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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婕还是从霞飞路一家叫“林深西点”的西点房,给老七买来了一个撒了糖粉的面包。这种面包只有这儿有卖,它还专门有个名字,叫“糖包”。她真是想不通,老七浑身上下就一野蛮人,竟然还能高雅一回。高婕进来时,林深西点的服务员阿生正往其中一个面包上撒糖粉。这个时候,一个高个儿男孩从高婕身旁跑了过去,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扔进了她的耳朵。
高个儿男孩把手里的面包揣进了口袋,露出了一个纯粹的笑容。他看了一眼高婕,眼睛清澈而明亮。高婕对他笑了一下,而后在服务员阿生的面前站定,问起:“我想买一种撒了糖粉的面包。”顿了顿,她又问,“是这种吗?”
阿生见高婕的手正指着一块糖包,抬头眯着眼睛看高婕,她显然是愣了一下的,不过很快,她就取过一张包装纸,把糖包包了起来。
高婕接过糖包,再次朝高个儿男孩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而对阿生说:“就这一种吧?”
“就这一种。”阿生微微笑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忙活了。
高婕注意到,阿生的眼眶凹陷得很厉害,且刚才她抬头看自己的时候,是眯着眼睛的——她是个高度近视患者。
高个儿男孩坐在位置上喝着饮料,偶尔也会瞄一眼高婕。高婕出门的时候,玻璃门晃了很久才静止,高个儿男孩和阿生似乎是熟识,打趣着往嘴里塞了一片烟叶。与此同时,对面眼镜行出来的人对阿生喊了一句:“阿生,修好了。”
阿生付了钞票,戴上了眼镜,她清晰地看见高个儿男孩收住了笑容,把剩下的饮料一口吞掉了。这个高个儿男孩的名字叫“番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番薯,从小到大,别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所以,番薯也就接受了“番薯”这个名字,就好像茄子接受了“茄子”的名字,南瓜接受了“南瓜”的名字一样。番薯当然也是知道的,将来还会有别的小孩子出现在上海滩的每一条街道,他们也许会叫“土豆”“青菜”“西红柿”……他们也一定有一段痛苦又美好的记忆。
番薯的这段痛苦又美好的记忆,是从他六岁的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只知道,自己是在一座岛屿上长大的。说是岛屿,其实也就是一座小岛,那儿生活着很多很多人。番薯喜欢在小岛上生活,至少比现在要开心。番薯喜欢去春奶奶家吃一碗叫“乌冬”的面,也欢喜去黑胡子爷爷家听他讲故事。
小岛上的人每天都在笑,他们无忧无虑,好像从来就没有心事。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谁也没有小心思,饿了大家一起做饭,下地了大家一起干活,没有阶级,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番薯也没有心事,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真好,就算是一辈子不出小岛他也愿意。番薯是后来才认识的茄子和南瓜,他认识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在小岛里的集训营了,他们都是孤儿。
番薯并不觉得集训营很苦,他虽然身体上是苦的,是累的,但他的心里却感觉到温暖,这儿有家一样的感觉。在番薯的眼里,“长妈妈”军野长一身军大衣十分潇洒,军野扬也同样的帅气,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不仅是番薯,集训营里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军野长和军野扬。番薯是很喜欢嚼烟叶的,每次受伤他都会嚼一片烟叶,好像嚼了烟叶伤口就不会痛了一样。其实嚼了烟叶伤口仍然是痛的,只不过他们都见到过军野扬受伤的时候,就是这样嚼烟叶的,他嚼了烟叶,脸上就会露出笑容。番薯忽然觉得,嚼了烟叶,自己就和军野扬一样了,所以他也露出了笑容,也成了一个勇士。
番薯在集训营里还认识了很多人,其中和他关系最好的,是睡在他上铺的白茶和隔壁的苦瓜。番薯每天都会和白茶、苦瓜一同训练,他们练习跑步、摔跤、攀登,还练习枪械和刀技。番薯和白茶、苦瓜会在晚上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小岛上的星星是最亮的。
番薯嘴里嚼着一片烟叶,苦涩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这让他觉得十分过瘾。所以他把剩下的两片烟叶递给了白茶和苦瓜,他看着他们把烟叶放进嘴里,一点一点咀嚼着。然后,番薯就笑了,说:“今天晚上,星星真好看。”
白茶吐掉了烟叶,说:“今天晚上,不只星星好看,烟叶也更难吃了。”
后来,他们就打起来了。他们打了很久,嘴里还不住地“啊呀啊呀”叫嚷着,直到每个人都头破血流,精疲力竭。在这场打斗里,番薯胜出了,他十分开心,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成为野国真正的战士,将有机会成为英雄。
番薯知道,在别的星空下,同样有这样的打斗。等天一亮,胜利的人就可以获得出岛的权限了。没胜出的人则要留在岛上,担任野国的护卫工作。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在为守护野国而战,他们也都以此为荣。但出岛就意味着可能随时随地会丢了性命,番薯自然也懂。可他们还是愿意争先恐后地去赴死,因为在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获得胜利,为野国的前途而战。
现在,番薯十五岁了,他是十三岁的茄子和十一岁的南瓜的哥哥,他们都是在那片星空下胜出的人。他们来到了上海,不清楚将来还要去哪儿,但他们都想回小岛上去,因为那儿有春奶奶的乌冬面,也有黑胡子爷爷的故事,那儿还有温暖得一塌糊涂的阳光。
番薯走出林深西点的时候,往口袋里放了一个糖包,似乎一眨眼,他就从街角消失掉了。服务员阿生还在忙着给面包撒糖粉,她一直没有和番薯讲话,她在想一件事情,没有眼镜真是太不方便了。
高婕买回来的糖包,老七只尝了一口,他还来不及吃完,就坐上了巡捕房开过来的一辆轿车。不过,老七本来也不打算吃完,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吃到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大亮,距离绑匪约定的交易时间,还剩下两个半小时。华良和老七坐在同一辆车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天灰蒙蒙的,老七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监狱外面的空气可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