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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冬天的上海,寒风呼啸,在苍白的天光下,雪花纷纷扬扬。
九岁的小男孩呵着气,他的手和脚都已经冻木了。现在,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已经不那么疼了。母亲出去糊火柴盒了,父亲正在床上酣睡。父亲是喝醉后睡下去的,睡前还打了小男孩一顿,小男孩老早习惯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天生就是出气筒。
夜,变得黑了。小男孩点上了一盏煤油灯,这是唯一算得上值钱的家当了。风从窗缝里漏进来,灯光开始摇晃着,一下,又是一下,这让小男孩的心有些发怵。
猛然间,在摇晃的灯光里,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是一下子就出现的,然后,它缓缓地,由小变大。小男孩蜷缩在角落,他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在他的眼里,黑影愈发清晰了。黑影似乎在窥探屋子里的动静,这个时候,瓦片叫得更欢了。小男孩的背脊阵阵发凉,恍惚间,他听到了很轻很轻的邪魅的笑声,是一个小女孩的笑声,幽幽的,也从窗缝里漏进来,全都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发出笑声的,真的是一个小女孩。现在,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小女孩正站在小男孩的面前,她戴着一顶兜帽,干裂的手里捧着一把剩饭。小男孩打开门的时候,小女孩就蹲在门口,他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谁?”
小女孩仍旧在笑,她说:“妈妈很饿,我有吃的了,我要去喂妈妈。”
小女孩的妈妈是躺在树林里的,她躺在一株老槐树下,一动也不动。小女孩蹲下身子,把剩饭塞进她妈妈的嘴巴里,说:“妈妈,你吃呀,妈妈,你吃呀……”
小男孩向前挪了一小步,他瞧见,小女孩妈妈的衣服是鲜艳的红色长裙,而脸庞被头发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张嘴。小男孩走过去,也蹲了下来,这时,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于是,他伸出手,慢慢拨开了小女孩妈妈的头发……
突然,小男孩整个人向后瘫倒,他结结巴巴地说:“她……她的脸……”
呈现在小男孩目光里的,是女人僵硬的脸。女人已经死了,她的眼珠子瞪得很大。雪花仍旧不断落下来,它们落在光秃秃的树上,也落在了女人的尸体上,它们还落在了小男孩的目光里,冰冷刺骨。
女人是贫民窟里出了名的疯女人,小男孩认得她。疯女人每天都会站在江边傻笑,她浑身脏乱不堪,化的妆乱七八糟的,像鬼一样。小男孩想,现在,她成了真正的鬼了。她一定是冻死的,这么冷的天还穿红色的裙子……
等等!
红色的裙子!
小男孩一把抓住小女孩的手,他带着她奔跑了起来,在这片孤寂恐怖的树林里。他晓得,穿红衣服死去的疯女人,是会变成厉鬼的,这样的厉鬼是要去索命的,她们喜欢在黑夜里穿梭。小男孩就这样牵着小女孩的手奔跑,他的脑海里,疯女人的脸始终挥之不去。
月光也和他们一同奔跑。小男孩没有回头,他只是默念着,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小女孩也一次都没有回头,她跟在小男孩的身后奔跑,就这样跑进了小男孩一家的生活中。小男孩的爸妈收养了她,从冬天到春天,很多的日子里,小男孩都认为他们就是兄妹,亲生的兄妹。
小男孩记得杀自己父亲的那天,父亲喝了许多的酒。父亲是喝得醉醺醺回来的,他一回来,就把小女孩拖进了房间。父亲的脸似笑非笑,他很轻缓地从一个装衣袋里,把一件十分漂亮的纱裙拿出来,然后笑着对小女孩说:“你要晓得报恩。”
小女孩不懂养父在讲些什么,她只是看到养父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的衣服正在被这双手一点一点褪去。在小女孩的眼睛里,哥哥正趴在窗户上,她十分清晰地看见,哥哥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惊讶和迷茫。
一阵凉风从窗缝漏了进来,小女孩打了一个哆嗦,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下雪的黑天,好像和今天一样的冷。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声高过一声。很快,门就开了,是被人撞开的,冲进来的是瘦骨嶙峋的养母。
养母也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她还拉住了养父的手。小女孩忽然想,好像自己的身上是有糨糊的,会把所有的手都粘在一块儿。养母把养父的手拽开,用被子裹住了妹妹,然后她吼了一句话,有些歇斯底里:“你混蛋,你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养父给了养母一巴掌,这让养母的两只脚踉跄了一下,她的脸上迅速地爬上了一个红掌印。养父一把扯掉了裹住妹妹的那床被子,扯得十分用力,然后他冲养母骂了一句:“臭婊子。”
小女孩的眼睛一直都是朝窗户看去的,小男孩依然趴着。也许窗风也漏进了小男孩的身体里,所以小男孩整个人都打着战。小女孩咬着嘴唇,然后她把脸转过去了,木讷地望着养母的脖子被养父死死地掐住。
养母的整张脸都是扭曲的,她挥舞着双手,不断挣扎着。当小女孩把目光重新放在窗户上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小男孩不见了。养母慢慢瘫倒在了地上,她看见养父的脸突然也变得扭曲起来,殷红色的新鲜的血液,从他的头上泅出来。养父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狗,突然就倒了下去,然后再也没有起来过。
在小女孩的眼里,小男孩满是伤痕的双手正握着一个碎掉了的花瓶。小男孩露出了一个惊恐的表情,后来,他就瘫软了下去,一滴眼泪水安静地涌出他的眼角,“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没多久,窗外便天雷滚滚。
小女孩抚摸着小男孩的伤口,小男孩把小女孩揽在怀里,说:“我不疼。”
小女孩朝养母的尸体看了一眼,这让她想到了老槐树底下妈妈的红色长裙。然后,她淡淡地说:“从现在起,我们三个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