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是不是人才

一、伶人是不是人才

伶人也算是一种人才么?中国古往今来的人才也不止一两种了,为什么偏偏要从“戏子”做起?国家需才迫切,莫过于今日,难道优伶的人才也在迫切需要之列么?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先得给它们一个比较圆满的答复。否则我们这番研究的尝试多少不免要招些物议。

作者本来不信完全“为研究而研究”的那种矫情的态度,他以为我们虽不必把“文以载道”的话看得太死,至少得承认一种学问多少总有一些用处,总得和人生的休戚发生一些关系。他的所以研究近代中国的伶人,目的决不仅仅在满足他一些求智识的欲望,表示他一些分析事实、推原因果、寻求结论的本领。他是有实用的目的的。他至少希望他这一番努力,对于中国整个的人才问题,多少可以指出一些解决的途径来。有了这一段声明以后,我们便可以进而答复上文提出的几个问题了。

第一,我们得明白的承认优伶是一种人才。我们在这里不预备讨论人才究竟是什么一种东西。有的学者说,人才是绝对由于先天的天授,所以一时代里,只会有少数的几个;有的学者说,人才是完全由于后天的训练,所以只要训练得早,训练得有方,便尽人可以成为人才。我们对于这两种极端的说法,自然都不能接受。我们一面参酌这两种说法,一面又根据经验的诏示,认为人的才具,在出生的时候,就不会完全相同,就一般的智力而论,就有程度上的不齐,就特殊的才能而论,更可以说有流品上的差别,而每一种流品之中,又不免有种种程度的参差。一个有高级的智力而又有一些特殊的才能的人,受了相当的教育和训练之后,便可以成为一个人才;而其所以为人才的伟大的程度,自然是和智力的高下、才能的多寡与大小以及训练的周到细密与否,成正比例,未可一概而论。我们对于人才的见解,大致如此。

人的才具所由表见的方面,大体言之,不外两个,一是艺术,一是科学。而宗教与哲学可以说是这两个方向之和,不过宗教侧近艺术,而哲学侧近科学罢了。在科学方面,我们从法人孔德(Auguste Comte)以来早就有一种所谓级层(hierarchy)的观念,就是认为各门科学可以叠成一座梯子,越纯粹的或越基本的越在下,越复杂的便越在上。从下而上,一是数学与逻辑,二是物理,三是化学,四是生物学,五是心理学,六是一切社会科学。在艺术方面,这种级层的观念似乎一样的可以适用。美国心理学家郝尔虚(Nathaniel D.M'ttron Hirsch)近著《天才论》一书(Genius and Creative Intelligence),也把各门艺术积叠起来,成为一座梯子。从下而上,一是美术的舞蹈与扮演,二是建筑,三是雕塑,四是绘画,五是音乐,六是长歌式的诗与戏剧。越在下越具体,也越元始,越在上越复杂也越抽象(原书,248页)。一个有才具的人,也就是除了高级的一般智力以外,又能在这许多门类的科学或艺术中的一门或多门上,表见一些特殊的兴趣、能力与成就的人。

伶人是不是人才的一个问题,到此便等于已经答复了。在上文所引的艺术的阶梯上,一个第一流的伶人,一脚可以跨到三级,就是第一级的美术舞蹈与扮演,第五级的音乐和第六级的戏剧。比较普通的伶人起码也要跨到两级,做工属第一级,唱白属第五级。要是把脸谱算在里面,我们可以说至少有一部分的伶人——净角——还跨着六级中的第四级——即绘画,至少是一种图案画。没有关系的不过是建筑和雕塑两个级层。所谓没有关系,当然是指伶人的本身而言,若就扮演的全部场合而论,那末剧场的建筑,舞台的布置,即所谓切末,演员的衣着,即所谓行头,等等,也不能说和这些级层丝毫没有关系。今试就皮黄戏剧的范围和艺术级层或门类的关系再制一表格如下,以示中国戏剧的不能不算作一种艺术,并且是一种很复杂的艺术,中国伶人的不能不算作一种人才,并且也是一种很复杂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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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固然不必太把新的学识附会到古人的议论上去,但关于艺术级层的这一点,我们在以前至少有过一些仿佛的话。例如《舜典》上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序》上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乐记》上更简当的说:“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这一类的议论至少已经辨别了舞蹈、音乐与诗歌的三个级层;以今日的学识推论之,诗歌是最抽象的,所以“不足”,舞蹈是最具体的,所以终于归结到了它,尤其是要是艺术的提倡,目的是在化民成俗,创造出一种优美的风气来,那末此种具体的艺术表现,尤为不可少了。这样一解释,岂不是就和上文所说一番关于艺术级层的话很相近情?

伶人之所以为人才,至少还有一层可以说,并且说来可以比别种人才更为响亮,就是,一样成为一种人才,伶人的客观性要比较的大。一种人物的成功和邀誉于一时,大体说来,虽不能不靠真实的本领,然侥幸与僭窃的人也往往而有。伶人却是一大例外。搬演是一件绝对公开的事;一次搬演,同时在场的观众,少者数百人,多者数千人,艺术上稍有瑕疵,势必无从掩饰。我们平日论事,本难客观,月旦人物,自更容易受主观的蒙蔽;伶才的产生,既不得不在“观客”万目睽睽之下,便不妨说是比较绝对的“客观”的。少数“捧角”的人,虽不免因私人的利欲关系,发为个别的爱恶的议论;而客观的公论却始终有它的地位,日子越多,此种公论越是不可磨灭。这一层很有趣的见地是叶誉虎(恭绰)先生对作者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