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然史学科的教育价值(1854)

论自然史学科的教育价值[1](1854)

在这次演讲中,我必须请你们注意的问题是“生理学与其他一些学科的关系”。

之所以能够作这次演讲,是因为按照严格的逻辑顺序来说,现在的演讲是整个系列演讲的一部分。我应当在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同事,也就是在星期一那天最后给你们作演讲的那位赫夫雷[2]先生演讲之前作演讲;但由于那个逻辑顺序的缘故,我必须恳请你们假设,这种关于生物学教育意义的讨论,一般应该先于专门的动物学和植物学的讨论。我十分高兴能够利用这个已经反映在生理学的发展趋势和方法上的见解。

而且,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看,应当把生理学看成是生物学的相等物,也就是个体生命科学的相等物。我们必须依次考虑下面几个问题:

1.作为一门学科的生理学的地位和范畴;

2.作为一种智力训练方法的生理学的意义;

3.作为实际知识的生理学的价值;

4.生理学最好在什么时候成为学校的一门课程。

当然,我们对于其中第一个问题的结论,必须取决于生物学内容的性质。我认为,一些需要考虑的问题将明确地放在你们面前,那就是,在生理学所研究的有生命的物体与宇宙中其他物体之间存在着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一方面表现在数量与空间,以及物理作用与化学作用的各种现象上,另一方面又表现在生存的各种现象上。

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化学家都考虑静止状态中的一些事实;他们认为,所有的物体通常都要趋于一种平衡状态。

数学家并不假设,一个数量会自动发生变化,或者,一个已知点在空间中会自动根据另一个点而改变它的方向。物理学家也同样是如此。当牛顿看到苹果跌落时,他马上断定,跌落现象并不是那只苹果中的某种固有力量的结果,而是其他某个物体对那只苹果作用的结果。同样地,所有的物理作用都被看成对平衡起着一定的干扰。在物理作用的影响产生之前,一些物体趋于平衡;在这种影响停止之后,它们又会趋于平衡。

化学家同样把物体中的化学变化看成是某些因素从外部起作用的结果。假如周围环境不发生变化的话,原来形成的化合物就会永远存在下去。

但是,对研究生物的人来说,自然界的情况却是相反的。在这一点上,正如我们所知,连续的变化和自然的变化是一种普遍规律,静止则是例外。这种异常的现象得到了解释,那就是,有生命的物体总是在不断运动的,而不会趋于平衡。

不管怎样,请允许我举一两个例子,以便能对这些多少有点抽象的看法给予更具体和更清晰的说明。

假设满满的一杯水,在常温和常压的环境中,正如我们所知,那杯水的数量和状态将永远不会发生变化。

但是,假如把一块金币放进那个杯子里,就会发生与那块带金币的动量成比例的物体运动和形态变化。然而,隔一段时间之后,这种干扰的作用就会平静下来——恢复平衡,杯里的水也会再现原来的状态。

如果使那个杯子里的水冷到一定程度,它就会凝固起来。这样一来,它的粒子就排列成一定的结晶形状。但这些结晶体一旦形成之后,也就不再变化了。

另外,有些物质,也就是称之为“蛋白质”的物质(一切生物之本),能够替代那块金币与杯子里的水建立起化学联系:产生一种很重要的不平衡,即产生各种各样的化学合成和分解。但是,正如前面一样,这种结果最后仍是恢复静止状态。

然而,被利用的是少量有生命力的蛋白质,而不是大量无生命力的蛋白质。聚集在我们人体内的那些有生命力的蛋白质,是一种精致的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并被称为纤毛虫纲——例如,这种生物就如放在我们水杯里的纤毛虫一样。纤毛虫是一个圆核,带有一根细长的纤毛。除了形状独特外,它还表现出不能被人们看到的物理或化学上的差异;依靠这种差异,它能与那种无生命力的蛋白质区别开来。

在将出现的那种现象中的差异是广泛的:首先,纤毛虫将发挥物理作用的巨大威力,通过细长纤毛的摆动,使杯子里的水相当快地向四面散开。

其次,这种幼小生物所具有的化学能量是很显著的。它本身就是一个完备的实验室,也将对水及其水中所包含的物质起作用;使得幼小生物变成与其本身实体相似的新的化合物,同时抛弃其本身实体中已经衰老的部分。

还有,纤毛虫在体积上会增大;但当结晶体可能增大时,这种增大决不是无限的。在它增大到一定限度之后,就开始分裂成一些表现为原来形状的部分,并不断重复这个增大与分裂的过程。

整个过程就是如此。因为在一系列这样的分裂与再分裂之后,这些细小的尖状物体表现为一种全新的形状,失去了它们周围的细长尾巴,并藏在一种包膜或盒状物里,在那里,它们暂时处于封闭的状态,最后直接地或间接地又恢复它们原来的实体形状。

正如我们现在所了解的,对于纤毛虫的生存来说,或者对于其他任何有生命力的微生物的生存来说,是没有自然界限的。一个有生命力的物种一旦开始存在,就会永远生存下去。

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必须考虑到,这种有生命力的粒子竟如此广泛地不同于无生命力的粒子!

金粒子落在杯子的底部并处于静止状态——无生命力的蛋白质粒子的分解和消失也处于静止状态。然而,有生命力的蛋白质团既不会耗尽能量,也不会具有某种永久的形态;但就能量而言,有生命力的蛋白质团基本上是平衡的一种干扰者,而就形态来说,它要经过连续不断的变形和变化。

因此,能量平衡和形态不变的趋势,是无生命力的那部分世界,也就是化学家和物理学家所研究的领域的特点。

对现存的平衡进行干扰的趋势——即在一定的周期内表现为互相连续的形式,是有生命力的世界的特点。

在无生命力的粒子与某些方面看来完全相同的但具有生命力的粒子之间,存在着如此惊人的差异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能否对这种差异给予生物的名称呢?

就我来说,我不能告诉你们。也许哲学家们以后会发现一些更高级的法则,用一些特殊的例子来说明生活中的严酷现象;他们很可能会在物理化学现象和生命现象两者之间找到某些结合物。可是,我们现在确实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我认为,至少对我们来说,我们应当明智谦卑地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即这种用所谓结合物把不同形态连接起来的设想(外界条件保持不变)——这种连接的自发性(如果我们可以随意使用这种术语的话),如此迅速和清楚地构成有生命的物体与无生命的物体之间的一种实际差异。它表明生物学与其他所有学科之间在学科内容上所存在的一种十分清楚的界限。

虽然我坚持认为,这种结构单一的纤毛虫是所有有生命的物体的标志,但这是就这些有生命的物体与惰性物质之间的区别而言的。那种变化周期清楚地表现出一些不同形式的阶段;一棵栎树苗或一个幼儿的成长都要经过这些阶段。但对于纤毛虫来说,这种变化周期的构成也许并不超过两三个阶段。不管生物会具有什么形态(简单的或复杂的),生产、生长和繁殖,就是把生物与无生命的物体区别开来的一些现象。

假如这是正确的话,那么,正在从物理化学方面转到生理学方面的研究者就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规律。它使我们接着考虑这些新的事实怎样更多地包含新的方法,或者更改研究者已经熟悉的那些方法。一般地说,现在很多人已经谈论到科学方法的特点,以及在不同的学科中所使用的各种方法的特点。据说,数学有一种专门的研究方法,物理学有另一种专门的研究方法,生物学更有专门的研究方法,等等。至于我自己,我必须承认,我对这种说法并不理解。

就我对上面这个问题的理解而言,科学似乎并不像许多人所设想的是对妖术的一种修改,以适应19世纪的需要;并且主要是由于宗教法庭的衰败而繁荣起来的。

我认为,科学只不过是经过整理和系统化的常识。科学与常识的区别,可能仅仅如老手与未经过训练的新手的区别一样;科学与常识在方法上的区别,也仅仅如士兵的砍刺方法与原始人挥动棍棒的方法的区别一样。在不同的情况下,基本的生理机能是相同的,或许只是粗野的原始人有着更强壮的双臂而已。真正的优势,在于士兵所使用的武器的锋利和精致;在于具有能很快发现对手弱点的受过训练的眼力;在于有能敏捷地抓住对手的灵巧的双手。但是,刺刀的使用,毕竟只是原始人的砍劈与刺杀动作的发展和完善的结果。

所以,在地位最低下和最普通的生活事务方面,通过学科(既不是通过直观能力,也不是通过心理过程)而获得的巨大成果,与通过我们每一个人的实践而得到的那些成果是不同的。一位侦探从窃贼鞋子所留下的脚印找到这个窃贼的心理过程,与居维叶利用巴黎蒙马特区的已绝种动物的骨头碎片制作它们模型的心理过程是相同的。同样地,一位女士在发现衣服上的一块特殊污渍时,通过归纳和演绎的过程推断出有人在其上面打翻了墨水瓶,与亚当斯[3]和勒威耶[4]发现一颗新的行星所经过的心理过程也是相同的。

实际上,科学家只是一丝不苟地和精确地使用了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和经常漫不经心地使用的方法。商人利用科学方法的次数,必然像科学家以及我们所有的学者一样地多;但我并不怀疑这种情况,即商人在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一个哲人时,会像乔丹恩(M.Jourdain)在发现他一生都在谈论散文时一样,表现出同样的惊讶。不过,假如在科学方法与普通方法之间不存在真正区别的话,那么,在不同的科学方法之间会存在某些区别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然而,人们经常想当然地认为,生理学与其他学科在方法上存在着很大的区别。

有人说,生物学与物理化学和数学的不同,首先在于生物学是“不精确的”。生理学家自己承认这种诋毁太经常了,但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观点。

现在,“不精确的”这种措词肯定不是涉及到生理学的方法,就是涉及到生理学的结果。

把这种措词应用到方法上是不恰当的;由于这些情况,在所有学科中都是完全相同的,以至我希望不久以后能给你们指出,凡在物理学和数学的方法上是精确的,同样在生理学的方法上也是精确的。

还有,生物学的结果是“不精确的”吗?我认为,不是的。如果我说,呼吸是通过肺来进行的;消化是在胃里产生的;眼睛是视觉器官;脊椎动物的上下颚从来不是侧斜地张开,而总是上下运动;环状动物的上下颚总是侧斜地张开,而从来不是上下运动——我实际上就是在列举与在欧几里得[5]那里一样精确的命题。那么,生物学是不精确的这种看法怎么会形成的呢?我认为,有两个原因:第一,由于科学极其复杂以及众多干涉的缘故,我们常常只能大致地预言在某种情况下将发生什么;第二,由于生理学这门学科还比较年轻的缘故,生理学的许多法则还没有完整地确立起来。然而,从教育的观点来看,最重要的是要把科学的实质与它周围的一些偶然情况区别开来。实质上,生理学的方法和结果与物理学或数学的方法和结果是一样精确的。

有人说,生理学方法是比较的方法;[6]这种观点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我颇为遗憾地指出,在科学分类上,抽象的理论家们由于生物学的一个最主要的分支学科的名称——比较解剖学这个偶然情况,而被引入歧途;但我要问,比较和作为比较结果的那种分类究竟是不是每一门学科的实质呢?在发现某种性质的因果关系时,怎么能不把一系列情况联系起来进行比较,并在比较中假设原因和结果究竟是单独发生的还是一起发生的呢?总之,我认为,比较决不是生物学所特有的,而是一切学科的实质。

一位思辨哲学家再一次告诉我们,生物学是以观察学科著称的,而不是以实验学科著称的![7]

在一切古怪的论调中有这么一种论调,说什么对一门学科不着边际的臆想反而会产生一个有才华的人。我认为,这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怎么能说生理学不是一门实验学科呢?在或全部或单独通过实验来证实的机体中,为什么存在单一器官的功能呢?不通过实验,哈维[8]怎么能证实血液循环的机能呢?不通过实验,查尔斯·贝尔[9]爵士怎么能证实脊髓神经的功能呢?还有,如果不做闭眼的实验,我们怎么能知道你的眼睛是你的视觉器官;如果你不把耳朵塞住并由此发现听不到声音了,我们怎么能知道你的耳朵是你的听觉器官呢?

实际上,这更加充分地表明,在一切学科中,生理学是一门最好的实验学科;在一切学科中,它最不能够仅仅通过观察来学习。这门学科为实验者所特有的那些才能的训练提供了最大的领域。我承认,如果某个人向我了解实验逻辑的一种应用模式,我提供给他的著作不会比贝尔纳[10]最近出版的《关于肝脏功能的研究》[11]一书更好。

我想不要给这次演讲增加过多的争论调子,但是,我必须再谈一种学说。我国当代的一位思想家也赞成这种学说。他的看法值得所有人重视。这种学说提出,生物学不同于其他所有学科,因为在其他所有学科中,是根据类型而不是根据定义进行分类的。[12]

简言之,有人说,不能对自然史的纲作出规定——例如,蔷薇科植物纲或者水生动物纲没有精确地和完整地规定下来,是由于它们的组成部分会对每一个可能的定义提出异议,而且是由于它们的组成部分仅仅是根据形式结合在一起,即它们都更像某些想象中的普通蔷薇花或普通水生动物,而不像其他任何东西。

但在这一点上,如前面一样,我认为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把暂时不完善的状况与本质的特征混淆起来而产生的。只要我们还不能完善地掌握有关它们的知识,我们就只能根据某些感觉到的但不能下定义的相似点对所有的物体进行分类;概括地说,我们把它们归属在一些相似类型的周围。因此,如果你们问一个普通人,有哪些种类的动物,他很可能会回答说,有牲畜、鸟、爬行动物、鱼和昆虫,等等。但要他对牲畜和爬行动物下定义,他不能下;但他会说,像牛或马一类的动物是牲畜,像青蛙或蜥蝎一类的动物是爬行动物。你们看,他是根据类型,而不是根据定义来进行分类的。那么,这种分类与受过严格训练的动物学家的分类有什么不同呢?科学纲目“哺乳动物”的含义与非科学纲目“牲畜”的含义有什么不同呢?

这恰恰因为前者是由定义决定的,而后者是由类型决定的。哺乳动物纲的定义被精确地规定为“任何有脊椎骨骼和哺乳幼仔的动物”。这并不与类型有关,但是,对一位几何学家来说,这是一个十分严密的定义。这就是每一位受过严格训练的博物学家所承认的特性,他的分类必须做到这一点,即他知道,在进行分类时,根据类型而进行的分类只不过是对无知的承认和一种权宜之计。

很多人赞同在生物学的方法与其他学科的方法之间存在着一般认为的区别。我认为,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的区别。虽然生物学这门学科内容不同于其他学科的内容,但是,所有学科的方法是完全相同的。这样的方法有以下一些。

1.对事实的观察,包括称之为实验的人为的观察。

2.把相同的事实归纳起来,标上名称以备应用;这个过程就称为比较和分类——其目的就是给一堆事实标上名称,可称为一般前提。

3.演绎,又使我们从一般前提再回到个别事实——它教我们从那个标签上找到所期待的那些事实(假如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

4.证明,就是根据事实来确定我们的结论是否正确的过程。

这就是所有学科的方法。也许你们会允许我给你们讲述一下这些方法应用于生命科学的情况;我将把血液循环理论的创立看成是一个专门的例子。

假若是这样的话,我们将会说,对某些偶然出血情况的简单观察,给我们提供了关于血液存在的知识;我们甚至可以说,对某些偶然的刀砍或其他类似情况的简单观察,给我们指出了血液在专门的脉管和心脏中的定域。简单观察也使我们认识到脉搏存在于人体的各个部分中,并使我们对心脏和脉管的构造有所了解。

不管怎样,在简单观察停止之后,我们还必须求助于实验。

你们把静脉扎住,就会发现血液聚集在与心脏相反的结扎的一侧。你们把动脉扎住,就会发现血液聚集在接近心脏的一边。打开胸腔,你们就会看到正在有力收缩的心脏。切开皮肤并把切口处扩大,你们就会发现所有的血液都向外溢出,而且,无论在动脉结扎的一侧还是在静脉结扎的一侧,都不再产生压力了。

现在,所有这些事实一起构成了血液是由心脏通过动脉进行流动,并通过静脉再返回的证据——简单地说,血液循环的证据。

假定我们先对一些马进行各种观察和实验,然后,我们再进行归类,就可以得到一个一般前提,例如,所有的马都有血液循环的现象。

因此,一匹马就是一种象征或标记;这种象征或标记告诉我们,在一匹马身上会发现一种称之为血液循环的特有现象。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一般前提。

我们怎样和在什么时候才能正确地采取下一步——由它而来的演绎呢?

假如我们的生理学家(他的经验仅仅限于马的范围)第一次碰到一匹斑马,他将会假设这个一般前提也适用于斑马吗?

那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生理学家本人的性格。除非我们将假设他是一个鲁莽的人,他就会说:“斑马肯定不是马,但它与马非常相似;如此的相似,以至它肯定也是有血液循环的‘标签’或标记;我断定,斑马有血液循环现象存在。”

那是一种演绎,一种很好的演绎,但是一点也没有考虑它的科学可靠性。事实上,最后的结论只有通过证明,即通过对一匹斑马进行像马一样的全部实验项目,才能够得出。当然,在目前的情况下,演绎通过这种证明过程会更加有力,其结果不仅能增长实际知识,而且能很好地增强一个人在其他情况下对事实进行概括的信心。

所以,确定了斑马和马的特点,我们的学者就会完全相信驴也有血液循环的现象。假如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通过需要付出辛勤劳动的实验过程,我想大多数人是会原谅他的。在人类心理史中,并不是没有这种相类似的情况,就像我们想象中的学者现在仍坚持他们以前对驴的血液循环现象的看法那样。

不管怎样,如果我能在你们心里留下一些告诫的话,那就是,我们的全部知识都是附带有条件的,——要注意在任何情况下忽视证明过程的危险,以及注意在演绎时不要使我们所依赖的东西超出这个重要的证明过程所及的范围。直到1824年为止,在动物界中,还没有什么例子比我们的血液循环知识史中的这个例子更好。直到那时,人们才观察到,在每一种有血液循环现象的动物中,它们的血液总是沿一个明确的和固定的方向流动的。现在,有一种称之为海鞘类的动物也有心脏和血液循环现象;但直到我所讲的那个时期,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去怀疑这种演绎,即这些动物有沿一个方向流动的血液循环现象的正确性,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考虑到证明这个论点的价值。但就在那一年,哈塞尔特(M.von Hasselt)先生开始研究这一类透明的动物,并极其惊讶地发现,它的心脏在跳动了一定的次数之后就停止了,接着就开始往相反方向跳动,以致完全改变了血液流动的路线,但不久又恢复了原来的方向。

我自己也测定过这些小动物心脏跳动的时间。我发现,在反向期间,它的心脏跳动还是相当有规律的。我知道,在动物界中,没有比这类动物所显示出来的景象更为奇妙的了;令人更为惊讶的是,至今,这仍然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事实(在整个生物界中,是这类动物所特有的)。同时,对于证明的必要性,以及似乎在最广泛的和最可靠的归纳基础上进行那些演绎的必要性,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更为惊人的例子。

这就是生物学的方法——显而易见,是与其他所有学科的方法完全相同的方法;所以,认为在它们的方法之间存在着某种区别是完全没有理由的。[13]

但是,马上会有人问我,你是否想讲在数学家的心理习惯与博物学家的心理习惯之间不存在区别吗?你是否设想把拉普拉斯(Laplace)放到植物园去和把居维叶放到天文台去,对他们所从事的学科的发展来说具有同样的好处吗?

我对此的回答是,我不能再进一步谈什么了。然而,不同的心理习惯和上述两门学科的不同的专业特点,并不表明指不同的方法。山里人和平原上的人有着非常不同的走路习惯,山里人去平原和平原地区的人去山里,他们都会不知所措;但是,走路的方法,即要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的前面,在各种情况下都是相同的。每个地区的人的每一个步幅,都是一次抬腿和一次伸腿的协调配合;只是山里人抬腿更多一些,而居住在平原上的人伸腿更多一些。我认为,两门学科的情况与这个例子是相似的。

我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当数学家忙于从一般前提来进行演绎时,生物学家更注重于进行观察和比较,以及那些得出一般前提的过程。我希望强调的一点是,这种区别并不是由某门学科的基本特性决定的,而是由学科本身内容中的偶然情况,以及学科本身的相对复杂和随之而来的相对完善的偶然情况所决定的。

数学家仅仅论述物体的两种特性:数字和限度,而且,他所需要的全部归纳法在好几代前就已经构成并得以完善。现在,他只是从事于演绎和证明。

生物学家论述物体的很多特性,而且,他的归纳法是不完善的,我担忧,其完善起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到那时,他的学科将如同数学一样是演绎的和精确的。

这就是生物学与那些学科的关系。那些学科论述的对象事实上比它自身所具有的特征还少。但是,在探究生物学时,作为研究者来说,应当回顾那些不太复杂而又比较完善的学科;另一方面,应当展望其他比较复杂而又不太完善的学科。生物学仅仅把生物作为孤立的物体来论述,只讨论到个体的生命;然而,还有一种更高级的学科,把生物作为群体来考虑——论述生物的相互关系——这就是观察人类的学科。人类的实验是通过一个民族在战场上打败另一个民族而进行的;他们的一般前提体现在历史、道德和宗教上;他们的演绎导致我们的幸福或痛苦;他们的证明往往来得太迟,而且仅仅用来“指出一种道德教训,或者修饰一件往事”。我所指的就是社会学科或社会学。

我认为,生物学的最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它在人类知识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然而,生物学并不研究人类心理方面的内容;只有生理学的研究才使人类心理摆脱了未经耕耘的状态。通过无数纽带同抽象的学科联系起来的生理学,又处在与人类的最密切的关系之中;通过使我们了解生理学的法则和规律以及一定的生长系统,乃至把个体生命中的一些最奇妙和最原始的现象条理化,使得研究者准备在人类飘忽不定的漫游中寻求一个目标,并相信历史所提供的东西会比一场有趣的闹剧——一次艰苦的、哭笑不得的和向何处去都困难的行军的日记所提供的东西多。

我希望,前面的一些想法足以表明,对于我开始给你们提出的前两个问题:作为一门学科的生理学的地位和范畴是什么?以及作为一种智力训练方法的生理学的意义是什么?已经作出了恰当的回答。

生理学的内容涉及到世界的大部分;它的地位介于物理化学与社会学科之间。生理学作为一种智力训练方法的意义,部分是与一切学科相同的——增长普通常识的训练;部分是它本身所特有的——提供大量观察和比较能力的训练。而且,我可以补充说,生理学要求那些希望扩大它的范围的人具有确切的知识。

假如说生物学的地位和范畴有什么需要修改的话,我觉得,我们的第三个问题:什么是生理学教育的实际价值?也许可以留给生理学本身来回答。

在人类幻想给予“理性”称呼的另一个地方,不存在人类要考虑的问题,因为对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孩子来说,所有的教学科目都是最必要的;他们认识到自己所得到的生活条件是如此的好,也认识到怎样才能使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亲人免除疾病与保持身体健康。

噢,我想起来了,我正在对由受过教育的人所组成的听众作演讲;但我敢冒昧地断言,在我的听众中,除可能有机会受过医学教育的那些人外,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他每一分钟多次进行的一个动作的含义和用处是什么,以及这个动作的停止将直接导致他的死亡(我指的是呼吸动作);或者,谁能够使用正确的术语来说明,为什么一种狭窄的环境对人体健康是有害的。

生理学知识的实际价值啊!为什么总会发现受过教育的人竟坚持认为在大城市中心盖建屠宰场是一件好事而不是一件坏事呢?为什么母亲们竟坚持要她们的孩子在冬天穿着尽量裸露身体的衣服,而当上帝以支气管炎和胃病夺去她们孩子的生命时,却又对上帝的施与表现出十分惊讶呢?为什么庸医的医术竟会在欧洲大陆上横行;而且,不久以前,在这个大城市的一个最大的公共会议厅里竟会坐满听众,严肃地聆听一个令人尊敬的宣教者讲述一些简单的现象——如众所周知的心灵交谈、手掌翻转和心灵催眠术等(我不知道其他什么荒谬的和不恰当的名目),说什么这些都是由于撒旦[14]个人的直接作用呢?

除了对他们自己牲口般生活的最愚蠢法则完全无知的人外,为什么所有这些竟会在我国多数受过较高教育的人中间流行呢?

但是,正如我所认为的,在狭义的生理学之外,还有生物学的其他分支学科。狭义的生理学的实际影响尽管不太明显,但却是确定无疑的。我听说过,受过教育的人们带着一种虚伪的和拙劣的蔑视表情谈论博物学家的研究,并耸耸肩膀问道:“知道这些可怜动物的全部知识有何用处呢?它对人类生活有何意义呢?”

我将尽力解答这个问题。我想,所有人都会承认,这个宇宙存在着一定的神权——它的愉快和痛苦并不任意地散布,而是根据某些有条理的和固定的法则散布的;而且,根据我们大家对宇宙的其他部分的了解,在这些问题上,一部分灵敏的造物与另一部分造物之间会存在一种协议。

于是,这种情况确实使我们有兴趣去了解其他许多动物——它们是单独创造出来的东西,与我们一样具有表现愉快的能力和对痛苦的感受性,然而却大大地低于我们。

我不禁想起了这样的人,他发现痛苦和罪恶按一定比例不可分割地交织在可怜的一生中,并以更大的勇气和容忍精神承受他自己的一份痛苦;总而言之,他会以怀疑的态度去看待那些论证不充分然而又和蔼可亲的神权理论。这种理论使我们相信,痛苦是由一种过失或错误造成的,隔不久就会消除。另一方面,那种认为在有生命的物体中幸福是主要的——生物的美丽多姿,以及在所有(从最高级的到最低级的)生物中充满着奥秘与奇妙的和谐的说法,同样也遭到了现代摩尼教[15]学说的驳斥。这种摩尼教学说显示了一个作为奴隶监狱的世界,奴隶为了纯粹的实利目的而流泪劳动。

还有,我认为,自然史可以与实际生活紧密地联系起来,并通过这种联系影响我们比较敏锐的感觉,而成为由美的东西引起的一切快乐的最主要来源。我并不认为,自然史知识能够增加我们对自然界物体的美感。我也并不认为,彼得·贝尔(Peter Bell)那已死去的灵魂,会因得知樱草花是一种具有单瓣花冠和中心胎座式的双子叶外长植物而从无感觉的状态中一点一点地被唤醒过来。那首著名的自然诗是这样说到他的,——

河边的一朵樱草花,

赠给他的一朵黄色的樱草花,

然而,它至多不过是一朵花,

……

但是,我觉得,从这个观点来看,自然史知识能引导我们去追求自然界中的美的东西,而不是靠碰运气去强迫它们引起我们的注意。对一个没有受过自然史教育的人来说,他在乡村或海边蹓跶,漫不经心地走过布置着奇妙艺术品的长廊,对他来说,几乎所有艺术品的正面都转向了墙壁。你们应当教给他一些自然史知识,并把那些艺术品的目录放在他的手上。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的天真快乐确实不是那样充分的,因为我们会轻视天真快乐的这种或其他任何的来源。我们因担忧因我们的疏忽而被放逐进那个监狱,伟大的佛罗伦萨人告诉我们,被放逐进这个监狱里的人是那些在过着这种生活的期间,“也许在应该快乐的时候却流泪”。

如果我不马上开始谈我最后的论点,即生理学应当在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学校教育课程的一部分,我将不可原谅地违背了你们的好意。

关于在科学实验教学与系统知识教学之间的区别,我在前一次演讲中已经给你们谈过了。在我看来,正如其他学科的情况一样,生物学的那些普通事实,例如,人体各部分的用途以及我们周围的生物的名称和特性,可以很好地教给最年幼的儿童。实际上,儿童对于这种知识的学习既富于热情,又能比较容易地记住这种知识;某些情况甚至是令人惊讶的。我怀疑,对幼儿来说,任何设计精巧的玩具是否能像动物园里的那些动物一样受到欢迎;当然,这是相对而言的。

另一方面,在学生获得一定的物理和化学知识之前,是不能成功地进行系统的生物学教学的。因为尽管生物的各种现象既不依赖于物理知识,也不依赖于化学知识,而是依赖于活力,但是,它们会引起各种各样的物理和化学变化,而这些变化只能根据它们自己的一些法则来作出判断。

现在,我想用几句话来概括一下。我希望你们同意我的结论。

生物学在要求能有一席之地——在名副其实的教育计划中占据重要地位时并不需要辩护士。由于从你们的课程中删除了生理学,因此,当学生步入社会时,他在这门最有利于发展其观察能力的学科上并没有受到训练;并使得学生对那些关系到他自己和其他人利益的最重要的事实一无所知,对于上帝的造物中最丰富的美的来源视而不见;还有使得学生对于生存法则以及在无穷的变化中所显示的规律也缺乏信念(这种信念可以用来制止和减轻他自己的绝望状态)。如果学生真正对一些社会问题具有兴趣的话,他就会充满信心地迟早去解决这些社会问题。

最后,想就我自己说一句话。我毫不踌躇在我感到应该强硬的地方用强硬的语气说话;我还清楚地意识到,在我演讲时,经常过分地用陈述的和祈使的语气代替更为恰当的虚拟的和附有条件的语气。因此,我觉得,必须恳请你们忘记那个敢于如此给你们作演讲的那个人,而只去认真地考虑演讲内容里的真理或谬误。

[1]本文系赫胥黎1854年7月22日在工艺协会(Society of Arts)的展览会上的演讲。——译者注

[2]赫夫雷(Arthur Henfrey,1819—1859),英国植物学家。——译者注

[3]亚当斯(John Couch Adams,1819—1892),英国天文学家。——译者注

[4]勒威耶(Urbain Jean Jaseph Leverrier,1811—1877),法国天文学家,曾担任巴黎天文台台长。与亚当斯同时独立地运用数学方法推算出那时尚未发现的海王星的位置。——译者注

[5]欧几里得(Euclid,约前330—前275),古希腊数学家。他的《几何原本》13卷,是世界上最早公理化的数学著作。——译者注

[6]“第三,我们必须再考察一下比较的方法。这种方法是那样专门地适用于对有生命的物体的研究,而且,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法,研究必定会得到进展。在天文学方面,这种方法肯定是不适用的;在我们进入化学领域之前,这第三种研究方法可能已经得到应用;于是,就只得服从于其他两种方法。在有生命的物体的静态和动态两方面的研究中,比较的方法第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只有通过它在这里的应用,才能在别的地方得到应用。”(孔德:《实证哲学》,第1卷,第372页。)
孔德(Comte)先生通过什么来假设力和数量t上的异同以及形式上的异同——如果不通过比较,能弄清楚不仅在天文学和物理学方面,而且甚至在数学方面的一些比较重要的论点吗?

[7]“至于第二种方法,——很少的实验能有明确的结果,与被探究现象的复杂性是成比例的;所以,我们曾经认为,这种方法在化学中不如在物理学中有效;但我们现在发现,与生理学相比,这种方法在化学中是十分有用的。实际上,对在生物学过程中如何广泛的应用和具有创造性的应用来说,被探究现象的性质好象表现出某些几乎难以克服的障碍。”(孔德:《实证哲学》,第一卷,第367页。)
虽然在前两页上孔德的态度是自相矛盾的,但是,他对上述这段话要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8]哈维(William Harvey,1578—1657),英国生理学家。实验生理学的先驱者。第一次正确地解释了人的血液循环系统,并根据实验研究阐明了心脏对血液循环的作用。——译者注

[9]查尔斯·贝尔(Sir Charles Bell,1774—1842),英国解剖学家和外科医师。——译者注

[10]贝尔纳(Claude Bernard,1813—1878),法国生理学家。——译者注

[11]按照贝尔纳的看法,肝脏的功能被看成是人和动物身上生产甜的物质的器官。

[12]休尼尔(Whewell)说:“自然类群是根据类型,而不是根据定义而提出的。……纲是稳定不变的,但并没有刻板地受到限制;纲被提了出来,但没有下定义。它不是根据外部特征,而是根据内部的主要特点来确定的;不是根据它严格地排除的什么,而是根据它明确地包括的什么来确定的;不是根据箴言,而是根据实例来确定的。总之,我们得到了一种起指导作用的类型,而不是定义。一种类型是某个纲的一个例子,例如,一种属被明确地考虑为具有那个纲的特征。所有与这种类型的关系比与其他任何类型的关系更为密切的种类构成了属,并排列在它的周围,同时又在不同的方向和程度上偏离它。”(《归纳科学的哲学》,第1卷,第476~477页。)

[13]除了这样做的乐趣外,我应当指出,在这种有关科学方法的观点上,要感谢约翰·米尔(J.S.Mill)先生的《逻辑学体系》一书。

[14]撒旦,犹太教、基督教《圣经》故事中魔鬼的别名。据称他专同上帝为敌,故名。《圣经·约伯记》则说,撒且也是上帝的使者之一,在得到上帝许可后,对人进行试炼。——译者注

[15]摩尼教,波斯人摩尼在公元3世纪创立的宗教,宣传善恶二元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