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官史里的伶人
我国以前没有研究伶人的作品,只有叙述伶人的作品。并且这种叙述的目的是在纪念、在劝惩、在揄扬,去研究的用意极远。我们先就官史里所见的各例介绍如下:
一、司马迁的《史记》里,有一篇《滑稽列传》,传中叙述的三个人中间,有两个人是所谓“优”,一是楚国的优孟,二是秦代的优旃。这种“优”和今日的伶人是否完全一样,我们未便决定,但就记载而论,可知他们和现在的丑角是很近的。所以第一他们要会说笑话,会装腔做势,会讽刺。而历史的所以叙述他们,却端在讽刺的一点,因为大臣的谏诤所无能为力的,一个优人的言动笑貌反而可以收效。此外他们大概也得懂音乐,能唱,能吹打,所以同时又有“乐人”的名目;《滑稽列传》里说,“优孟者,故楚之乐人也”。也得会装扮,优孟就“去”过孙叔敖;“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余,像孙叔敖,〔庄〕王左右不能别……以为孙叔敖复生也”。同时做优人的往往是一个畸形变态的人,优旃于“善为合于大道”的“笑言”以外,同时是一个侏儒。春秋时期里,又有一个优施,曾在颊谷之会的时候,舞于鲁君的幕下,见《谷梁传》,《孔子家语》,及何休《公羊解诂》,根据后二种的参考,可知优施也是一个侏儒。《滑稽列传》后《褚先生附记》里又有武帝幸倡郭舍人,“发言陈词,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
二、《新五代史》特辟《伶官传》。见于《传》中的伶人有周匝、敬新磨、景进、史彦琼、郭门高。又有梁教坊使陈俊,后因周匝的推荐,做了景州刺史。所谓教坊使,大约是伶人的领袖了,所以郭崇韬谏着后唐庄宗说,“陛下所与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赏未及于一人,而先以伶人为刺史,恐失天下心……”。庄宗自己也“知音,能度曲”,时常做“客串”,自己起了一个戏子的名字,叫做“李天下”。他常喜欢自己扮演,《伶官传》里有这样一段有趣的记载:“皇后刘氏素微,其父刘叟,卖药善卜,号刘山人。刘氏性悍,方与诸姬争宠,常自耻其世家,而特讳其事。庄宗乃为刘叟衣服,自负蓍囊药箧,使其子继岌提破帽而随之,造其卧内,曰,‘刘山人来省女’……。”敬新磨最能说笑话,谈言微中,对付一个意气极盛的君主像庄宗,往往有奇效,所以《传》中叙得很详。但关于其余几个伶官的笔墨,都是专叙他们的恣睢跋扈,终于断送了后唐的天下,从我们目前的立场看去,是无关宏旨的。全篇虽名为《伶官传》,主要的目的却在劝惩,而不在表扬伶人的艺术与人格。所以欧阳氏在文章的首尾一再慨叹着说:“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庄宗好伶,而弑于门高,焚以乐器,可不信哉!可不戒哉!”
三、《辽史》列《伶宦传》的用意盖和《新五代史》列《伶官传》的相同。罗衣轻所以能被“传”的理由,也是和敬新磨的一样。篇首的小引说,“伶,官之微者也,《五代史》列敬新磨于传,是必有所取矣。辽之伶官,当时固多,然能诙谐示谏,以消未形之乱,惟罗衣轻耳,孔子曰,‘君子不以人废言’,是宜传。”以前伶人的地位卑微,纵有好的人格,好的艺术,还是不能见重于人,偶尔能受人欢迎的不过是一些讽谏的本领——要推这几句最能够传达出来。
四、除了正式的伶官传以外,官史和官史的注里还有四五处讲到伶人和扮演或串演的事实的。记得汉朝有一个郭舍人,但一时记不清他的出处。裴松之《三国志注》在齐王芳下引《世语》及《魏氏春秋》说起优人云午等在平乐观上伴帝阅兵,谋杀司马昭未成。又引《魏书》司马师奏明元郭皇后的话,说:“皇帝……日延小优郭怀袁信等于建始芙蓉殿前,裸袒游戏……。又于广望观上使怀、信等于观下作辽东妖妇……。”郭怀袁信虽则是“小优”,但是他们的搬演的行为,对于中国的政治史和戏剧史都有几分关系,齐王芳的所以被废,高贵乡公的所以得立,而司马氏威权的所以日盛,他们也未始不是一个小小的关键。所谓“作辽东妖妇”,显而易见扮的是女角,即唐以后所谓“弄假妇人”,所以论剧的人以为他们也许是“旦角”的开山咧。
《唐书·武平一传》说,中宗宴殿上,“胡人袜子何懿等唱合生,歌言浅秽……。平一上书谏曰,‘……比来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蹈舞,号曰合生’”,清人焦循(里堂)以为这就是后来明皇时代梨园之戏的张本(焦氏《剧说》卷一)。
《新五代史·吴世家》里说,吴主“杨隆演幼懦不能自持,而〔徐〕知训尤凌侮之:尝饮酒楼上,命优人高贵卿侍酒,知训为参军,隆演鹑衣髽髻为苍鹘。”宋姚宽(令威)《西溪丛语》引《吴史》,也这样说,但稍有出入。这一段故事与后来蔡攸和宋徽宗的君臣相与客串很有些仿佛。《宋史·奸臣传》说,“蔡攸侍曲宴,短衫窄裤,涂抹青红,杂倡优侏儒。”周密(公谨)《齐东野语》(卷二十)里又有一节话可以做注脚:“宣和间,徽宗与蔡攸辈,在禁中自为优戏,上作参军,趋出,攸戏上曰,‘陛下好个神宗皇帝’,上以杖鞭之云,‘你也好个司马丞相’。”这两段故事有好几点值得注意。一是脚色的名目,参军是后世的净,苍鹘是后世的末,末到现在已不大通行。二是搬演时涂面的事实,所谓“涂抹青红”和上文后唐庄宗的自傅粉墨,都是后世净角涂面以至于勾脸的滥觞。三是以前糊涂的君主往往喜欢自己串戏,我们到现在已经有了三个,一是后唐庄宗,二是吴主杨隆演,三是宋徽宗。五代后汉时,虢州有伶人名靖边庭,见《通鉴》。
又金章宗时,优人玳瑁头亦能规讽,见《金史·后妃传》及杨维桢《铁厓文集》中《优戏录序》一文。后世伶人往往有很离奇的绰号,无疑的这“玳瑁头”是一个很可以做代表的先进,好比同时的董解元是传奇式剧本的先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