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分布的状况与解释

子、分布的状况与解释

三种分布中间,关于阶级分布的资料最少。搜罗所得,只有70多个伶人的所从出的阶级或在加入伶业以前父兄或自身所执的业务,约略可以稽考。他们大体的分布如下(有兼执两业或兼跨两阶级者概作两人计算,则共得93例):

商              34

仕宦贵族           33

农              11

工役              9

医                5

盗                1

共               93

再把这分布的局面比较仔细的观察一下。

商界出伶人最多,其中

粮业3人:孙菊仙(父)、许荫棠(自己)、陈德霖(父)。

酒业2人:刘景然、麻穆子,麻所贩的是私酒。

木业2人:郝寿臣(父)、程连喜(世业)。

当铺2人:陈喜星、陈喜光(世业)。

银行或钱业2人:张盛禄(弟)、李盛佐(父)。

玉器行1人:龚云甫(自己)。

铁业1人:孙菊仙(父)。

铜器业1人:李连贞(父)。

刀铺1人:刘鸿声(自己)。

参商1人:孙菊仙(祖)。

药业1人:王长林(先辈)。

茶业1人:茹来卿(父)。

果业1人:袁子明(先辈)。

馄饨业1人:王长林(自己)。

澡堂商1人:杨瑞亭(父)。

杂货商1人:田际云(父)。

但知为业商而不知底细者13人:朱琴心、白瑞生、荀慧生、黄玉麟、雷喜福、于连仙、何连涛、张喜广、赵喜奎、侯喜瑞、胡盛岩、许盛奎、袁世海。

其次是仕宦贵族。这一方面的资料虽不多,并且也未必完全可靠,但下列的一些事实是值得胪列出来的。

亲王——票友金伴菊。

宰相——程艳秋[11]高高祖,德珺如祖。

尚书——文瑞图父(兵部),蓉丽娟祖(户部)。

督抚——骆连翔族人(按即骆文忠公秉章)。

将军——杜富兴杜富隆的祖,程艳芳父。

副都统——陈德霖祖。

海关道——王斌芬祖。

知府——德珺如父,王芸芳祖,余玉琴祖(后补)。

知县——汪笑侬自己,何桂山父(?),王芸芳父,梅巧玲父,尚小云祖。

部、院、局下僚——王又宸自己,言菊朋自己,王又宸父,胡盛岩父,雪艳琴父,张二奎兄。

此外溥侗、金仲仁是宗室;刘天红、黄玉麟、恩晓峰等的上代也都做过“显宦”;林颦卿的叔父是一个“名宦”;奎富光的上代登过仕版;尚小云、陈德霖的上代、孙菊仙自己都做过武官;但底细都不详。黄玉麟的父亲又参过李烈钧时代的江西军幕。和科举制度发生过关系的至少也有三例:汪笑侬自己和孙菊仙的哥哥都是拔贡,诸桂枝的祖父是一个举人。玩票的蒋君稼是一位教育家的侄子,武进蒋氏本是一个仕宦人家,也是一个书香门第。

上文所举的仕宦的家世中间,有一大半是旗人。金伴菊、溥侗、金仲仁、程艳秋、德珺如、文瑞图、杜富兴昆仲、言菊朋、程艳芳(女)、汪笑侬、奎富光是满旗。杜氏昆仲的祖父叫延茂,做过吉林将军,大概就是在同、光年间眷顾伶人最力的延四爷。蓉丽娟的先世是蒙古旗人,他的祖父(?)就是在咸丰年间因顺天乡试科场事件被肃顺诬杀的柏葰,而最初揭发这事件的便是当时的丑角刘赶三。尚小云据说是清初三藩之一尚可喜的后裔。

又其次是农民阶级,凡11例,没有什么可以详细说的。工役阶级凡9例。刘赶三的父亲是“官役”,哥哥是“长随”;尚小云的父亲做过王府的仆役;樊富顺的父亲是厨行;袁子明自业茶房。于连泉的父亲是“城坊总甲”;苏连汉的前辈“执役于北京城坊”;王连奎的父亲做过“北京中西衙门捕头”;马富禄的父亲是“城坊捕头”。李连仲出科后自己赶过“大车”;马连昆的先世在运河粮船上当差。

在医的方面,只有5例。陆四儿本来学习外科医道;孙盛云、朱盛凌、李盛泉的父亲都是医生;富连成“盛”字班里至少有3人是医生的儿子,也是一种巧遇。朱盛凌的祖父便是因皮肤特别细腻而中雀屏之选的朱素云,但何以中间一代忽然改行,那就不得而知了。再有一例是郭仲衡,自己原是医生,后来玩票,终于“下海”。

盗的一例是张黑,是特别提出来做陪衬的。在昔娼优并称,乐户人家出来的子女,女的就是妓女,男的也许就做戏子,而一部分的戏子也兼营男妓的生活,就是相公。这样出身的伶人一定也不在少数,但要确实指出一两个例子,倒也不容易。社会之有女妓、男妓,和有盗贼一样,都是失其位育的一种表示,都是一种社会病态,所以举可知的一例,以概其余不可知的许多例子。

这种阶级或职业分布的局面,是值得再加一番解释的。近代120年之间,在前面的七八十年里,作者相信伶人的原料,即上文所称的“戏料”,大都取给于乡间贫苦的农民和都市中仆役的阶级。农民之所以加入伶业,原因是完全经济的。伶是“贱业”,他们的亲戚朋友决不会赞成;但因为做伶人须得离开乡村,或因避荒避乱早就离开了家乡,亲戚朋友的耳目已经照顾不到,城市里的耳目虽多,却是新的,不大相干,无关痛痒。所以在社会的毁誉方面,是不成多大问题的。在仆役阶级,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在当时的社会眼光里,本来就不大高明;娼、优、隶、卒,原是并称的“贱业”,都不许享受普通各业所能享受的许多权利,例如应科举的考试(详后)。所以他们要做伶人,根本就没有困难;江南有句俗话,叫做“蹲在坑里臭,坐在坑里臭”,反正是臭,蹲与坐的分别就大可不必讲究了。

理论上农民阶级与仆役阶级应当是出生伶人最多的阶级,事实上并不如此,它们应该占第一位与第二位,而事实上占的却是第三位与第四位。这是要继续加以解释的。我们相信,严格而论,它们原并没有减少,不过,商业和仕宦阶级的贡献却比以前多了。这两个阶级加多以后,农民与仆役阶级纵能维持原状,已不免形成一种后来居上的局面。这后来居上的局面是最近三四十年以内才造成的。鼎革前后,养尊处优、不事生产惯了的官吏阶级,尤其是旗人,当然是无法维持,于是一部分就“沦”而为伶,尤其是那些在承平时候爱好戏剧的分子。这种例子是数见不鲜的。鹿原学人在《京剧二百年史》里引张菊隐《坤伶小史》说:“前清末季,旗人自王公贵人,多嗜剧,尤以广识伶人为豪,其在官者,固多富人,而格于定章,不得置私产,往往有失官一二世,家即中落者,晓峰父恩某,亦显宦之后,至其身而贫者也。”要是承平的时候如此,鼎革以后,当然不免变本加厉。但这不过是一个经济的原因。此外作者相信还有一个心理的原因。仕宦贵族人家往往习于声色、惯作威福,一旦富贵绝人而去,最好的下场当然是无过优伶的职业。唯有在优伶的职业里,他们才依然有声色可享,威福可作,在台下看的人虽明知其假,在台上演的人却未必不以为真,至少情绪上的满足,在当时是不分真假的。张次溪的《伶苑》里有这样一段有趣的话:“穆相孙(按即德珺如,见第叁血缘网,第三家系)之为伶也,家人强归袭伯爵,不可;或怪之,相孙曰,‘吾以一身备帝王将相,威重一时,此何为者?’或曰,‘子之帝王将相,乃伪耳。’孙笑曰,‘天下事,何者为真哉!’客大惭而退。”此虽戏言,却有至理。这一番见地所代表的心理作用,我们现在叫做“补偿”(compensation);不是原物,而有原物的同等或相近的价值,岂不是一种补偿?对于败落的仕宦贵族人家,中国式的戏剧,有声有色,作威作福,是再好没有的一种补偿。记得陆长春《香饮楼宾谈》(卷二)里有一段故事,最足以证明这种心理的真实,“吴江周某,喜唱昆曲,日与优伶相狎,遂习串戏。父恶其沦于下贱,屡加扑责,严禁之而终不悛。人问其串戏有何乐。周曰:吾侪小人,终不能纡青紫,若串戏时,时为卿相,时为帝王,旗旄导前,从卒拥后,人以为戏,我以为真,其乐何可支也!”这种真假不分的心理,似乎不但演戏的人有,即在看戏的人,即一般人心目中也未尝没有。南京聚宝门外,有两块山地,堪舆家都称为“纱帽地”;其一是状元秦大士的祖坟,又其一却是伶人吴全的祖坟;虽有真伪之别,而其足以产生戴纱帽的子孙则一;可见在一般人的眼光里,只要有热闹可看,真伪之分也是不甚关紧要的。(参看上文《绪论》第四节论波娃主义一段)

我们在这里还可以找到一点旁证,就是这些从仕宦贵族阶级里出来的伶人专扮生旦脚色,而不扮净丑脚色。生旦总是比较冠冕的脚色,而净丑不是。上面三十几个例子中间只有两个例外:一是何桂山的净,一是奎富光的丑。但何桂山唱的是正净,并且他所由出身的阶级也还有问题。他的父亲怕不是一个县令。说他是县令的人根本连名字都叫不出。其实桂山的父亲叫何喜福,唱旦,在山东卖艺,后来娶了一个陈藩司家里的婢女,生了桂山(详见方言《伶史》)。县令之说,便是这样讹传出来的。奎富光的祖父虽做过官,他的父亲星垣却是一个弹单弦的人,并且“喜八角鼓杂耍小戏”,本来没有以仕宦出身自己矜贵。

商界方面所以出伶人独多的缘故,是很容易寻找的。已往这三四十年是一个都市化的时代,也是一个商业渐渐占优势的时代。商人是都市生活的重心所寄。都市生活的维持一面固然靠商业,一面也靠娱乐;商业越发达,生活越忙迫,越紧张,越单调化,便越不能没有娱乐。近代娱乐的方式虽多,但总得具备三个条件,才能满足一般人的胃口。一是必须本人能直接参加,一样是踢足球,最好是自己踢,不是看别人踢;一样是扮演,最好是自己加入,不是专看别人登场。第二须要个人也可以自由参加,不必定须组织团体。第三要具备相当艺术的意味。像北平这样一个都市里,最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娱乐是“玩票”。玩票不比看戏或听戏,只是间接的领略,而是可以直接参加,现身说法。玩票不比赛球,定须结成团体,却可以独自加入一个现存的票房,或就名伶请教。玩票的艺术价值,也就是戏剧的艺术价值,有事时可以登台客串,供别人和自己的从容欣赏;无事时独自哼上几句,也未尝不能排愁遣兴。因为这种种理由,所以商人玩票的独多,由玩票而下海的,也比比皆是。这便是商界出身的人所以特多的理由之一了。至于那些直接加入伶业的商人子弟,一则因为都市人口娱乐的要求大,再则因为伶业的报酬比许多职业为多,三则因为鄙夷伶业的社会心理已不像以前那般厉害,当然也不会在少数。

不过就大体而论,伶界人物终究以出身于卑微阶级的为多,至少除了那些梨园世家的子弟以及玩票的达官贵人子弟以外,100个里总有99个是出身于贫苦人家的。富贵子弟在玩票时纵有钱有势,到下海的时候大概也就去流落不远。这种出身的情形和对于剧艺的关系,是古今中外一辙的。西洋的情形,我们在上文已经引过英人霭理士的一番话;这一番话,对于我们方才铺叙的种种,可以说是完全适用。卑微的出身确和戏剧的艺术价值有很密切的联带关系。中国的情形,以前没有人叙述过,更没有推论过;最近情的是一部分对于元代编剧家的议论。姑举二三例如下。

焦里堂引明胡侍《真珠船》说:

当时(元)台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职,中州人多不得为之;每沉抑下僚,志不得伸,如,关汉卿乃太医院尹,马致远省行务官,宫大用钓台山长,郑德辉杭州路吏,张小山首领官;其他屈在簿书、老于布素者,尚多有之;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乎声歌之末,以抒其怫郁感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而鸣者也。(《剧说》卷一)

王伯良在《曲律》(《杂论》)里也有同样的话,不具引。王静安说:

元初之废科目,……为杂剧发达之因。盖自唐宋以来,士之竞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废之,彼其才力无所用,而一于词曲发之。且金时科目之学,最为浅陋,此种人士,一旦失所业,固不能为学术上之事,而高文典册,又非其所素习也;适杂剧之新体出,遂多从事于此,而又有一二天才出于其间,充其才力,而元剧之作,遂为千古独绝之文字。(《宋元戏曲考》,第九章)

相传元代曾以词曲取士,其实是不确的。《元史·选举志》和《元典章》都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说亦见梁章钜的《南省公余录》(卷四)和梁绍壬的《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三)。否则上文王氏的话就完全不适用了。王氏讲起元代编剧家卑微的社会地位与元代剧本的文学价值的关系,又说: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同上引书,第十二章)

作者以为这一番话,大体上也适用于现代的伶人,最多也不过是一个王伯良所说的“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分别罢了。“屈在簿书,老于布素”的人借编剧来抒胸中郁积,是一种“补偿”,寒微穷困人家的子弟,借扮演来舒展他们的才具,也未始不是。两者都是在没有社会出路之中找寻去路。元代的编剧家是一些在科举制度停止之下无法应试的人;现代的伶人是有了科举制度不许应试的人;科举是以前有才志的人求谋出身的唯一阶梯,对于元代的作剧家,这梯子就根本没有;对于现代的伶人,却有了不许攀登,结果是一样不能出人头地。不能,就得寻求替代的方法,前者薄有教育,就编剧;后者没有教育,就演戏。近代的伶人,除了极少数能书能画的例子以外,有的连念剧本还常念别字,谭鑫培就是一个;皮黄剧本文字的恶劣,也是常为通人所诟病的一件事实。但扮演时节种种才智的自然流露,生角的激昂慷慨,旦角的旖旎风流,净角的大气磅礴,丑角的诙谐机警,都不是可以勉强或侥幸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