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概念和一个假定

一、一个概念和一个假定

本篇历叙到此,才算入了正题。这正题范围以内,究竟又有一些什么,似乎应该在这个关口加以说明。我们在上文所叙的种种,谁都看出来是完全受了现存的材料所支配的。不论其为中国历史里的伶人,或西洋关于伶人的研究,材料在数量上既不能说多,在品质上又难期划一,不过是信手拈来,稍稍整理以后,加以叙述罢了。但到了正文的段落,我们材料既比较丰富,我们在组织上便不能不较严密,在选择之际也不能不比较审慎,而在铺叙事实的时候,也不能没有一个比较一贯的概念。这一贯的概念,只要两个字就可以完全包举。就是“分布”。普通提到分布二字,我们总以为它是一个地理的概念,所谓分布,就等于地理的分布。实际上,这种看法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三的。研究动植物学的人,便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两种分布的情形,其一就是地理上的分布,就是动植物在一时代以内的空间上的分布,又其一是地质学上的分布,就是它们在地壳级层里的分布,是兼具时间性与空间性的。和达尔文平分创立物竞天择论的荣誉的渥勒士(A.R.Wallace)有一次说,“地质上的分布和地理上的分布完全可以比拟”。其实这分布的概念是最单纯不过的。“往古来今谓之宙,上下四方谓之宇”,一切事物既不能越出宇宙以外,便无往而不可以谈分布。地理上的分布就是“四方”的分布,地层上的分布,就是“往古来今”与“上下”的分布。此外生物学者又讲究一种所谓高度的分布(altitudinal distribution),就是生物从海洋深处到高山高处之间的分布,这种分布却只顾到“上下”,而不管“往古来今”了。又研究地层分布的生物学者,不但研究两种不同的生物的时代先后,更要推导它们的渊源关系,就是它们的血缘关系的疏密远近,所以遗传的研究,归根也就成为一种比较狭义的时间上的分布的研究了。归结上文,我们一总就有三种不同的分布:一是平面的分布,二是高度的分布,三是时代的分布。

生物如此,人物也是如此。平面或地理的分布是最显明的,即就中国的人物而论,十余年以来,已经有好几位在这方面用过功夫,例如梁任公先生的《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清华学报》第一卷第一期)。时代的分布有广义的与狭义的两种。丁文江先生研究《二十四史》里的人物的分布(《科学》第八卷第一期),便是于地理的分布以外,兼及时代的分布的。又如王伯良问,“唐三百年诗人如林,元八十年,北词名家亦不下二百人,明兴二百四十年,作南曲铮铮者,指不易多屈,何哉?”(《曲律》第三十九节)这一问之中,当然也有时代分布的意味。但这些都是广义的。至于狭义的呢?那就得就一个血系或血统立论了。这在中国的学术界,注意的人还很少。以前的谱牒、合传、汇传一类的记载虽多,只好算是可供研究的资料,而不是研究的尝试。但假若有人尝试的话,他可以发现这种狭义的时代分布的意义,要远在广义的时代分布之上。例如作者在五六年前着手研究苏州长洲文氏的画才的渊源,发见他们从明代中叶起到清代中叶止,10世之中,连上产生了30个有名的画家(《优生》,第一卷第二期),要是再仔细的加以追溯,一定还不止此数,但是,前年作者到苏州,向熟于地方掌故的朋友打听,知道现在的文氏真是式微已极,不但画术的种子早已断绝,就是硕果仅存的一二子孙也已经穷困潦倒到一个程度,正在准备出卖大块的祖坟咧!这就是狭义的时代分布的很好的一例。至于伶人的此种狭义的分布,历来当然更没有人注意,上文所引的摩西士,在西洋无疑的是对于这一层注意得最深切的一位作家了。

至于所谓高度的分布呢?这我们又得先解释一下。人物不比别的生物,当然不能讲地层的分布;五六十万年前的北京人(Sinanthropus)和今日的中国人,当然相去也有不少的地层,但此种地层的分布只和人种演化的研究有关,和人物的研究,却太不相干。人物的分布和山高水低的环境当然有很密切的关系,但此种分布,我们研究起来,大率归并在一般的地理分布以内,而不另立一部。然则人物的高度的分布又是什么呢?人物的生活,虽和地壳的级层没有关系,却和另一种的级层有极密切的因缘。这级层就是社会级层。社会级层,不比地壳级层,原是一种无形的东西,但是它的层次的繁多,每一层的坚厚的程度,层与层之间的划分的清楚与不相混淆,往往要在地壳层之上。既有级层或阶级的现象,而社会心目中各阶级的价值又很不一律,我们于是便可以有第三种的分布的局面,就不妨也叫做高度的分布或级层的分布。在这方面来研究人才问题的人,我们可以说到现今还没有,就在西洋,有的也只是一些理论,或一些零星事实的纂辑与铺叙而已。(参看苏洛金所著《社会流动》,Pitirim Sorokin,Social Mobility

这分布的概念和它的三种分法又有什么用处呢?要答复这问题,我们就得引起一大堆别的问题来。例如地理的分布,当然不会到处分布得一样,既不一样,我们就不免要问为什么不一样。譬如一个区域里人才出得特别的多,成为一个中心,或一个渊薮,以前的几乎千篇一律的解释是“天地钟灵,山川毓秀”八个大字,至于天地怎样“钟”法,山川怎样“毓”法,一样在天覆地载之中,又何以两地要分轩轾;一样一座华山、或嵩山、或泰山,一样一条洛水、渭水、或洙水、泗水,以前“毓”过多少圣哲,何以现在便不大有人提起——这些,便没有人往下追究了。又如广义的时代的分布,其间真有一定的有规律的升沉消长么?若没有,何以孟子要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若有,又何以孟子又要说,“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和“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一类十分失望的话?在中国历史里,何以朝代开始的时候,人才总像多些,到了将近灭亡的时候,人才总像不敷分配?何以在这时候的中国,好像人才尤其是稀少,和东西洋各国的“济济多士”相比较,尤其是相形见绌?它们是不是“国运”的一些表示,国运又是什么一种东西?国运与人才,又到底那一个是因,那一个是果?时势造英雄和英雄造时势,究竟英雄和时势之间有什么一种因缘关系?我们要是对这些问题,能一一加以科学的答复或辩正,我们对于人才问题的解决,就无异已经做到了一半。再如狭义的时代的分布,即血缘的分布,何以文氏的画家独多?何以最初没有,而后来大盛,而最后又终于不能维持?这其间祖宗的阴德究有多少关系?风水的好坏又有多少成分?阴德和风水之外,还有别的因素没有?国运之外,中国人又有“家运”,一家家运的盛衰和“出秀”的多寡当然有关系,但究竟那一个是因,那一个是果?这些又是早就应该答复或辩正的问题。在高度或级层的分布一方面,我们刚才提出的问题至少有一部分也适用。但我们还可以提几个别的问题。社会级层或阶级这样东西究竟有些什么根据?阶级能不能完全打倒?“上流社会”里何以有许多只会吃饭的人?“下乘阶级”何以也常会出些人才,中国以前的工农商贾的子弟,何以只要能读书,便不怕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一样免不了阶级,但阶级对峙和争斗的局面,何以有的国家或有的时代里见得特别严重,有的比较轻淡?

我们并不预备把这些问题一个一个的加以答复。做一个人才研究的题目,而想答复这么多和这么严重的问题,既太不自量,亦太觉不伦。不过我们运用这分布的概念以后,我们以为上面的许多问题,似乎可以不答复而自答复,不辩正而自辩正。从地理分布的研究,我们可以发见移殖的重要,所谓移殖,就是自动的避免恶劣的旧环境,而寻觅良善的新环境。从时代或血缘分布的研究,我们可以发见婚姻选择的重要。选择的得当,血缘的分布就来得浓密、来得长久,所谓“君子之泽”,未必即“五世而斩”,不得当,有时候连两世三世都不能保。从级层分布的研究,我们可以发见所谓“社会流动”(social mobility)的重要。我们虽没有法子取消社会阶级,我们却可以竭力减少阶级的固定性和各阶级间的界限,使尸位素餐的人和有志上达的人可以自由升降。这三种说法,我们如再作进一步的观察,又都包含一个新的概念,就是“选择的自由”。第一是选择最适宜的物质环境,主要的目的在保障身家的健全的生理上的发育;第二是选择最适宜的配偶,主要的目的在维持子孙的品质,使至少可以保守原有的良好的程度;第三是选择最适宜的阶级,也就是,最适宜的社会与文化环境,使此种良好的品质有充分发展、活动。与贡献的机会,而不至于湮没不彰。这些看法,我们姑且假定下来,我们现在要看中国近代伶人的分布情形,尤其是在血缘的分布一方面上,究竟能不能坐实这种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