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阳庐诗话
一
客冬恨生(注一)度辽,为辽阳途中感怀一律见寄,大荒倚啸,旷代雄辞,排绝嗣响!吾亦欲属和,直如登黄鹤楼,奈崔颢题诗在上头也;近阅都下新闻,见都人颇有和者,予以和人之事,即不能突过原作,亦当甲乙停当,金碧无逊,不然是为人赘赘作蛇足也;忆予己酉(注二)春,登山海关,得七古一章、五律八章,七律前后十六章,其遣辞设境,与兹作正神肖,故当时即草草出前作报之,而原作未敢云和也!近读诸作,遂胆然即韵,补为一律,脱章自吟,愧作无任,自作者视之,或当投圊者哉!今录再寄也。诗为:
驻马临榆塞,平明望沈阳。
觚稜不见雁,敕勒更归羊。
貊余藩尽,索伦霸业荒。
长城真自坏,投帻为谁伤。
附原作并序。
辽阳途中感怀寄友(恨)
客冬返国,途经辽野,得感怀寄友五律一首,嗣蒙诸友,纷纷赐和,大都突过原作,备录之,以志同慨云尔!恨记。诗云:
凄凄冰雪地,人说是辽阳。
野旷无飞鸟,天低有牧羊。
隋唐遗迹在,龙虎旧封荒。
莫问东藩事,而今更可伤。
按:一、恨生,是原诗作者景定城(枚玖),当时所用笔名之一;有时亦仅用“恨”字,他是同盟会员,与耀月系族兄弟,常共同进行北方革命工作,此诗系他到东北进行工作时,途中所写。
二、同盟会发起“全国南北大起义”,耀月负责北方革命工作,在己酉年(1909 年),曾到东北,进行该项起义工作;次年,景定城去东北,亦去进行该项起义工作。
三、原文刊载“民吁日报”。
二
友人湘乡石苍然,叙其先人与太平石翼王交际事,以书启予云:忆幼时,曾从先人败簏,拾得一稿,乃族先正号龙轩先生者,却太平石翼王聘缄及诗草也!惜不能记其全词,惟翼王原诗,则以屡与友人诵论,尚能录出;其第二首起二句,亦颇模糊,勉足成之,亦足备一则轶闻也!诗如下:
其 一
立马衡南敞醉眦,阵云如墨雨如丝。
河山百折川黔脉,横入湖湘有异思。
其 二
北望中原莽战场,连天烽火壮熊湘。
亡秦漫笑惟三户,我哭当年何五郎。
其 三
龙山四十八雄峰,铁壁铜墙面面同。
此间会有龙蛇住,百万鲸鲵拜下风。
(龙山为宝庆巨镇,龙山先生居其麓),
其 四
墨光摇盾照微词,铁马金戈正急时。
亿万生灵齐一哭,此心惟有故人知。
末暑,龙轩宗先生有道,侍右达开专足顿首致叩,己未(1859年)秋七月望后三日。
按时正值攻围宝庆之时,家先辈犹能历历言其颠末;龙轩先生,当是时,年已逾艾,诗酒娱暮,漠视身世者,已二十余年,居恒除老庄周易三书外,酷嗜离骚,每夜月晚风,抚琴长歌曼声动岩谷者,必楚些声也,时泣时笑,俗子以为狂,膝下无嗣,不为意,每有吟著,不数日辄焚去,婚祭不著冠服,方巾道袍终其身,有龙轩主人残稿未梓,盖去世后,犹子行陆续搜理者,其答翼王诗,原韵结语云:身如槁木心如石,雷雨风云总不知二语,足以见其概矣,他日检出全章,尚拟补呈左右,以见道咸之间,楚中山泽之癯,间有异人!尚记翼王函及字迹,亦颇豪健云云。
(原文载民吁日报)。
三
顷于友人处,见所录明袁督师崇焕答本朝书,读之怆然,生黍油之念!书云:辽东提督部院,致书于可汗帐下,再辱书教,知汗之渐渐恭顺天朝,而息兵戈以休养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鉴之,将来所以佑汗而强大之者,尚无量也,往事七宗,抱为长恨者,不佞宁忍听之漠漠,但追思往事,穷究根因,我之边境细人,与汗之不良部落,口舌争竞,致起祸端,汗过不究作孽之人;即逭人刑,难逃天怒,今欲一一开晰,恐难问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并忘之也;然十年龙斗,驱彝夏之人,肝脑涂地,三韩骨血漫草野,天愁地惨,极悲极痛之事,皆为此七宗,不佞可无一言!今南关北关安在,河东北西、死者宁止十人,仳离者宁止一士女,辽沈界内之人民,已不能保,宁问由来;是汗之怒已雪,而意得志满之日也,惟我天朝难消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民男妇,作何送还,是在汗之仁明慈惠、敬天爱人耳;然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原自昭然,一念杀机,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身后多少吉祥云云。
(此文载《民吁日报》)
四
年来奔走跋涉,历犯艰虞,耳之所接,目之所触,疾雷破山,发风振海,惊涛骇浪之所激触,瘴雨狂飓之所陵迟,剧寒暍暑之所恐怖,露宿湿寝之所啮蚀,郡邪外害,客感内侵,沉瘁隤颓,予生未有也!回顾旧游,真有所谓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者,自顾自叹,行复自怜也!昨岁成客感诗十章,历记年来跋涉之苦、行路之难,间有“十月朔风急,黄海不可渡”一韵,予剧爱之,以质族昆枚玖(景定城),枚玖亦能与予同好,且自述其客中一韵云:“也是今生未曾有,满船风雨入塘沽”,同一奔波,观感差异若是,予以是知予为多悲之人矣;予治史记,尹治后汉书,群兼工词章,旁通科学、西文、律历、天算,可称一时之奇才,异县绵绵,久别不晤,宿昔入梦也,古之思人,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今三月不见,奈之何哉!
(文载《民吁日报》)
五
李少芳,予小时诗友也,后予去国,君以微官迁塞上,卒以瘵死,予怜之至今,曩岁归国,登墓哀悼,曾为诗以哀之,以“登友墓而哭之”命题,诗云:
永眠蒿里谁家子,孰识凄凉旧侣遐。
堂上素琴犹有韵,墓门木槿已成花。
原间晚景何萧瑟,树杪悲风正怨嗟。
我欲为君歌薤露,可怜前路日将斜。
当时,眼中所见,凄酸无限,复赋“野冢”一章,并录于下,以志予悲!诗云:
我来驱马北门道,下有垒垒丘与坟。
问是谁何遗此墓,欲寻铭志已无文。
朝华时落禽相语,末照西微兽索群。
萧瑟松楸夹广路,悲风猎猎正愁人。
(文载《民吁日报》)
六
秋声肃肃,予真不禁,今年沪上之愁,昨今镇日力疾出游,欲以消忧,转复增恨,年光似此,欲唤奈何矣;篱边晚菊,斌媚向人,乃知点缀年华,天地亦年年须此,天心且有来复,人心逝者,讫不可挽,予复何言哉;晚归益复落寞,竟夕踯躅,不能成寐,忽忆魏武诗,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语,乃思为渊明秋篱独醉事以遣之;忽忆小时某秋,与旧游孙二殿枫,酌于篱畔,曾为“对酒歌”一章相赠,迄今计之,八历寒暑,旧游如梦,此会何年;录之以志今昔之感!诗云:
邻家小妇笛三弄,鹅儿春熟香满甕。
呼童重典鹔鹴裘,与君共醉篱边秋。
今年欢会明年老,酣歌欢饮还须早。
眼前得意总云乐,身后功名俱草草。
况复诗兴时犹豪,中间能不置酒瓢。
举头望天吟且酌,脱口随风珠玉落。
古人一醉安性灵,旷观天地称达生。
世间万事一樽酒,人生不饮空独醒。
倾觞颓卧欲忘身,合号乾坤一醉人。
酌罢登楼对皓月,狂歌直与天为邻。
君为长歌我短歌,飘飘韵逐寒月堕。
大块容君复容我,刘伶之锸阮籍炉。
□□□□□□□,放浪人间曷不可。
予性酷嗜酒,数年以来,诗中故绝用酒字,盖以家国忧患,非复吾人饮酒赋诗之会,既欲作诗,又复说酒,不既成永嘉季世之人乎,故力疾戒此名词,以掩予过;予忆自此诗后,诗中见酒字者,惟“病酒愁侵肺,寻诗苦琢肝”一韵,然已弃其稿矣。
(文载《民吁日报》)
七
予友李亮公,既治小学,复邃科学,盖在故交中,不数觏之学人也,昨致予一书,寄其“夜渡函馆”口占一绝云:
日暮税车初就舍,夜深鼓枻又登程。
残灯回视星辰远,对岸鸡声续续鸣。
饶有神韵,渠因不治文学者,故予尤笃爱之,来书兼托购江慎修古韵标准,及四声切音表,予固求之沪上坊间,迄今月余未得者 也,于以觇中国学术之趋向矣。
(文载《民吁日报》)
八
予友俞剑华(名锷,南社诗人,同盟会会员),才华发越,学力宏富,前程至远;顷以事来沪,旧雨乍逢,后喜可知也,予百计挽留,君为我小住一日,匆匆辞去,予至今念之!昨忽以函见投,并调“金缕曲”一叠见赠云:
潦倒风尘里。忽相逢、知音张籍,尽销魂矣。索我诗篇怀两袖,看有痴情如许。怎不教、吴侬狂死。一种杞忧心更切,话神州,只迸长沙泪,时戏与作蛮语。才华豪迈干云际。论文章、千言倚马,逼人无已。最爱迷阳新雅颂,不减姬周兴味。且莫便、扶桑飞去。碧树一声天下白,者挥毫,要唤灵狮起。差可慰,民吁意。
按:此文赠给耀月时,正值他在上海主办《民吁日报》笃行革命,故多谈及;文载《民吁日报》。又该报并载有其他同志祝诗,并录于下!)“赠太昭”二首、署名太蕤,(太蕤、王用宾字,他是同盟会会员,后在南京政府,任职多年。
其一云:
浢阳一狂客,诗酒老风尘。
汾曲昔相见,交谈詟四邻。
襟怀何坦荡,期许邈诸伦。
两好约兄弟,而今见古人。
其二云:
景侯有佳句,出入洞天人。
予亦江湖客,识君近十春。
骚人多哀怨,词赋竞铺陈。
一自王风歇,太音久沉沦。
另:《民吁出版,书以志祝》,暑名燕舟,诗为:其一:举目河山事已非,新亭涕泣意何为。闻鸡底作中霄舞,手挽商霖志未灰。其二:血性男儿今有几,热诚金石为之开。迷阳不惧伤吾足,珍重擎天浴日才。
九
昨友人从故纸堆中,检出“东夷诗”十首,既失邮函,复无作者姓氏,审其字迹,知是会稽章枚叔绛所为,(章绛,即章太炎),读之喜笑,把玩无厌;国风既废,观风者浸假失辞,挽世,至必以竹枝词,写男女里巷之事,如采风之责,斯谓末流也已!今观是诗,独为其大,至竟硕学通儒,不作铮铮细响,格律亦高,力追汉魏,今以录实予诗品焉!
其一云:
昔年十四五,迷不知东西。
曾闻太平人,仁者在九夷。
陇首余糇粮,道路无拾遗。
少壮更百忧,负绁来此畿。
车骑信精妍,艨艟与天齐。
穷兵事北狄,一战歼其师。
将帅得通侯,村官毦山鸡。
帑臧竟涂地,算赋及孤儿。
天骄岂能久,愁苦来无沂。
偷盗遂转盛,妃匹□隋糜。
家家怀美疚,骭间生疡微。
乃知信虚言,多与情事违。
其二云:
旸谷多温风,薮野无枯条。
处处闢林囿,屐屩行相招。
上着高山冠,革带横在要。
后有曼鬋妇,相从罗酒肴。
三觞乃未已,忽在山之椒。
其三云:
客从海西来,上堂系罗袜。
长跪箸席上,对语忘时日。
仰见玉衡移,握手言离别。
下堂寻革鞮,革鞮忽已失。
回首问主人,主人甫惊绝。
乞君一量靴,便向笼间掇。
笼间竟何有,四顾吐长舌。
(注:是首后半,失之儇谑,然无害其径蹊之高)。
其四云:
甲第复如何,绳蔑相钩带。
虎落穿方空,空小门不大。
按项出门去,恣情逐岩濑。
三步复五步,京市亦迢。
时复得町畦,云中闻犬吠。
策杖寻其声,耆献方高会。陛下千万寿,世世从台隶。
(自注:犬吠状ワしワし八声,按此在倭语为我曹之意,盖以与犬吠声近也)。
其五云:
海隅无书契,其来自营州。
后有黠桑门,小复规佉卢。
下读更上迻,文采相离娄。
真草为符号,声类乃绝殊。
刘曹不可识,略晓唐人书。
时作宛平语,一字一縈纡。
晚更效大秦,钞盗忘根株。
博士冠通天,大版五尺余。
三岁术已尽,腹空如匏壶。
转向大秦去,稗贩穷锱铢。
自言海西好,未若东人姝。
其六云:
徐生昔采药,始闻携玺书。
腰间鹿卢剑,铜镜能辟邪。
神仙谅多技,绝岛遗规摹。
或言亶父子,初从堣夷居。
旧史虽芒昧,上国当攀扶。
汉主有神灵,委心托葭莩。
一朝时势异,谱牒皆虚诬。
割肉事隆准,道是西家孥。
其七云:
异域多奇书,石室难尽藏。
致用岂在多,干禄自有方。
鹪鹡巢深林,所志在稻梁。
长兄专城居,仲兄为议郎。
发箧理群籍,党得嗣二兄。
岂无乌孙语,弟子谁能详。
(自注:大学亦有露西亚语,(俄语)教师但具堂室,无授业者)。
其八云:
楼船从东来,习流方三万。
观兵耀戈甲,中心岂忘怨。
匪寇求婚姻,相亲亦良愿。
长筵列甘醴,帷宫结华鬟。
星施从风扬,雷鼔欢郊甸。
日莫促传觞,湩酪陈无算。
娥眉一流睇,壮士皆忘战。
跪进金跳脱,誓言何旦旦。
拜赐待三年,桑中会相见。
其九云:
汉家昔略地,戌卒屯边野。
大夏见邛竹,西极来天马。
粲粲西人子,胡袄相巫鼓。
或复转珍异,市闾盈鹵。
荐食历岁年,岂复烦师旅。
此党独殊绝,先导资时女。
弹筝击空侯,利堪般舞。
持此作颜行,弥胜诸商贾。
军气从之扬,一鼓坚城下。
都护何所为,守此娟娟者。
其十云:
猛虎在深山,百兽皆震恐。
视彼蒙茸狐,徒事穿坟垅。
幻作白头公,与人相追踵。
有时着魃服,妖冶宜专宠。
谅知君子国,于菟潜不动。
独与文狸游,栖神祀丘冢。
仿佛卑弥呼,符喌相驱□。
半径非雄才,菅原徒一孔。
读是诗者,足以知日本自维新而后,国俗日敝,民质之日沦猥贱矣。(文载《民吁日报》)。
十
近人有译英诗人拜仑集中“留别雅典女郎”诗四章者,缠绵悱恻,不负作者,今录之。
其一云:
夭夭雅典女,去去伤离别。
还侬肺与肝,为君久摧折。
薰修始自今,更缔同心结。
临行进一辞,吾生誓相悦。
其二云:
卷发未及笄,九曲如肠结。
垂睫水晶帘,秋波映澂澈。
骈首拭香腮,葩染胭脂雪。
慧眼双明珠,吾生誓相悦。
其三云:
朱唇生异香,猥近侬情切。
锦带束纤腰,中作鸳鸯结。
撷花遗所思,微妙超言说。
痴爱起悲欢,吾生誓相悦。
其四云:
夭夭雅典女,侬去影形灭。
会当寂聊时,相念毋中绝。
侬身不可留,驰驱向突厥。
魂魄持赠君,永与柔肠结。
此情无穷期,吾生誓相悦。
自注:(突厥,土耳其也),
(文载“民吁日报”)
十一
近人黄公度遵宪拜祖母墓诗与杨漪村深秀、拜外祖母墓诗极相似,温厚恳笃,天挚流露,然杨篇幅稍狭,不如黄之雄厚恣肆,今并録之;黄之《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云:
郁郁山上松,呀呀林中乌。松有荫孙枝,乌非反哺雏。
太婆向母怀,伸手抱儿去。从此不离开,一日百摩抚。
亲手裁绫罗、为儿制衣裳。糖霜和面雪,为儿作餦餭。
发乱为梳头,脚腻为煖汤。东市买脂粉,靧面日生香。
头上盘云髻,耳后明月珰。红裙绛罗襦,事事如儿妆。
牙牙初学语,教唱月光光。一读一背诵,清如新炙簧。
三步甫学步,送儿上学堂。知儿故畏怯,戒师莫严庄。
将出牵衣送,未归倚闾望。问讯日百回,赤足足奔忙。
春秋多佳日,亲戚尽团聚。双手擎明珠,百口百称誉。
我家七十人,诸子爱渠祖。诸妇爱渠娘,诸孙爱渠父。
因裙便惜带,将缣难比素。老人性偏爱,不顾人笑侮。
邻里向我笑,老人爱不差。果然如状貌,艳艳如莲花。
诸母背我骂,健犊行破车。上树不停脚,偷芋信手爬。
昨日探鹊巢,一跌败两牙。噀血喷满壁,盘砖画龙蛇。
兄妹昵我言,向婆乞金钱。直倾紫荷囊,滚地金铃园。
爷娘附我耳,劝婆要加餐。全盘脍鲤鱼,果为儿下咽。
伯叔牵我手,心知不相干。故故摩儿顶,要图老人欢。
儿年九岁时,阿爷报登科。剑儿大父旁,一语三摩挲。
此儿生属猴,聪明较猴多。雏鸡比老鸡,异时知如何。
我病又老耄,情知不坚牢。风吹儿不长,那见儿扶摇。
待儿胜冠时,看儿能夺标。他年上我墓,相携着宫袍。
前行张罗伞,后行鸣鼔箫。猪鸡与花果,一一分肩挑。
爆竹响墓背,墓前纸钱烧。手捧紫泥封,云是夫人诰。
祖孙共罗拜,焚香向神告。儿今幸胜贵,颇如母所料。
世言鬼无知,我定开口笑。大父回顾儿,此言儿熟记。
一年记一年,儿齿加长矣。儿是孩提心,那知太婆事。
但就儿所见,依稀记一二。太婆每出入,笼东拄一杖。
后来杖挂壁,时见垂帷帐。夜夜携儿眠,呼娘搔背痒。
展转千搥腰,殷殷春雷响。佛前灯尚明,窗隙见月上。
大父搴帘来,欢笑时鼔掌。琐屑及乡邻,讥诃到官长。
每将野人语,眩作鬼魅状。太婆悄不应,便知婆欲睡。
户枢徐徐关,移踵车轮曳。明朝阿娘来,奉匜为盥洗。
欲饭爷捧盘,欲羹娘进匕。大父出迎医,视讲脉理。
咀嚼分尝药,斟酌共量水。自儿有知识,日日见此事。
几年举场忙,几年绝域使。忽忽三十年,光阴迅弹指。
今日来拜墓,儿既须满嘴。儿今年四十,大父七十九。
所喜颇聪强,容颜类如旧。周山看松柏,不要携杖走。
拜跪不须扶,未觉躬伛偻。挂珠碧霞屡,犹是母所授。
绣补炫锦鸡,斯自粵西购。一手搴颔须,一手振袍袖。
打鼔唱迎神,红氊齐泥首。上头 红香,中间酌黄酒。
青箬苞黍粽,紫丝络莲藕。大父在前跪,诸孙跪在后。
森森排竹芛,依依扶杨柳。新妇外曾孙,是婆定婚媾。
阿端年始冠,昨年已娶妇。随兄擎腰扇,阿和年十五。
长樛次当荪,此皆我儿女。青青秀才身,两弟名谁某。
少者新簮花,捧觞前拜手。次第别后先,提抱集贱幼。
一家尽偕来,只恨不见母。母在婆最怜,刻不离左右。
今日母魂灵,得依太婆否。树静风不停,草长春不留。
世人尽痴心,乞年拜北斗。百年那可求,所愿得中寿。
谓儿报婆恩,此事难开口。求母如婆年,儿亦奉养久。
儿今便有孙,不得母爱怜。爱怜尚不得,那论贤不贤。
上羡大父福,下伤吾母年。吁嗟无母人,悠悠者苍天。
(全文至此止,见《民吁日报》)
十二
又在同期,耀月常与同志联句,现并将当时与陈汉元联句二首,并录于下:
其一:《拟今日良燕会联句》:
嘉会殊未易,宾从欣来游。(大招)
名姬发清唱,琴瑟声多遒。(汉元)
慷慨一何哀,豪健不能柔。
愿言结盟好,高格难匹俦。
惊风吹白日,倏忽若置邮。(大招)
何不驱高车,赫奕拟王侯。
相期崇好爵,毋为守穷丘。(汉元)
其二:《拟曹陈思酒置高殿上联句》:
良辰斗酒会,宾朋乐未央。(大招)
庖丁治佳肴,宰肉烹羔羊。(汉元)
新曲扬殊音,豪竹发清商。(大招)
楚舞何蹁跹,燕歌悠且扬。(汉元)
盈筵列樽杯,羹醴劝相偿。(大招)
主颂百朋锡,宾称万寿觞。(汉元)
千秋誓不渝,忠信结中肠。(大招)
公子敬爱客,谦抑信未遑。(汉元)
四运驰惊飙,忽若浮云翔。(大招)
盛年不重来,中心何日忘。(汉元)
繁华有欢娱,荣悴可怜伤。(大招)。
(以上刊《民立报》、《民吁报》)
十三
客有署东绿者,以其答陸肖磻,登浏河瞭望台诗二首见投,今录之:
其一云:
聊寓登高意,遥山限大江。
霸才诗叠和,健笔力能扛。
不废黄花酒,高吟绿竹窗。
兴亡今古恨,感叹血盈腔。
其二云:
形势剩孤台,沟涂晕碧苔。
江山非故国,将帅几英才。
天堑横流急,楼船绝域来。
锁关仍失策,吟望几徘徊。
高剑公(即高天梅,南社发起人之一)寄其简曼殊上人(苏曼殊、南社社员)武林,兼怀刘三(刘三、字季平常署“江南刘三”南社社员)诗,并其友楚伧者(葉楚伧、南社社员)和韵各二律录之;高诗云:
其一:
离别不可道,魂飞沧海东。
西风折杨柳,北渚采芙蓉。
画里家山绿,樽前人面红。
南屏山下路,诗思渺无穷。
其二:刘三才老健,分手去何之。
痛哭汪伶后,如何无一诗。
料君添古怨,为我写新词。
寄去双鱼素,相思亦太痴。
叶和诗为:
其一:
佳会随流水,年年东复东。
天涯乏鸿雁,江上秀芙蓉。
湖挟山光碧,枫留夕照红。
倘过少保墓,且勿问通穷。
其二:
季子当年事,依稀吾见之。
剑光开汉祚,墨渖订交诗。
岂无怀人意,应填望海词。
苦吟浑未彻,今夜为君痴。
(文刊“民吁日报”)
十四
太原傅青主先生、山,国变后隐于黄冠,强征不应,二十年不出土穴,自六经、诸子、小学、音韵、及诗文、书法、丹青、歧黄之术,无不精能,顾亭林常相过从,切磋学术,相为北边,仰视俯画事,著有《霜红龛集》四十卷,内古今体诗十卷,今录其咏史感兴诸作,以见梗概,性纯孝,故诗中多及之!
其一云:
高土薄珪组,蹈海心如归。
贤豪喜功名,快其得指挥。
周公勤吐握,不为荣谦撝。
施施捐箪豆,谓可御渴饥。
但虞灵辄饿,岂识朱亥椎。
雄才自瞻远,卓犖亦知微。
徐州慕声名,平舆龙已飞。
其二云:
有黄轩辕鸟,赋性无妒憎。
萧衍若郗徽,下诏罗鸧鹒。
羽毛何所知,珠宫粉艳明。
新人未见纳,郑袖孤娉婷。
姱修不自藏,取恶乃众情。
其三云:
孝子多迂节,明王重封疆。
解宏非曾闵,何为辞巨创。
金革不可避,镏琪六上章。
岂不负君命,薰庸恐无光。
其四云:
畴咨世已远,功名士日多。
机变有微中,诗书无以过。
汉功谁第一,显赫诚萧何。
嬴二动火德,鄂君始不呵。
高士耻结纳,道义期赓歌。
慷慨亦相诺,邈矣如山河。
其五云:
上山采枸杞,山迳多溲疏。
溲疏实类杞,乃分刺有无。
灼灼垂枝柯,滴滴红珊瑚。
光辉讵不美,物性恐复殊。
采药养寿命,误食当何如。
弃置莫叹息,此类安足储。
其六云:
邺下多才士,吾独怪镏桢。
平面视甄妃,何无臣主情。
四顾陈阮辈,鼠伏如畏烹。
亮非云龙依,戚施匄令名。
鬼蜮哉生路,亦以高才称。
其七云:
孟德张汉罗,正平不可援。
于于岑牟衣,落落鹦鹉篇。
天子竟可挟,贱士终难前。
愚者诮刚折,明知当不然。
陈徐早委质,称颂文翩翩。
一时离疾疫,不闻独长年。
其八云:
元龙有五敬,子鱼同见推。
吴赠无所爱,魏禅能赞仪。
清洁始何矫,礼法终若亏。
知人良不易,君子可方欺。
一身间邴管,谁必苛相疑。
其九云:
经术蔽腐值,文章难救时。
谯卻富典故,建议草降辞。
龌龊处人国,缓急将安裨。
伟哉隆中人,长啸谁能知。
其十云:
吾闻士难得,千里如比肩。
四海岂不广,间绝多山川。
知遇信有人,乃在千百年。
覆瓿当时诮,桓子赏其言。
(文载《民吁日报》)
十五
宋末,韩魏公五世孙女能诗,宋亡、赴水死,其练裙中绝命词,悲切悽怆,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今录以实诗品。诗为:
宋未有天下,坚正臣礼秉。开国百战功,当阵推雄整。
及侍周幼主,臣心常烱烱。帝曰卿北伐,山戎今有警。
死狗莫系尾,此行当系颈。即日辞陛下,尽敌心欲逞。
陈桥忽兵变,不得守箕颍。禅让法尧舜,民物普安静。
有国三百年,仁义道驰骋。幸改祖宗法,天胡肆大眚。
细思天地理,中有幸不幸。天果丧中原,大似裂冠衽。
君诚不独活,臣实无魏丙。失人焉得人,垂戒常耿耿。
江南无谢安,塞北有王猛。所以戎马来,飞渡以陵境。
大江限南北,今此一舴艋。本期固封疆,谁谓如画饼。
烈火燎崑岗,不辨金玉矿。妾本良家子,性僻守孤梗。
嫁与尚书儿,衔署紫兰省。直以才德合,不弃宿瘤瘿。
初结合欢带,誓比日月炳。鸳鸯会双飞,比目愿常并。
岂期金石坚,化作桑榆景。旄头事正然,蚩尤气先屏。
不意风牛马,复及此燕郢。一方遭刦掳,六族死俄顷。
退鹢落迅风,孤鸾吊空影。簪坚折白玉,瓶沉断青绠。
一死控冥府,忧心长炳炳。意坚志不移,改邑不改井。
我本瑚琏器,安肯作溺皿。志节匪转石,气噎如吞鲠。
不作爝火燃,愿为死灰冷。贪生念麹蛾,乞怜羞虎阱。
借此清江水,葬我全首领。皇天如有知,定作血面请。
愿魂化精卫,填海使成岭。
十六
顷蜀中友人,有以刘斐村光第(刘光第,戊戌六君子之一)、杂诗见寄者,奇气磅礴,挺拔可爱,录之,以见其人。
其一云:
忽然中夜起,开户玩清华。飞心入明月,太息仙人家。
仙童饱魑魅,心血化青霞。玉女妙成双,变为枭与蛇。
阴精虽不老,已蚀众蝦蟆。姮娥系白兔,正气为咨嗟。
桂树根蠢蠢,渐亦扬其华。我欲扶烛龙,衔火照阴邪。
九关逢虎豹,坐叹泪如麻。
其二云:
东海阔且深,中有一灵蝦。撑天长头角,非龙亦非蛇。
白波涌如山,喷沫惊无牙。青珠散作尘,吹空为飞沙。
婉恋两雌龙,海气开清华。扶日函扶桑,阴恩周八遐。
一龙欢游戏,一龙郁盘拿。蝦也逆其欢,虬螭无奈何。
稚龙腹有雷,杀意通老鼍,裂之于青邱,乃不异井蛙。
其三云:
登高望蒙古,言陟五台山。北风徒能劲,立于冰雪间。
维昔荡中国,饮马长城边。北失鄂罗雄,东误苏奴孱。
出入五百年,势积以钝顽。弱人亦自弱,道岂如循环。
帏房岂不亲,隐贻屏蔽患。譬彼黄耈人,衣敝背已寒。
颓阳澹澹下,我方悲外藩。
其四云:
天上生奇树,托根极高寒。玉色光可鉴,奇气吹若兰。
招摇绛宫里,旖旎瑶台端。上枝抱神龙,下枝栖凤鸾。
中枝挂日月,嬉戏掷雨丸。排云奉竽籁,化叶锵琅玕。
音声一何美,天听生清欢。裁为六合柱,神工不肯观。
罡风忽吹折,王母独心酸。
其五云:
穷阴满八极,天地泄烦冤。太行裂石藏,倒泻飞泉源。
泡泡出雷岫,滚滚下天门。岩寺怒飘堕,安肯向平村。
木石随佛走,人马同蛟翻。雨声挟哭泣,中有万鬼喧。
神灯跳红波,欢喜照老鼋。妖孽不自作,所贵燮阳宣。
阳刚抱龙德,冷气散乾坤。主山遭厄圯,五岳噤不言。
嗟予坐危屋,神伤命斯存。
其六云:
吾乡李鸿猷,捧檄令赤峰。列县无城郭,谣俗亲民蒙。
蒙汉久蠹孽,都统贪且庸。扇之以乱民,马贼起如蜂。
蒙兵道路断,官兵村落空。杀烧所漏遗,逃山复严冬。
饥火焚人肠,哀哉割面风。僵死目犹视,坐卧冰雪中。
辉辉晶玉颜,惨惨土木容。岂不痛殭路,血肉欣完同。
跃马忽见之,急驰过鬼丛。疾威此上帝,民牧亦梦梦。
幸免于咎责,乃内丁鞠凶。过都为我言,使我泪如冻。
其七云:
静坐观物情,慨然发深羡。一欣鸟惊人,再欣虎上殿。
蜩螗争一,热风忽怒怨。饮露有寒蝉,空腹亦为贱。
苍蝇饥着人,搏击非本愿。投躯啄腐鼠,何时纵英盼。
六合一枭鸾,鹏子安得见。獬豸独能神,所食惟苦楝。
其八云:
孔雀冲天飞,云日散光采。一朝饥无肉,不冻长呼馁。
樊笼一以羁,啄腐甘自饴。食蛇知有毒,尚负奇毛在。
文章止悦人,品弗登鼎鼐。鹜华果向心,落实稍见悔。
所以威凤翔,九苞度云海。
其九云:
漫漫香雪海,梅花千万枝。天上春独早,亦犹正逢时。
何来腊梅花,托根暗相移。弄妍云雾地,拔迹水石湄。
玉女璨明月,近玩天人姿。王母闪电眸,一笑杂嗔痴。
神仙烟雾中,岂容俗物窥。非种忽锄去,园客惜其私。
其十云:
妲己倾有商,褒姒灭宗周。天意信遐邈,女祸亦因由。
慨当伐国日,献此美无俦。山川禀精气,民物含怨愁。
并泄于一身,钟物岂非尤。方寸之祸水,胥溺及九州。
颠倒怒笑间,因爱成仇讐。百物气相制,弱肉与强谋。
谁谓伤人心,十世祸未休。片情累万族,念念泪交流。
(刊《民吁日报》)
贵公子
按:此系《民吁日报·公言》栏内载《畸零小说》,以寓时事。
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娼。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五月一来归,道上自生光。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旁。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扶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
那贵公子,正在堂上拥着诸位女郎,口发艳歌,牙牙相和,许多的丫鬟,进觞行酒,公子方吃个半醉,忽然叫声火起,火光中照见便有几百个身躯肥短的寇盗,(注:喻倭人),拿刀使棒,闯进门来,打杀了仆从,盘踞了寝室,公子一时惊慌,倒下在座,群婢惊散,公子昏晕半日,方才睁开醒眼,此时见盗,不见美人,便是泪下如瀑布,觳觫成一团,眼看着盗在家中,打仆骂婢,驱使男女子妇,如牛似马,将金宝珠玉,互拏乱拿,衣服靴帽,连穿并带,罗衫套在皮袄上,男子头上戴着女人的首饰,褥子被子,铺在地下作毯子,又把花瓶拿来做便壶。杀猪宰羊,呼茶唤酒,琴棋书画,随手打个零星粉碎;主人的二十四家庄客,闻耗大惊,一呼百应,一齐奔到公子家中,救苦救难,群盗恐怖,请公子写个盟约,把这座房院,赠与我曹,祈天保佑,公子多福多寿,宜子宜男,公子大喜,振笔力疾书写,除这房这院外,还有一十二座庄田,二十一座 水碓,并有先君子的十几箱珍宝,都填在上面,并准收获今年众庄客这料田禾,口称群盗爱我,一面解散庄客,各自回庄安息,庄客不曾听命,公子大怒,吩咐群盗动手,庄客各自逃回,不表,却说西家邻居,闻知大怒,骂声小丑无礼,商量捕拿盗贼,此时四邻无赖,闻公子家中有祸,率领蜒户无数,都来抢钱。(文止于此,刊《民吁日报》)。
书张文襄(之洞)遗训后
张文襄弥留时,谓其诸子曰,我经营经科大学,煞费苦心,予逝后,深恐新进之人,蔑视国学,裁除此科,汝曹竭力维持,勉绍予志,毋令我目不瞑;予反复斯言,益兴予叹国学之陵夷亟矣,挽近士夫,眩于皙人(注:白人也)之术,虚鹜妄进,至诃诋旧学为可废,求文者都鄙故说,论理者咸趋奇异,背本逐流,靡所归究;夫君子居是国,则知其学,通其国之学,而后能治其国之事,故有国学既通,而后兼习他国之学以资辅益者,未有自弃其学,而能贯穿他人之学以为用者;夫世人于欧罗巴之文章史籍,尚能推其古昔,究厥原始,而于国学,反土苴弃之,乃所谓轻其家邱者欤!然揣摩名法哲理,切磋艺术实科,尤其上焉者也,他复有专以习欧罗巴语为致用之术,斯可谓道在稊稗矣;虽然,一国之语言,因与其学术相附丽,读书以习语者,即不得不识其学术文章政治历史地理风习民性,所谓获之非以意者;若挽近露西亚人所作之万国新语,果何所裨也耶,既无相沿之历史,复无独成之学术,其本出自欧罗巴种人佉卢文字,乃皙人种之通用语,非可限以疆界也;震旦虽衰,文字语言尚不居人后,岂从黑夷红番之卑卑者,仰承皙人咳唾乎;且万国新语,本原诸佉卢,然其于佉卢之文,尤必迻译,而后能得,其与译以华文之为削趾适履也!夫六经诸子庄马班骚,岂迻译所能达其妙,然则求学术于万国新语,曷若求之其本国故训,既曰迻译,曷若求之吾国译竟之籍间,为事半而功倍哉!盖万国新语者,乃为驵侩贸易交通之利,绝非以学问政治而设,其间亦非有蕴藏之遗文古籍,足资学问;夫人习外国语者,在以是为进求学术之阶梯,岂欲作舌人哉,昔者颜之推教其子曰:齐朝有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才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鸣乎,令德之裔,其后将大颜之推而后,迄今数千载,乃见一张文襄,甚哉,此风之息久矣,学术陵夷,士风颓败,诸夏式微,不亦宜乎。
(文载《民吁日报》)
谈 余
按:以下谈余,大声、无题三篇,皆载《民吁日报》,系耀月与同时其他保皇、立宪报纸辩论攻讦而作。
嫫母见西子之美,始也必以效颦,至其力不能肖也,乃转艳羡而为妒视,为谮诉,此乃妇人女子献媚之事,不谓报界亦现此丑态也!沪上有某报者,其内容之龌龊,声名之卑劣,久为国人内外所唾骂,皎日在上,予固不为欺言也!彼亦自知其声名狼藉,销路阻滞,乃发明一种新卖报之手段,此手段之用法,即与他种社会欢迎之报纸,故起纠葛,则可附带而流行,所谓附骥尾而行显者,某报盖惯用此技者,曩与沪上某报,曾一为此,其报乃稍稍流行数日,彼瞰得此中有利,遂乃认为家传秘术,当本报出现时,彼既羡其内容之美富,又复力不能自改良,且本报所主持议论,极为彼阴所妒嫉,又复不能明相攻讦,旧痒既作,急何能择,乃摭拾本报之附录 报余,起胶葛以自重,夫某报既欲攻讦,则有本报发挥宗旨之论著栏在,不妨堂堂正正以相见,而乃噬其尾幕下体,则极其箕张牛愤之全力,亦不过与本报话余尾声,较长系大,抑何不武也!彼报之私隐何在,路人皆见,既嫉本报之言论,逆其私衷,复妒本报之流行,夺其销路,以故开口见心,首以销路之说诋本报,此等驵侩卑污思想,实本报所梦不及此,夫以某报之内容,与在社会之价值,即使上海无本报,彼能多销几何哉,嫫母不自恚其丑,而乃妒人之艳,卑劣猥下,亦孔之丑也,彼亦自知攻击本报之正论,必受犁扫之忧,而乃依孔子以为城社,夫城狐不可灌者,以足以颓垣也,社鼠不可薰者,以可以焚屋也,彼固知扑鼠者之必忌器,乃凭依以为固,其手段亦可谓卑劣矣!至其论孔子处,尤不能不令人诧异,夫咸池六英、闻者却走,非常之原、黎民用惧,学术之攻研,思想自由,人有独获,非必矜吃乾矢橛以为贵,予亦匆匆,不屑教诲,夫君子不以言废人,不以人废言,予固主张尊崇孔子学术者也,论著自在,自非盲瞽,当能覩见,然吾有大哀于中,复不能己于言者,即某报既亦尚知尊孔,乃复猥侪孔子于耶稣天主之流亚也,夫耶稣一教主耳,岂得伍于孔子正学之林,彼既误以教主为圣人,遂乃至以圣人为教主,以教主为圣人者,不过自侪身于耶酥徒之流亚,予不暇教也,惟以孔子拟教主,是真吾所不能不为吾国学术哭者也,夫孔子即至不贤,亦不当与耶稣伍,论者既陷于宗教迷信,遂至不能自察其失辞,致陷儒家学人,与耶稣教民相等第,岂非大冥至傎也哉!夫吾国不以宗教立国,数千年相袭,愚者皆知也,盖各学派各有正谬,在相互系比争议中,乃趋其正,用以发扬吾华文化,而彼以耶稣教徒之知识脑筋,欲以其宗教迷信之余,吹耶稣教徒之唾余,以愚蛊吾民,乃诬孔学为一种迷信愚民的宗教,使吾国进化之民,复陷于草昧原人之愚蠢信仰,几何其不沦于红番黑夷也哉,夫耶稣教今日之在欧美,不过为中流以下社会人之所迷信,稍能学问者,皆已背弃不屑顾,欧美上智之民,著论辞闢者,不啻汗牛充栋也;论者足不出国门,目止识汉字,何所为据,谓欧美人无非议耶苏者,以今日中国之民智,苟复拾欧美宗教唾余为之迷信焉,其祸真烈于洪水猛兽,中国之亡真不待列强瓜分矣!彼亦自知不能自圆其说,乃以为二千年来之君主,奉孔子之说以代宗教,故不得不谓之宗教;夫以孔子之学术,苟非出君主之崇奉,后世岂土苴弃之乎,盖孔子道术之大,其力自足以洋溢于千载,而乃以孔道得以至今,归罪历代君主,是盖拾挽近一二新学之士,诋中国君主专制制度,系利用孔教以为傀儡,乃遂一口骂尽数千载中之明王圣帝,其祸必至无父无君而后已,其居心叵测,尚忍言哉!惟彼报所争在销路,绝不在此,吾固不应斤斤致辩,特吾恐幼学之士,闻此狂悖之言,以为中国非宗教迷信,即不足以立国,且至摈孔子于耶苏天主之流,斥孔教之儒,为耶稣教徒之亚,是则予所深忧者也!醉归迟暮,草草话此,聊倾肝鬲,苟信予言,守此迂戒,噤默老死,倘仍欲实行附带拍卖主义,则有本报之言论栏在,时至今日,不妨自揭其隐以相见,若必周章狼狈,出此迂回狐蛊之术,真是贻报界之羞也哉!
大声
诀剑无关宫商,勿为支离之语,大镬原非微响,且停矛盾之词,喜作东施之效步颦,竟陷何况之误解,亦步亦趋,学语者辞不达意,载鸣载飞,遁辞者知其所穷,付之一哂,不值一噱。
若乃呼疾者惊人,声高者及远,故禹赓皋颂,逈非唧唧之微音,而大吕黄钟不作铮铮之细响,耳不听钟鼓之声曰聋,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嚣,甚哉,大乐张于洞庭,鸟惊鱼惧,而宏文陈之太学,马渤牛溲也哉!
独悲夫,盲人瞎马,旁观者岌岌然危,跖犬尧人,寡识者聒聒而吠,屈促者岂千里之名驹,挺险者实走野之困兽,丧家之狗,噬其旧主,下堂之妇,诋其故夫,恋其屋者,竟妒及乌,怒其室而作色于父,彼惧偾辕而破犁,汝竟含沙而射影,况夫在山小草,误盗贼为苍生,绝世贪夫,引铜山为性命者乎,高士恶居下流,之子道在屎溺,心疑者其辞枝,如绘其声,背叛者其辞惭,乃睹其志,骨鲠为言,忠告者肝鬲直倾,相鼠有皮,闻言者毛骨应悚,爰引知音,聊弹古调,凡百君子,视此新闻。
海曰,搔着痒处!丐曰,搏免亦用全力!众曰:割鸡焉用牛刀!
无题
夫外强中干,伤小驷泥泞而止,辞穷势屈,怜倦鸟哀鸣以嗷,汝自信伤弓之禽,吾岂穷挺险之兽,愈遁愈穷,每况愈下,不足污颊,真应洗耳。
虽然专利不厌,涛涂所以速行,贪鄙淫昏,宰嚭所由被逐,本来因人以为热,反欲窃钩而自眩,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窃人之财,犹谓之盗,逐客自匿其迹,弃妇自讳其行,藏首露施,欲蓋弥彰,牛渚之犀穷形,秦宫之镜照胆,公冶长通鸟语,能睹其心,介葛卢闻牛鸣、能辨其志,此马绝非昂昂,本吾家千里之驹,闻谣始知青青、悮当年千里之草,自当曳尾塗中,龟鳖同乐,无须发校猎,狗兔相从,亦孔之丑,予欲无言。
独怪夫蜀犬吴牛,少见者自贻盲吠之讥,而目蝦水母,效颦者亦和随声之评,子矛子盾,载飞载鸣,看彼辈狼狈周章,夜行复畏多露,知我曹光明无隐,不信有如皎日,夫害马败群,行见汝之偾事,而迷阳不惧,岂畏人之伤行。
著者曰,未丧斯文,聊以自卫。
振发国民精神
中国之民气阘葺不振极矣!内逼于政府之压力,外慑于列强之恐吓;外人利用政体之专制,知政府虚骄者之可驱为傀儡也,而愈肆陵跞,政府怵于外人之威力,惧民气伸张者之撄怒强邻也,而益严历禁,况以数千载禁锢之余,数百年陵迟之后,暴君虐相之芟夷,残法淫刑之逼拶,鼎镬刀斧迫其旁,祸患兵戎樱其后,民命之为草菅,民生之若土芥,盖非一朝一夕矣,即今不急思兴起,此后内威外侮日迫年急,将无复振作之余地矣!
以今日中国麻木不仁之国民,不先振刷其独立自营之精神,而徒汲汲然取欧美之成文条规以为之机械,是犹以良骥之驾加小驷,必贻偾辕破犁之忧!我党以为今日至急之独立方法,唯一之救亡主义,不在虚骛矫伪之文明,而在提倡国民之实力,不在伸张政府之法权,而在宣达国民之意志,以宣达民情,鼓舞民气,为独一不二之要义!当此国亡种灭之秋,国民正宜发奋自强力谋进取,而事事必仰政府之鼻息,承政府之颜色,顺政府之意旨,是自奴自隶自灭自亡之国民而已,何有于自治哉!呜呼!不自由毋宁死,此万劫不灭之宝训,我国民诚能守此弗坠,进而与专横政府抗,与强霸列国抗,使中原沉沦之日月,发真文明之宝光,以震耀世界,则各国文明之伪照,其将爝火自熄矣,我国民亦勉之哉!此为本报对于中国前途不容顾虑之第一责任也!
原载《民吁日报》
冰天雪地之血性男儿
此文为朝鲜志土安重根刺杀日相伊藤博文而作。
高丽之沦丧亟矣!宗社颠覆,旧君废弃,一年间被杀死者三千九十八,负伤者三百六十七,捕缚者三千五十五,有国以来,未有之深创巨痛!
韩人!韩人!尔奔走国事之心,何如是其坚且烈,年年以匕首炸弹为报馆作资料也耶!
刺伊藤之韩人被获,连声呼“朝鲜万岁”,壮矣哉,韩国之民也!
噫!生龙活虎之伊籐,岂料冰天雪地中有一亡国之血性男儿耶,吾人诚思此韩人,艰苦如何? 立志如何? 手腕之敏捷如何? 一生无敌之伊籐有知,亦当低首!东京报纸有称平壤为古燕赵者,安重根舍命为韩亦应千古!
盖政治上之暗杀,其在欧洲,常以不出五步之弹丸,代百万革命之军队;其在东亚,朝鲜人可谓具有天赋之特性也!曩岁监国伊滕博文聘美利坚人史脱文司顾问,行不越境,韩人已铳毙之归金山东埠;抚我则厚,虐我则仇,韩人之匕首,固不辨为日本人为美利坚人之血者!此系为希自由、慕平等、恢復天赋人权,维持人道主义,乃革命军补充之方法,变换之机能也!
某西报言,伊籐此次遊满,吾意将为中国留学生所刺,不意竟被韩人轰死!噫其然,岂其然手,韩人不击已亡,击之亦亡,途穷日暮,逆施可也,若吾国民昧然出此,则以满洲为坟墓,亦不足偿其代价,对于国交,吾民其慎之。
泛论中国近今之恶现象
近年来,朝廷籍筹备宪政之空名,横征暴敛,吸尽民膏,而在野之士,又复熏心利禄,侈语立宪,以遂其私!悲夫恸哉,吾炎黄民族,自开国以来,其国势濒危,民生憔悴,风俗人心之腐败,政府官吏之骄横,殆未有甚于此时,孰为为之,至于此极? 彼恶劣之政府,与贪鄙之官吏,其酿造此种恶现象之罪,殆上通于天矣!其拥大权居高位者,则阳立宪阴专制,国有主义也、中央集权也,国民义务也,政府万能也,名称虽美,究其实不过思拥护其固有之特权及厚禄,故倡此说,以迷惑平民耳!
故使政治愈改良而愈压制,风气愈开通而愈媮薄,陷全国人民于悲运之中,驱困苦小民于死亡之地!迷信君主立宪之可以救国也,可谓至愚大惑也已。
彼法兰西之颠覆王政,建设共和,非其政府有鉴于世界之大势,翻然改图,以自进于是,实其国民不能郁居于王政之下故耳!美利坚之脱英人之羁绊,自建共和也,非英政府久厌专制,欲进美人于自由,实美人有独立自治之资能故也!
中国其亡,是皆政府之专横,以致国民不能自由活动之所致也!今欲夺专政而图国家之进步者,与其举欧美共和立宪之政治,以促政府之猛省者,勿宁举欧美独立自治之国民,以促国民之自觉也!
今政府,不顾国家之害,惟图一族之利,鞭四万万之人民而为一部分人之牛马也!夫岂惟不纳租税,不允兵役,即取而易之,亦为当今世界立宪国民之义务。
大招
处此列强横暴之时代,世界形势变幻难测,吾国民欲图振兴,非有对于内与对于外之特质,必不能自保而自存!此种特质,乃国 民之精神,即国魂也!此为团结社会之原料,而此非仅恃一时之激刺、足以发扬而光大之,盖必有平时之心理蕴籍于中,然后乃能以感情而联络之!惟今日言国魂抑亦难矣,国人多持个人主义,今日言合群,明日意旨百出矣,今日言团结,明日纷纷鸟兽散矣!由省界而分府界,由府界而分县界,由县界而分人界;举一事、兴一业,其对于人也则曰:尔之义务,其对于己也,则曰:吾之权利;国亡而坐视之,种灭而坐安之,此皆以无魂故!而世之学者,不知经世之学为何物,日惟以心性天命之空谈、立志存诚之虚说,穷年矻矻,消磨壮志,举所谓政治之思想,尚武之精神荡然无存!不知世界之大势,以欺世盗名,苟图衣食而已!言念及此,能无岌岌,虽使今日吾乡人父诏其子,兄勉其弟,赴汤蹈火以解此倒悬,犹恐不及,而吾乡人尚守此野蛮腐败黑暗愁苦之习惯,岂知天演横流优胜劣败,因不容此种无灵魂无脑筋之国民以存于世乎!
今吾乡人若不自谋,俄国一肆其野心,则良田美宅全为灰烬,子女玉帛尽成焦土,东三省之惨剧,又将重演于西北矣!国人必须争优胜于欧美,输文明于关陇,兴我教育,议我政治,整我戎行,新我实业,以争存于世界!首应鼓铸国魂,充其为个人谋利益之私心,而谋团体之大益,集一群之权以为权,集一群之志以为志,集一群之力以为力,以之争胜于列国,而使己国膨胀发达,永享幸福!苟有侵犯我主权者,宁使全体之人流血焚身,国可亡、种可灭,而必不肯以丝毫权利让于外人!合群力而驱驰,振国民之精神,人心未死,国魂可招。
原载《关陇》
有关安奉铁路事件之“时论”
今我国为第二次瓜分之发起者,则日本人也!盖地球各国势力范围既定,日本后起,无所用其侵略,高丽既平,遂视中国为俎肉,以扩张其世界主义,疾驰急进,刻不濡滞!自某国(按指日本下同),安奉自由行动问题起,遂引起列国瓜分之渐,而开吾国扰乱之局!俄则增兵于北,英则窥伺于西,德人之在山东,亦遂私占土地,大扩张其势力!近且各国议定下次开平和会议时,议派员干涉吾国财政,并决定割地范围矣,盖皆由某国自由行动之作俑也!最不欲吾国之强者,惟某国,最努力妨害我国之强者,惟某国,且首欲亡我中国者,惟某国!
日人在安奉铁路新约中(一)可以羼入新民屯法库门铁路之筑造,(二)可以得大石桥至营口为南满铁道支线,(三)可以开采抚顺,烟台两处之煤矿,(四)可以合办安奉铁路沿线及南满州铁路干线沿线之矿务,曷怪列强群起而共至也。盖欧美人深恶日本人之侵犯公法、垄断权利,故各国财团一时警起,咸欲输入资本大兴实业,相与角逐,以杀制倭人在中国之势力!美国之忌日尤甚,故先派财团代表司托氏来奉筹办业务,而英人亦继派财团代表布仑氏来奉筹办铁道矿山等,此群率众扑之危机、瓜分之祸朕,谓非日本为之导线乎,亡中国者必此虏!
安奉铁道曰:侵犯自由,即以己之国力,侵犯他国之领土权限自由,抵制日货曰:保守自由,即以己之能力防卫他人之侵犯自由!此辈(指发起抵制日货者),运动国民,痛陈日人在中国领土主权内自由行动,不得我政府同意,强行改筑安奉铁道,后患莫测等情,国民闻者,自动公愤,以为抵制日货!而南满会社之转运各分公司,亦遂百般挟制华商,凡由营口东之牛家屯运货至奉天长春者,日人各分公司相约涨价若干,否则不为转运,华商又争执不能多出运费,于是各货遂均在该处堆积,已有月余之久!但日本每岁用米,仰给中国者,不下数百万担,倘中国限制粜米,则其国内米价骤昂,贵可如珠,下流社会不能自养,是真足致日本之死命也。
抵制日货,可不立演说会,不发传单,专以隐秘之手段!此乃国民人人能力所能办到之事,人各不买,自尽天职,禁无从禁,强不可强,故近来各埠抵制日货之“默焰”日急(“默焰”意谓抵制日货之举,由国民自行之,使清、日之禁令干涉失效),近日日本在中国商业经营,实负莫大之打击;日本留华臣民,既以中国为营商之地,即负有邦郊之责,吾甚不愿中日两国间,复有限制出米问题之发生,深望其留华臣民团体,能要求其政府、改变对中国政策之方针,俾中国得挽回被侵略之权利;非然者,得之东隅,失之桑榆,未见日本对中政策之为获利也。
黄兴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