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治感冒,不可不顾内伤
第27章 治感冒,不可不顾内伤
太阳中风,下利,呕逆,表解者,乃可攻之。其人漐漐汗出,发作有时,头痛,心下痞硬满,引胁下痛,干呕短气,汗出不恶寒者,此表解里未和也。十枣汤主之。(第152条)
——《伤寒论》
《伤寒论》非独言伤寒,而为百病法。虽然其中太阳病所占篇幅最多,但仲景先师凡论外感,必言传变、变证、坏证、逆证或失治、误治,总是将外感与病患之体质或原有内伤病作为论治要点,这正是后世所说的,外因总是通过内因起作用。
现在我们常把一些感受外邪,如感受风、寒、暑、湿而致的肺卫功能失调的疾病统称为感冒。感冒之病名始出自北宋《仁斋直指方·诸风》,感冒是感受触冒风邪所导致的临床常见的外感疾病,主症为鼻塞、流涕、喷嚏、咳嗽、头痛、恶寒发热、全身不适等。感冒发病速,传变快,特别是素有内伤杂病之人,如素体亏虚或实邪内伏等患者,若患感冒,得不到正确且及时的治疗,其表邪便极易与宿疾相结,内外合邪更加难解,可使宿疾加重,甚至有生命危险。近年出现的各类流感,如冬季感冒、甲流、手足口病等,均属于广义的感冒范畴。这些疾病多会与病患的基础病或内在虚弱之体质相结合,形成复杂的证候。因为易感人群、传播方式和转归不同,对感冒的治疗,不可仅以外感论治,而要结合患者具体情况详加辨证,进行个性化治疗。可以说,中医对感冒的治疗都是以内伤为基础的。所谓内伤基础上的感冒,是指患者素体阴、阳、气、血某方面或几方面亏虚,或者兼夹痰饮、瘀血、宿食、郁热等病理实邪,而又外感卒疾之证。外感之新邪往往可引动宿疾,宿疾又影响着外感的发生、转归及预后,由此形成内外交结的复杂状况。故临床治疗时,要兼顾攻补、虚实、先后、寒热等多方面因素。
为此,仲景先师确定了治疗外感的几大原则。第一条原则是,先治外感病,后治内伤杂病,是最基本的治疗原则,《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已提出这一原则:“夫病痼疾加以卒病,当先治其卒病,后乃治其痼疾也。”因为卒病易解,痼疾难除,为防新病旧疾纠缠难愈,需及早切断外邪内传之势。内伤杂病一时难以祛除又不甚急时,当先解表、再议里。外感病与内伤杂病相互影响不甚时,解表之药对里证亦不会造成很大影响,为防止内外合邪,纠缠难解,此时应先解表,再议内之杂病。卒病根浅易除,迟则传变,使病情更为复杂,故应速治之。只留难攻难克之痼疾,缓缓攻克即可,这也是治疗杂病的一个原则,不使新病、旧病同时为患。
《伤寒论》曰:“太阳中风,下利,呕逆,表解者,乃可攻之。其人漐漐汗出,发作有时,头痛,心下痞硬满,引胁下痛,干呕短气,汗出不恶寒者,此表解里未和也。十枣汤主之。”(第152条)本条中水饮里证用急攻之法难以治好,并且外感病与内伤杂病相互影响不甚,应先解表,后攻里。又如表证兼蓄血的轻证,未至发狂时,仲景亦是先解表证,再议内之蓄血证。如《伤寒论》曰:“太阳病不解,热结膀胱,其人如狂,血自下,下者愈。其外不解者,尚未可攻,当先解其外;外解已,但少腹急结者,乃可攻之,宜桃核承气汤。”(第106条)临床上这种情况常见,很多慢性疾病(如强直性脊柱炎)患者患感冒时,其慢性疾病短时间内难以治愈,而且病程呈现出慢性、缓进性的特点。在感冒的初级阶段,当先驱除外邪,截断传变,防止内外合邪。
同时,治外感也有利于治疗内伤杂病。由于外邪郁闭表气,导致里气不宣,因而外感新邪可诱发原有的内伤杂病或使原有疾病加重。这种情况应先解表再议里。先解表,表气宣畅,里气之郁亦会随之解除,内伤杂病的一系列症状就会消失。《伤寒论》曰:“太阳与阳明合病者,必自下利,葛根汤主之。”(第32条)葛根汤证的病机是太阳表邪郁闭过重,使胃中津液不能由脾输肺,外散皮毛,而被迫下趋大肠,则见下利。此下利是因表气郁闭而影响里气调和,方用葛根汤以发汗解表,表气宣畅,则里证自除,即喻嘉言谓“逆流挽舟”之法。《伤寒论》曰:“太阳与阳明合病,喘而胸满者,不可下,宜麻黄汤。”喘而胸满是因风寒外束、胸中阳气不得宣发所致,虽言阳明,但无腹满,重点仍在太阳。麻黄汤解表宣肺平喘,表邪除,则喘满里证自除。
治疗外感的第二条原则是,若内伤杂病急重,不可拘泥于先表后里之序,务须急治里证,里证得平,方虑表证,《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曰:“病有急当救里救表者,何谓也?师曰:病,医下之,续得下利清谷不止,身体疼痛者,急当救里;后身体疼痛,清便自调者,急当救表也。”《伤寒论》中又有里实证危急而兼表证的证候,仲景本着急证急治的原则,先采用攻下之法,如“太阳病六七日,表证仍在,脉微而沉,反不结胸,其人发狂者,以热在下焦,少腹当硬满,小便自利者,下血乃愈。所以然者,以太阳随经,瘀热在里故也,抵当汤主之。”(第124条)“太阳病身黄,脉沉结,少腹硬,小便不利者,为无血也。小便自利,其人如狂者,血证谛也,抵当汤主之。”(第125条)这两条均是太阳表证与下焦蓄血并存之证。“发狂”示蓄血证急重,故以抵当汤破血逐瘀,急攻之,使里证缓解,再解表证。且蓄血证去,里气通畅,表里一气,更利于解除表邪。这里我们要强调一点,无论表里,我们要先治疗危重的和对患者影响最大、最痛苦的证候,然后再治疗最易起效的。
治疗外感的第三条原则是,外感和内伤杂病同时治疗。《伤寒杂病论》兼顾外感和杂病。素体的差异导致外感病的不同证型,表明了表里证并存的客观事实。仲景先师因人而异,分别采用不同的汗法治疗。如外感加里实热证,为表寒夹郁,内热初现,但尚未结实,单用辛温药解表,反助内热,仲景恐其传至阳明,故采用外解内清之法,如《伤寒论》中“太阳病,发热恶寒,热多寒少,脉微弱者,此无阳也,不可发汗。宜桂枝二越婢一汤”(第27条)其中“热多寒少”示表邪衰退,渐欲化热,有传阳明之势,“脉微弱者,此无阳也”显示表邪郁闭不甚,不可再以麻黄剂大发汗,故以桂枝二越婢一汤小发汗兼清郁热。《伤寒论》中载:“太阳病,桂枝证,医反下之,利遂不止,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黄芩黄连汤主之。”(第34条)葛根解表散邪,生津止利,黄芩、黄连清热燥湿,厚肠止利,此方有表里同治之功。《伤寒论》中又载:“太阳中风,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烦躁者,大青龙汤主之。若脉微弱,汗出恶风者,不可服之。服之则厥逆,筋惕肉瞤,此为逆也。”(第38条)论述的就是伤寒表气郁闭兼有内热之重证,大青龙汤以麻黄汤倍麻黄加生姜,可峻猛发汗,以散表寒;生石膏辛甘大寒,配麻黄可解表以开阳热之郁闭,清透郁热以除烦;诸药合用,共同起到开表发汗,清热除烦的作用,使表里双解。其余如小青龙汤证、五苓散证皆是如此。再如外感里虚证,《伤寒论》中载:“太阳病,发汗,遂漏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汤主之。”(第20条)“少阴病,得之二三日,麻黄附子甘草汤微发汗。以二三日无证,故微发汗也。”(第302条)“少阴病,始得之,反发热,脉沉者,麻黄细辛附子汤主之。”(第301条)“太阳病,外证未除,而数下之,遂协热而利,利下不止,心下痞硬,表里不解者,桂枝人参汤主之。”(第163条)以及《金匮要略·妇人产后病脉证治》中记载:“产后,中风发热,面正赤,喘而头痛,竹叶汤主之。”均是阳虚外感的证治,均采用温阳解表之表里双解之法。此外,还有小建中汤证,此方之后是虚人外感,建其中之意。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外感病而言,了解和掌握患者体质状态、基本健康水平以及是否有基础疾病是十分重要的,切不可仅以祛邪治外感。当然,按摩作为一种以和为法的治疗手段,对于外感病的治疗是有先天不足的。外感病无论表里先后,驱邪外出是大法,但按摩的汗、吐、下这些手法,对于实邪的泻、清、散,效力有所不足。这并不是说,按摩不能治疗感冒这样的外感疾病,而是说,按摩对于外感的治疗,主要依赖于手法对营卫之气的和解作用,是通过调和营卫、解肌发表、开腠理进而发汗来祛邪的。因此,按摩治疗对于感冒轻证,类似太阳中风这样的症见脉浮缓、恶风、发热、汗出的病证,疗效较好,而对于寒邪束表或风温在表这样的感冒重证,力所不及。
治疗感冒,按摩临床中常用的手法有以下几种:一是从足太阳经入手,以捏捻、抓提的手法作用于患者背部皮肤肌肉,开玄府、通腠理,促进营卫之气的交通与运行,振奋卫阳,布达营阴,进而使邪随汗而出。二是点按、捏提、搓擦风池、大椎、肩井等穴,以振奋三阳,驱邪外出。三是点按、横擦、捏捻风门、肺俞等穴以提升肺卫之气,并开上焦,使邪有出路。还可以结合刮痧、拔罐等外治法以增强疗效。可以看出,这样的方法虽平和舒适,但祛邪力弱,故适用于感冒初起、发热不甚而微恶寒、畏风者。若患者寒邪已凝,束缚肌表,出现高热、畏寒、周身疼痛、咳喘流涕等症状时,按摩手法就难以起效,不如用药了。
患者感冒初起、营卫失和而邪尚未强时,用以上手法可以使邪去身静。但在治疗中,我们也需要了解患者的体质状态和近期健康情况,如果其本有内伤杂病,或者体虚正弱,用手法治疗不可时间过长、用力过大,否则可能会出现邪气未退、正气反伤的情况。若患者正气本弱,用手法以开腠理、发表阳,会使本不足之正气外泄,与邪相争,正气力不足,徒然损耗,而邪气不去,甚至邪气会乘正气外达、内里虚弱之时乘虚而入,反使病情加重。我们称这种现象为激惹现象,即邪重药轻,我们的治疗不但没有驱逐邪气,反而振奋了邪气,使患者症状加重。这在临床是非常多见的。如《伤寒论》中载:“太阳病,初服桂枝汤,反烦不解者,先刺风池、风府,却与桂枝汤则愈。”(第24条)这就是用桂枝汤治疗后,因药力不足而出现反烦不解的症状,于是针药结合治疗,以外治法增强内治法疗效。可见,仲景先师也是十分重视内外并治、相兼互用的。
我就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位同事,产后5个月时不慎着了凉,出现了全身酸痛无力、流清涕、咽痛的症状,体温却正常。由于她正值哺乳期,不愿意用药治疗,就来按摩。检查时,我们发现她的体质并不强,脉软无力,腹背脂肪松软,说话声音低怯无力。稍施手法即可,若过度必致激惹。所以,我给她施以背部的抓提之法和捏捻大椎、点按风池等穴。治疗后,她略觉轻松,我就停止了治疗,建议她喝热水并多休息。可她本人比较“恨病”,从我这里走后又找了其他同事拔了个火罐。结果,当天下午她又来找我,此时她症见面红、咳嗽、周身疼痛,体温升至38℃并开始发冷。这就是典型的过度治疗,不但伤了正气,还激惹了邪气,使邪进正退。由于她仍坚持不肯用药,我又给她治疗了一次,仅用了搓擦大椎、风门等穴,点按足三里穴、拨揉胫前阳明经这几个手法。治疗后,她感觉轻松,我嘱咐她多休息并观察体温变化。她下班时体温降了下来,回家休息了一天,隔日身体就恢复正常,来上班了。
这个案例就用到了《伤寒论》中“太阳病,头痛至七日以上自愈者,以行其经尽故也。若欲作再经者,针足阳明,使经不传则愈”(第8条)。这条主要是说,太阳病虽有七日的传变规律,但也有自愈的倾向。所以,我们在治疗太阳病时,为了防止邪气向阳明或少阳或其他经传变,可以先针足阳明以断其势。这在感冒的治疗中同样有着指导意义。而对于足阳明经,治疗时,手法最易操作、最有效的施治部位,不外足三里穴和胫前足阳明经所行之处。因此,我在上述病例中仍小用振奋卫阳和透邪外出的手法,以阳明经为主,取得了一定的疗效。古人常告诫说,中病即止,过犹不及,先防其变,至今仍是至理。
有一回,一位经常来治疗的患者带着她的先生来看病,她说,她先生今年45岁,两天前自己在家喝了点酒,因为觉得热,且当时又正值盛夏,就光着膀子睡了一觉。他起来后就全身无力、恶心、头晕,把吃喝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当时一量体温,接近39℃,他全身发烫、口渴却没出汗。她想,这应该是汗憋在体内了,就拿了家里的感冒药,给她先生吃下去,还给他盖上了被子来发汗。汗很快就出来了,他的体温也降了下来,想着就没事了。第二天,家里修理厨房,她先生搬了一下柜子,就出现了大汗淋漓、头晕目眩、心慌、手脚发凉的症状。于是,他赶紧躺下休息,可躺了一天也没见好,就来医院看看。
这位女患者是我的老病号了,比较信任我,就先带着她先生到我这里来了。一开始,我几乎没有听见她先生说话,全是这位妻子在说。我笑了笑,这种现象在中年夫妻中好像很常见,即所谓的“阴盛阳衰”吧。我问他,你现在哪里不舒服?患者才说,他就是觉得没力气,胸闷气短,有点儿怕风,也挺怕热,总之很不舒服。于是,我伸手过去把他的脉,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一直抱着胸,他妻子赶忙说,把手放下来,多没礼貌。我心中一动,这不就是“叉手自冒心”吗?他的脉浮而无力,腕部皮肤微潮,有郁热感。结合他的病史,我判断,这就是一个风温为病、汗吐太过、伤津耗气的虚人外感证。
首先,这是风温为病,正如《伤寒论》中所言:“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第6条)当时正值盛夏,暑热当令,病人饮辛热之白酒,又袒背而卧,温邪乘虚内犯,故而症见发热、口微渴、恶寒。且温邪内犯与酒食相结,故气逆而吐。此时,切不可见发热便以为是感冒,用发汗解表之法,而应如上文所言,先辨明患者体质的虚实强弱,再行用药。若发汗太过,必伤正气。《伤寒论》中又云:“若发汗已,身灼热者,名曰风温。风温为病,脉阴阳俱浮。”(第6条)而且,从患者“叉手自冒心”的症状可知,他应该是阳虚体质,甚至会有其他心阳虚相关的症状。我问他,平时是否有气短心慌、一动就出汗这些症状。没等他回答,他的妻子就抢着说,是啊,他平时总说心慌、没劲、睡不好,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昨天就让他搬个柜子,也不沉,就出了一身汗,躺了一天,怪吓人的。我一看,这位先生所患的果然是心阳不足之证,家里必定是妻子操持一切事务。这正是《伤寒论》中所说的“发汗过多,其人叉手自冒心,心下悸,欲得按者,桂枝甘草汤主之”(第64条)。外感之后,误用汗法治疗,阳加于阴而成汗,若发汗太过,必伤阳气。又因患者素体心阳虚,经此发汗,虚上加虚。若再用发汗之法,致虚阳外越而大汗,更伤心脏,患者会出现无力、蜷卧胸闷、心前区不适等症状。凡心悸,不外虚实两种,实者症见袒胸展臂,喜凉拒按;虚者症见畏寒蜷缩,喜温喜按,常常不自觉抱胸叉手,以手护心。这位先生就是典型的自护其心的心阳虚之症。
既然如此,治疗上我就从两方面入手,一则因患者的风温之证尚存,故仍用上述治疗感冒的按摩手法,只是力量、时间略减些,顾及正气即可。二是施以腹部按摩,温运脾胃,建中阳而发卫阳,并以助心阳。这就是虚人外感建其中,正如《伤寒论》所言:“伤寒二三日,心中悸而烦者,小建中汤主之。”(第102条)其中道理自不必说,手法亦不外揉腹、拿腹、推摩脐周、振颤关元诸法。亦可如前,多多选用足三里穴及其他阳明经穴位,以防传变。
毋庸讳言,按摩对于感冒及其他外感疾病的治疗相对乏力,凡恶寒、发热、脉浮诸症,治皆赖营卫之气的调和、升发,若需祛邪、散邪,按摩效力似不及内治用药,这也是由不同治法的属性所决定的。任何一种疗法都有其擅长之处,亦有其不足之处,关键看医者如何运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