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9

夏瑛的房门被撞开,血腥味儿就一下子浓烈了起来,华良和莫天跨进门槛,只见一个女人跪在十字架面前,摇晃着的灯光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女人一动也不动,她的对面是一个半米左右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的耶稣正注视着她。

“人已经死了。”

华良探了一下女人的鼻息和脉搏,她的身上已经没有温度了,不过身体还没有开始僵硬,可见刚死不久。华良看见女人的左胸口有一处贯穿伤,目测是被水果刀直接插入造成的,这是致死原因。华良回头对莫天说:“年纪四十来岁,穿着得体,这个女人肯定就是夏瑛,快去通知顾无为。”

莫天是跑着出去通知的,他只通知了顾无为,他晓得华良的意思,不要惊动其他人,以免造成更大的恐慌。顾无为的眼圈是红的,沉默许久后,他才问华良:“有线索了吗?”

华良摇摇头,他朝莫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找高婕和顾雍,然后问顾无为:“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太太是什么时候?”

“慈善晚会开始后没多久。”顾无为记得,数小时前自己和夏瑛大吵过一架,“待了大概半小时吧。”

慈善晚会是八点整开始的,顾无为致辞下台差不多八点一刻,也就是说,他是八点半见的夏瑛,那么,九点之前,夏瑛是活着的。华良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时间是凌晨五点一刻,夏瑛一直都是独居,也极少见人,倘若她最后见的人是顾无为的话,凶手就是在九点之后进入房间将其杀害的。

“你们谈了些什么?”华良看得出来,顾无为和夏瑛的感情并不和睦。

顾无为冷笑了一下,说:“顾家的私事,不足和外人说起。”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的时候,高婕和顾雍就到了。顾雍看见母亲的遗体,泪水瞬间就溢出了眼眶。他一直都忙于研究,很少来见母亲,不承想,上次见过一面之后,两人竟然成了永诀。莫天拉开了顾雍,好让高婕对夏瑛的尸体进行必要的检查,顾无为坐在沙发上,他看着儿子悲痛欲绝的样子,眼眶突然就有些湿润了。

数名宾客驻足在夏瑛的房门外,他们不时朝房间内探看,黑衣大汉们阻拦着,可还是有人发现了夏瑛的死。宾客们越聚越多,他们又开始吵嚷起来,搅得顾无为心烦意乱。他连连叹气,后悔自己不该让太太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高婕对夏瑛尸体的检查结果,和华良的大致相同。夏瑛的死亡时间只有五到八个小时,尸僵还没有开始形成,胸口的伤口是致命伤,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凶手是贴着死者的身体刺进去的。死者死前有过一段时间的痉挛,跪地的姿态是死后才被摆放的。除此之外,高婕还发现夏瑛在死前是有反抗的,她的指甲缝里留有血液,但这个血液一定不是她自己的,是抓伤所形成的,也就是说,夏瑛曾抓伤过凶手。

高婕摘掉了白丝手套,对华良说:“夏瑛的致命伤口,是笔直刺进去的,值得注意的是,从伤口深度和形状来看,凶手是贴身刺入的,力气非常大,伤口很深。”

华良点点头,夏瑛的目测身高在一米六左右,体型偏瘦,不要说一个有力气的男人,就算一个女人要杀掉她也是容易的。

“凶手有两人。”高婕抬起了夏瑛的手臂,说:“两道压痕,很深,但一宽一窄,显然是两个不同的手镯,由此可见,当时有人曾按住夏瑛的双手,而且是个女人。”

华良听完略有所思,突然,他看见人群中竟出现了贵生的影子。

“贵生!”

莫天也看到了,他第一时间冲了过去。贵生吓了一跳,连忙拨开人群,朝甲板逃去。东珠裹紧了围巾,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贵生对她来讲,是顶要紧的人。

顾无为一摆手,几个黑衣大汉也跟着去追人了。这时候,大家听到咚的一声巨响,有人跳下海了。莫天手扶着围栏,冲海面望去:“华生,贵生跳下去了。”

华良也朝海面看去,此时天色已经发亮,海水翻涌,华良朝周围看去,发现堆在甲板边上的几个箱子,少了一个。这些箱子在这儿堆放很久了,所有的箱子上都有灰尘和蛛丝,唯独顶上的那只箱子向上的一面没有,说明原本上头还压着一个箱子的。看来贵生是把箱子扔进了海里,他知道华良肯定是会发现的,这么做就是为了争取一丁点儿时间,好让自己能够躲藏起来。

华良吩咐几个黑衣大汉挨个搜查房间,自己和莫天则仍然站在甲板上。华良刚才扶着围栏向下望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最好的躲藏地方,就是船体边缘。“圣慈号”游轮为了防止有游客不慎坠海,不仅架起了围栏,还在船体周边围了一圈护板,只要有人站在护板上,谁也发现不了。华良不动声色,立刻朝莫天努努嘴,两人一边一个搜看,果然发现了躲在护板上紧贴着船体的贵生。

贵生再也无处藏身,他看见华良也跳到了护板上,并且迅速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拽回了甲板。华良和贵生是同时倒在甲板上的,在莫天把贵生死死压在身下的时候,华良看见,贵生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贵生的伤口属于划伤,伤口已经流脓了,但他并没有对伤口进行包扎或者简单的处理。

黑衣大汉们闻声赶到,他们帮助莫天控制住了贵生。高婕是后来来的,她帮贵生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如果再不及时处理伤口的话,你这手臂就有苦头吃了。”

高婕的话没有说错,贵生手臂上的伤口要是再晚一些处理就会加重感染。高婕在给贵生包扎伤口的时候,华良深感奇怪,这样深的伤口,处理起来是很痛的,船上没有麻醉剂,而贵生的表情竟然泰然自若,一点都看不出疼痛的样子,就好像这条胳膊是别人的,不是他的。

“这个伤口是你在取白磷的时候划伤的吧?”华良的目光紧紧盯着贵生的脸,说:“被一颗长钉子。”

“的确是钉子状物体划伤的。”还没等贵生回答,高婕便告知了华良。

贵生不置可否,始终保持着沉默。不过贵生这样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华良已然掌握了他的犯罪证据。黑衣大汉们押着贵生来到了舞台的后台,在贵生的面前,是正在蠕动的小蛇花花和磷盒边的那一滴干涸的血液。

华良开始在后台踱起步来,他说:“贵生,你偷取小蛇花花的目的,就是制造赵唯仁案的密室,小蛇花花并不是成年蛇,体型较小,从赵唯仁房间的门缝进出是可行的,关于这点,此前我已经叫威廉做了实验。”

贵生抬头看了华良一眼,说:“那又如何呢,华探长?威廉也能驱动小蛇花花,为什么不是他杀了赵唯仁呢?赵唯仁杀了美云,这可是涉及威廉利益的,他杀了赵唯仁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确有杀害赵唯仁的动机,不过……”华良顿了顿,说,“从小蛇花花身上发现的黏液,其实是糖液,由于有甜度,所以在赵唯仁尸体边才会有不少蚂蚁,这些糖液的原材料并不是白糖,而是奶油,就是你做蛋糕用的奶油。”

莫天拿来了贵生房间的蛋糕,他缓缓打开蛋糕盒子,众人看到,蛋糕上的奶油已经被刮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糕体。华良指着蛋糕说:“这是你说要给美云吃的那份蛋糕,我问过厨房的人,游轮上的奶油已经用完,你蛋糕上的是最后的奶油,而因自己要做蛋糕取奶油,也能减少大家对你的怀疑,毕竟从厨房拿奶油是需要记录的。”

见贵生没有说话,华良继续说道:“郭早风同样是你杀的,从你的伤口就能知道,磷是你取的。”

高婕接着华良的话说道:“莫天在调查磷的时候,发现磷盒上面原来是有钉子的,而你的伤口,的确是由于钉子造成的,顾雍那儿就有检测血液的仪器,一化验就知道。”

贵生不再狡辩,再次选择了沉默,仿佛沉默已然是千言万语。

在把贵生带到舞台后台前,其实华良是有和巡捕房通过一次电话的。在中央巡捕房的档案里,查到曾有一起悬案未破,男的是贵麻子,女的则是贵麻子的老婆,而根据邻居们的口供,贵麻子有一个儿子,就叫贵生,后来他家又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女孩儿。贵麻子夫妇死后,两个小孩子就不知所终了。

“贵麻子是个赌徒,债台高筑,而畸形人于赵唯仁有着十分强烈的吸引力,恐怕贵麻子要和赵唯仁交易的不是东西,而是畸形人,只有这个赵唯仁才会感兴趣,美云案就是导火索,勾起了你内心里的什么记忆,所以你杀了他。”华良把两张老照片拿给贵生看。

莫天这下全都明白了,贵生有过这样一段惨不忍睹的童年,所以才会对畸形人美云如此上心。

贵生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仰面去看华良,说:“我想抽烟。”

华良把烟给贵生点上。贵生抽了几口香烟后,缓缓说道:“华探长,你说的都对,赵唯仁和郭早风的确是我杀的。”

贵生这么爽快就揽下了所有案件,在华良看来,有一些不寻常的,毕竟贵生的作案动机并不十分站得住脚,除非他有想要保护的人。

“贵生,我不妨多告诉你一件事情,巡捕们从赵唯仁的家里找到了一本日记,里面详细写下了当初和贵麻子交易的经过,其中也提到了,那个女孩儿就是东珠。”华良说这番话的时候,朝周围扫视了一遍,发现东珠并不在场。

贵生忽然想起了那个冬天,自己把一个小女孩儿从雪堆里带回了家,他们一同生活,一同在漫天的飞雪下打雪仗,堆雪人。贵生还记得十二月三十日那天晚上,父亲要对小女孩儿图谋不轨,母亲因此而被父亲失手杀害。不过,现在贵生明白了,父亲原来还和赵唯仁有着这样不齿的勾当。父母死后,贵生带着东珠流浪在上海滩的街头,他们偷过东西,也睡过大街,住过贫民窟,也吃过狗食。他们过得清苦,但也十分开心,如果能重来,他仍然会选择这样过,最好一直这样过下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圣慈号”嘉年华招工的时候,贵生像是捡了巨款一样开心,因为在“圣慈号”上打工,可以获得丰厚的报酬,这样就能带东珠去吃很多好吃的了。贵生慢慢解开衣服,他是里外两件一起脱掉的。众人惊讶地发现,贵生的身上有着各种伤口,这些伤口像蛛网一样,铺满了他精瘦的身体。为了维持自己和东珠的生计,他曾经用身体去满足那些有着怪癖的富商们,任由他们把自己当作活靶子,看着他们一边嬉笑着一边朝自己身上掷飞镖、甩鞭子。为了东珠,自己什么都愿意干。

贵生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对华良说:“东珠只是寄养在我家而已。”

华良扬了一下嘴角,贵生很明显是不想扯上东珠。其实压根就没有所谓的赵唯仁日记,是华良故意说出来诈贵生的。

这个时候的贵生很想张开手臂去拥搂东珠,然而东珠并不在这里,所以他只是浅淡地笑了一下。

但很快,莫天就把东珠带来了。

华良见到东珠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还杀掉了夏瑛。”

贵生知道华良这样说,肯定是掌握了十足的证据,要不然这句话就会是一个问句。不过贵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我贵生这一辈子,也算留名了。”

趁贵生不注意,华良突然脱掉了贵生的外衣,贵生的后脖子下面有一道新鲜的抓痕。华良说:“这就是铁证,我们在夏瑛的指甲里发现了血液,但血液并不是她的,可以得出结论是夏瑛在和凶手纠缠时抓伤了对方。而你的这道伤口很明显就是抓伤。”

华良的话,贵生没有去反驳,在铁证面前,自己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夏瑛的遗体已经搬走了,在她呈尸的地方高婕用白色带子圈了起来。

“贵生,只要高婕拿你的血液样本和夏瑛指甲里提取的血液样本进行比对,一切就都清楚了。”华良说完,把头偏向了东珠,“东珠,你也有份。”

“和东珠无关。”贵生很快就打断了华良的话,他不想东珠牵扯进来,“没了服务生这份工作,我需要搞点钱生活,夏瑛是一个人住的,又是顾无为的太太,肯定有钱,所以我才溜进去的,没想到被她发现了,在逃跑的过程中,失手杀了她。”

“夏瑛是一刀毙命,凶手下手十分冷静,根本不可能是失手杀人。”华良叹了一口气说。

东珠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听见华良后面还说了一段话:“在夏瑛的手腕上,我们发现有宽窄不同的两个手镯印痕,说明在贵生杀她的时候,有人帮忙按住了夏瑛的尸体,这个人十分用力,以至于印痕很深,甚至有了血丝,东珠,你的手镯大小和印痕的大小一样。”

“我承认,是我们一起杀了夏瑛。”东珠抱住了贵生,她觉得,只有贵生身上才是温暖的。这个时候,南珠开口了,她说:“华探长,他们都是死有余辜,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很痛苦了,他们还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我们不想杀人,可他们想杀我们!”

东珠接着南珠的话说:“我们杀人的凶器只有一把刀,可他们杀人的凶器却有很多,哪怕是一句话,都能杀死我们的心。”

贵生坐在地上,他瞧见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明亮了,在他的记忆中,这样明亮的天空下,自己曾经和东珠奔跑在街道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只是现在,那些如烟的岁月远去了,如同一个海浪,拍碎后就消失不见了。

贵生说:“华探长,天亮了。”

于法,华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手;于情,他又不想逮捕东珠。但他们犯下的罪孽实在太重,华良只能依法办事,所以他把贵生和东珠都关了起来。

贵生和东珠倚靠在一起,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两个人的脸上各自挂有一个无比柔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