偷毒品的,没想到被博诺发现了,所以才下的毒手。”

“我们在博诺的被害现场还发现了海洛因的粉末,阿生就是为了去取这些海洛因才要杀掉博诺的吧。”莫天接口道,“随后老七就带着这些样品去和野国的人进行确认,看看成色是否是上品。”

“老七想要的糖包,只是他自己想确定一下阿生有没有得手,他吃了一口就尝出来了。”华良看向老七,说,“如果是要带去给野国的人进行确认,那么阿生完全可以自己去。”

高婕朝阿生看去,说:“所以,我是替老七去取样品的,而当时我在林深西点见到的那个男孩,才是替野国来拿样品的。”

“还没来得及感谢高法医。”老七说得云淡风轻,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看客罢了。

军野长倒是对华良的到来更感兴趣,问:“华探长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儿的呢?”

“以老七这样的俗人,临死前竟然只要吃一个糖包,光是这一点就非常奇怪。”华良看了一眼老七,说。

“我买完糖包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男孩正往嘴里塞烟叶,这种烟叶只生长在热带地区,烟叶是自然卷起的,和别的地方所产的烟叶有较为明显的区别,更何况,在杨府的时候,军野长同样嚼了烟叶,可以确定,那是野国人的特征。”高婕接过华良的话,说,“也就是说,林深西点是你们的另一个据点,这么看来,替野国来取样品的,就是那个男孩了。”

阿生默不作声。

高婕继续说道:“老七,当我怀疑阿生的时候,我也开始怀疑你了,你和莫天在仓库里的时候,我就更加加重了对你的怀疑,你的目的就是套出莫天那里的信息。”

华良为自己点燃了一支三猫牌香烟,很快,在深长的弄堂里,就升腾起了一抹清淡的白烟。抽了几口后,他说:“我从进出单据里查到了沈千山和杨帆、博诺一直都是合作关系,而野国千方百计把老七从监狱里救出来,是因为他们需要老七做两件事情。”

“阿生偷毒品样品,说明他们要确定是否有货。”高婕接口说道。

莫天叼着烟斗,说:“金瓯永固杯里的坐标,就是他们想知道货在哪儿。”

“没错。”华良也在看着老七,他接口道,“野国一直都是做毒品生意的,这么大的一笔货,他们不会不觊觎,但他们不想出钱买,只能找老七帮忙,他们说服了老七,并承诺给他一笔好处,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老七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入狱。”

“所以,他们才绑架了杨帆,用杨帆来换老七。”莫天一拍脑袋,这下他是真的全明白了。

“抓杨帆不仅仅是为了换老七,和桑葚也有关。”华良把香烟踩熄,接着说,“更要紧的是,杨帆是野国的人。”

“杨帆也是嚼烟叶长大的,所以他的口腔会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安德森在和茄子讲话的时候也同样闻到了。”莫天说完,就把烟斗拿掉了,生怕自己也会染上这样的气味。

“杨帆有个别的名字。”这一次,是军野长开的口,“佛手瓜。”

华良其实不太明白,每个人都在讲野国如何的好,可杨帆却偏偏要背叛野国,还要培养特工打入野国内部,究其原因,华良不晓得,也许,军野长也不晓得。

老七放声大笑,他的笑声从弄堂里响起来,刺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然后,他说:“华探长看来是什么都查证好了。”

“军野桑呢?”华良问。

“死了。”军野长和华良对视着,目光如同刀子一样。

突然,阿生就开枪了。

阿生打死了两个巡捕,想要翻墙逃走。不得不承认,她虽然是一个女人,但身手十分矫健。只可惜,华良枪里的子弹,比她的身手还要敏捷,枪声洞穿了暗夜黑色的皮肉,直直从阿生的心脏透过。她来不及喊叫,就掉下来,摔死在了地上。

军野扬和番薯是带着人过来接应的,在来前,番薯是最后一个走出废弃仓库的。在番薯的目光中,有一个朱红色的衣箱,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们来的时候,双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巡捕们纷纷举枪,子弹是冲着军野长去的。军野扬见状,脱掉了军大衣,把一副壮实的身体露在外面,他把背脊上的半自动步枪端牢,为了掩护军野长撤离,他像个疯子一样,朝着华良和巡捕们扫射着。

华良往军野扬的左腿打了一枪,这让军野扬一个踉跄。军野扬仍在开枪,他是单脚跪在地上开枪的,他把弹匣里的子弹通通都打光了,最后,他用这把进口的半自动步枪砸向了华良,他说:“为了野国,我死而无憾。”

巡捕们瞅准机会,上前揪住了军野扬。华良半蹲在军野扬的面前,他捡起了从番薯口袋里掉出来的烟盒,然后说:“我真想去看一眼野国。”

军野扬闭上了眼睛,他开始哼一首小曲儿,在他的脑海里,还浮现出了一座小岛,小岛上阳光正好,海浪一卷又一卷,拍打在光滑的岩石壁上。

军野长在军野扬的掩护下,和老七顺利上了船甲板。越来越多的巡捕正在往这里运动,眼看着军野长难以脱身,这个时候,番薯把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军野长的前面。番薯站在码头和船的连接板上,他解开了外套,露出了里面的那件新衣服以及一捆炸弹。番薯往嘴里塞了一大片烟叶,他朝军野长说:“长妈妈,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军野长的眼睛里是有泪光的,赴死前穿上朱红色衣箱里的新衣服,就是野国的勇士,魂魄可以永远留存在野国。她不晓得番薯是何时穿上的,但她不想辜负。

子弹纷纷撞进了番薯年轻的身体里,他眨了一下眼睛,就倒在了地上。番薯看见自己的血从枪洞中流出来,像一条条平稳的河流。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脸上却始终挂着一个笑容,他突然觉得,今天晚上的烟叶,比以前的都要好吃。最后,他叫了一声“苦瓜”的名字,并且拉响了身上的炸药包。

“砰——”

一声巨响,人间再也没有番薯了,连皮肉都不剩。

番薯的人肉炸药包奏效了,果然,所有的巡捕都被拦在了码头,没有了连接板,他们无法登船。华良赶到的时候,听见军野长对自己喊了一声:“华良,我会回来的。”

“我就在这里等着。”华良说,他的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军野长和老七冲进了船,然而,在船上的并不是野国的人,而是巡捕。原来,华良派人在监视阿生的时候,就发现阿生曾和船员有沟通,化装成渔民的巡捕了解到,他们想通过运输餐饮食品的方式离开上海。所以,他提前就让安德森部署好了一切。

军野长和老七往回逃跑,他们一直都在开枪,直到枪里的子弹打得一颗也不剩。小楼是在掩护军野长和老七下船的时候被巡捕乱枪打死的,他临死都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

在很久以后,华良坐在霞飞路巡捕房的时候,仍能回想起这一场激烈的巷战和船战。在他的记忆里,老七的身上有十七个枪眼,军野长的身上有九个枪眼。那天晚上,天空十分的黑,他的耳边有很多子弹呼啸的声音和周围居民冲来撞去的喊叫声,以及老七临死前的那一声“上海”。

数月后,华良站在了军野扬的面前,他看见军野扬的脸上全是笑容,好像他的每一寸皮肉都是在笑的。然后,他听见军野扬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来了。”

华良知道,他是讲给军野长听的。

军野扬是穿着一件崭新的军大衣站在法场上的,他还特意理了理头发。军野扬的军大衣是华良从一个朱红色的木头箱子里取来的,军野扬说:“野国,是我们的信仰,没有苦难,没有压迫,只有快乐,只有幸福。”

“你们的信仰,就是为了自己而不顾别人生死?”

“我们,只为野国而活。野国是干净的,鲜活的,没有罪恶的。”

只为野国而活。光凭这句话,华良就很想亲自去野国看一眼了,他想亲眼见一见,这些人誓死守卫的地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地。但军野扬始终没有把野国的地址说出口。

“那么,杨帆呢?他难道不是野国的人?”

“叛徒,就是要死。”

“野国是没有罪恶的,但是野国的人却把罪恶带去了其他地方。”

军野扬沉默了。最后,他只是说,野国是需要生存的,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独立的不被外界污染的地方,才是净土。只要野国能够继续留存在人世间,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都值得了。

华良不再问了,他觉得,或许野国这样的秘密一直存在着会更好,如果它真的是一个温暖的地方的话。他不免有些好奇,野国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可以让人对它那么死心塌地。

杨帆是一路顺风顺水坐上高官职位的,原本是野国打入官场的一枚棋子。随着职位的不断上升,他越来越贪恋权力,所以,他千方百计想要摆脱野国,保住自己的地位。军野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送入野国的。他希望军野桑能够为自己搜集野国的罪证,并且提供野国的动向,好随时能够掌控,在恰当的时机,一举歼灭野国,巩固自己的地位。

华良在军野扬的嘴里放进了一片烟叶,这是军野扬向他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华良的手里还有一个装烟叶的精致的盒子,他盯了很久,然后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能让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迷恋?”

军野扬把烟叶咽下了肚,他把眼睛闭起来了,他说:“家的味道。”

华良缓缓从军野扬身旁走过,他不再去看他,只是心里颇为唏嘘,一个人有着狠辣和温柔两面,人性果然是复杂的。

“砰——”

一声枪响。

华良朝湛蓝色的天空望去,他的眼里,是一大片的辽阔和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