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元代的伶人
元明两代是中国戏剧的文学告成熟的时代,也是剧场的组织臻完备的时代。清代毛奇龄在《西河词话》里说,“古歌舞不相合,歌者不舞,舞者不歌,即舞曲中词亦不必与舞者搬演照应;自唐……则舞者所执与歌者所措词,稍稍相应,然无事实也;宋末……以事实谱词曲间,然犹无演白也;至金章宗朝……则有白有曲,专以一人搊弹并念唱之;嗣后……有……连厢搬演,大抵连四厢舞人而演其曲,故云,然犹舞者不唱,唱者不舞,与古人舞法无异也。至元人造曲,则歌舞合作一人,使勾栏舞者自司歌唱,而第设笙、笛、琵琶以和其曲,每入场以四折为度,谓之杂剧,其有连数杂剧而通谱一事,……名为院本……然其时司唱犹属一人……若杂色入场,第有白无唱,谓之宾白……。至元末明初,改北曲为南曲,则杂色人皆唱,不分宾主矣。”李调元的《雨村曲话》引《弦索辨讹》说,“……明时南曲,只用弦索官腔,至嘉、隆间,昆山有魏良辅者,乃渐改旧习,始备众乐器,而剧场大成。”王静安的《宋元戏曲考》里,则有这样的一个结论,“唐代仅有歌舞剧及滑稽剧,至宋金二代而始有纯粹演故事之剧,故虽谓真正之戏剧起于宋代,无不可也。然宋金演剧之……本,则无一存,故当日已有代言体之戏曲否,已不可知,而论真正之戏曲,不能不从元剧始也。”这三种说法虽有些不同,王静安对于毛西河的话并且还有过辩驳,但元明为戏剧文学与戏剧艺术的空前一大时期,则各家所见,完全一致。至于伶人的渐趋成熟,则我们至少在王骥德(伯良)的《曲律》里,找到一段性质很相类的话,他说,“古之优人,第以谐谑滑稽供人主喜笑,未有并曲与白而歌舞登场如今之戏子者……。至元而始有戏剧,如今之所搬演者。”
照上文的说法,元明两代的戏剧人才似乎应该是特别的多了。实际上恐怕是不少,但传于今者却并不多。所谓戏剧人才,到这时候就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一时作剧本的,二时演剧本的。作家之中,亏得一部分的到今还存在的曲本,也亏得钟嗣成(丑斋)一般喜欢“啖蛤蜊”的人做了部把《录鬼簿》,算是流传了一部分,但人数也并不很多。这一部分的人才,因为稍稍越出本篇的范围以外,我们姑且不谈。至于演剧本的人才呢?那就更可怜了。至少在男伶方面,我们简直找不到什么比较有系统的记载。我们从杨廉夫的《铁厓文集》里,知道元代有一位王晔(日华)编过一种《优戏录》,这一种书对我们虽不能有什么帮助,一则因为它所叙的伶人和事迹只到金代为止,再则它现在已经失传,要觅也觅不到,但它至少教我们知道,关于元明以前的伶人,我们还有过这么一种有系统的作品,而关于元明时代的越发来得成熟的伶人,就是,伶人的资格更具备的伶人,反而没有人出力把他们搜集拢来,成一种专书,不但没有专书,并且连零星的记载也是凤毛麟角一般的不可多得,岂不是很可以诧异的么?这也许因为作者自己的藏书不多,也没有十分出力去搜讨,这一层作者并不否认,但同时我们也知道近人王静安先生所做《优语录》里,所录伶人的故事一起不到50则,几乎全都是宋代和宋代以前的,明代只得一则,是弘治年间的事,元代连一则都没有。也可见可引的材料确乎是不多了。
上文提到钟丑斋的《录鬼簿》,这书名虽然古怪,其实不过一种150个戏剧作家的汇传罢了。这些作家都是一些所谓“名公才人”,有做大官的,也有官职很小、而在文艺界已有相当地位的。但在这150个中间,我们也居然找到了4个伶界人物。幸亏他们同时也是作剧家,否则还不传咧:
一、赵文殷,彰德人,教坊色长,做过三种剧本:《渡孟津武王伐纣》《宦门子弟错立身》和《张果老度脱哑观音》。明宁献王朱权《太和正音谱》作赵文敬,又文敬一作明镜。
二、张国宝,大都人,即喜时营(?)教坊勾管,做的剧本是:《汉高祖衣锦还乡》《薛仁贵衣锦还乡》《相国寺公孙汗衫记》。又有一第四种,《罗李郎大闹相国寺》,见臧懋循(晋叔)的《元曲选》。国宝,《太和正音谱》作国宾,又国宾一作酷贫。
三、红字李二,京兆人,教坊刘要和婿,做的剧本是《病杨雄》《板踏儿黑旋风》《折担儿武松打虎》。板踏儿,《正音谱》作板杏儿[1]。
四、李郎,刘要和婿,两种剧本是:《懆判官钉一钉》《莽张飞大闹相府院》。又有《勘吉平》一种,见李玉(玄玉)《北词广正谱》。一说是张国宝的作品。李郎的名字,《太和正音谱》和臧懋循(晋叔)《元曲选》作花李郎。
此外,花李郎和红字李二还曾经和马致远李时中合作过一种曲本,叫做《开坛阐教黄粱梦》,四折之中,第三折是花李郎做的,第四折是红字李二做的,见《录鬼簿》上卷的末尾,亦见《元曲选》及明陈与郊编刻的《古名家杂剧》。至于这四个人的伶人的身份,就是花李郎有些问题。王静安在他的《曲录》(卷二末)里说,“花李郎,《录鬼簿》但作李郎,云:刘要和婿,但于《黄粱梦》下,又云:花李郎学士,岂李郎与花李郎,一为伶人,一为士大夫欤?抑以伶人而进为学士欤?”红字李二,显见是一个伶人的名字。至于赵张两人,既都在教坊任事,其为十足的伶人,更可以无疑。王静安在《曲录·织锦记》下(卷五)说:“国朝顾觉宇撰,觉宇伶人,亦赵文敬张国宾之流亚也。”因为他们同具演剧与作剧的两种资格,所以说是流亚。伶人作剧本,即在元明以前,也并不是不普通的事,王静安引陶九成《辍耕录》里的690种宋金杂剧院本以后,作一结语说,“此种院本,大抵出于伶人之手者多,出于士大夫之手者少。”唯其因为出于伶人之手的多,所以到今虽然传了这么多的院本之名,而作者的姓名几于完全无考。
从上面几个作剧家和演剧家的关系里,我们又可以勉强找到一两个别的伶人。其一就是红字李二与花李郎的丈人刘要和。陶九成的《辍耕录》说:“教坊色长魏、武、刘三人,鼎新(?)编辑〔院本〕,魏长于念诵,武长于筋斗,刘长于科泛”;王静安在《曲录》里,认为刘就是刘要和,而在《宋元戏曲考》里,又认为“科泛”就是动作。由是可知刘要和不但也是一个教坊色长,是一个擅长动作的伶人,也是一个会编辑院本的作家。元李冶(仁卿)《敬斋古今黈》说,“近者伶官刘子才蓄才人隐语数十卷”,《宋元戏曲考》中以为也许就是他。他不但会编辑杂剧,并且自己还做过别人编的杂剧里的人物,高文秀的34种杂剧里,有一种叫做《黑旋风敷衍刘要和》(《曲录》,卷二),不是把他编进剧本里去了么?要和自己既然是一个人才,又加上两位很有造诣的女婿,隐隐成为当时的一种伶官世家,宜其他有这样高的地位了。《辍耕录》讲起的其余两位,可惜有姓无名,但可知一个是擅长说白的,一个是擅长武功的。此外,在男伶方面,就简直没有资料了。海盐作曲家杨梓,有“家僮千指,无有不善南北歌调者”(王季烈《曲谈》引元姚桐寿《乐郊私语》[2])。所谓家僮,当然都是男的,千数也不可谓少,所谓“善南北歌调”,当然多少也注意到扮演;可惜他们的姓名,竟一个都没有流传下来。
元剧发达以后,男优以外,女伎亦颇擅场。王静安《古剧脚色考》引《青楼集》说,珠帘秀,工驾头花旦、软末泥;赵偏惜、朱锦绣、燕山秀,旦末双全。末或末泥就是后世的生,可知当时的女伶,像现在的一样,也是会扮男子的。《青楼集》里又有张奔儿,是“风流旦”,李娇儿,是“温柔旦”[3],好像旦角之分,在那时候已经很细,但王氏在《宋元戏曲考》(第七章)里,以为这两个是倡伎,旦是倡伎的通称,而不是女伶。
《青楼集》一书,作者一时不及搜访,但箧中所存的梅禹金《青泥莲花记》及赵庆桢(小亭)《青楼小名录》,倒也记着不少的元代的女伎,大约也得诸《青楼集》一类的作品。下列的若干人全都是能扮演杂剧的:
珠帘秀——姓朱,“杂剧为当今独步”。
顺时秀——姓郭,“杂剧为闺怨最高”;亦见陶九成《辍耕录》。
汪怜怜——湖州角妓……善杂剧。
司燕奴——“精杂剧,声名与朱、郭相颉颃”,按朱即珠帘秀,郭即顺时秀。
李赵奴——
王玉梅——“唱慢词,杂剧亦精致”。
赵真真——冯蛮子妻,“善杂剧”。
班真真——
王奔儿——“长于杂剧”。
张奔儿——“善花旦杂剧”。
李娇儿——花旦杂剧特妙;“时人目张奔儿为温柔旦,李娇儿为风流旦”。明胡应麟《庄岳委谈》说,元杂剧多用妓乐,时旦色直以妇人为之;观此,可知上文所引王静安氏的推测,实在是一个错误。娇儿有女名李真童。
韩兽头——“善杂剧,驰名金陵”。
天然秀——姓高,“闺怨杂剧为当时第一,花旦驾头亦臻其妙……高洁凝重,尤为白仁甫李溉之所爱赏”。
国玉第——“长于绿林杂剧”。
天锡秀——姓王,“善绿林杂剧”,足甚小而步武甚壮。
天生秀——天锡秀女,“稍不逮”。
赐恩深——亦工绿林杂剧“谓之邦老赵家”;邦老即鲍老,见上文。
平阳奴——姓徐,“一目眇……精绿林杂剧”。
赵偏惜——“旦末双全,江淮间多师事之”。
李芝秀——“记杂剧三百余段”。
朱锦秀——“旦末双全”。
匾匾——姓刘,“能杂剧……嫁末泥安姓”。
宝宝——姓安,匾匾女,“稍不逮母”。
龙楼景——姓金,“专工南戏”。
丹墀秀——龙楼景妹,亦专工南戏。
芙蓉秀——婺州人,戏曲小令不在右二人之下,“杂剧尤为出类拔萃”。
顾山山——“老于松江,而花旦杂剧,犹少年时体态,后辈多蒙其指教”。
黄子错——姓张,“善杂剧”。
孙秀秀——“京师旦色”。
帘前秀——“杂剧甚妙,武昌湖南等处多敬爱之”。
燕山秀——姓李,“旦末杂剧无比”。
荆坚坚——“工花旦杂剧,人呼为小顺时秀”。
王心奇——“妙花旦杂剧”。
李定奴——“善杂剧”。
归纳上文的资料,有几点是很有意义的。一、这些女伶是散布在各处的,湖州、金陵、江淮间、婺州、松江、京师、武昌、湖南,这些不是她们的出生地,便是她们的足迹所经。二、女伶虽往往兼做娼妓但嫁人生子的也所在而有,有的从良,有的嫁同行,例如刘匾匾嫁末泥安姓,生女宝宝;她们的生活究竟和一般的青楼女子有别。三、她们到老不改行,如顾山山。四、她们所扮演的角色也很有变化,同一演杂剧,有的精于“闺怨”,有的长于“绿林”,有的专工花旦,有的兼擅末泥。元代男伶,流传于今虽然不多,但看了这一大串女伶以后,也可以想象当时剧界人物发达的一些梗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