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结语
19世纪时人们对人类进步所抱有的乐观心态,在今天看来是那么的怪异。1851年伦敦的万国博览会在水晶宫开幕时,这种乐观心理达到了顶峰。那次博览会被视为黄金时代的序幕——一个由科学技术进步保驾护航的、日新月异的和平繁荣的时代。那个梦想已经变成了一场噩梦,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所有实现梦想的物质条件都已经发展到了超出预期的程度,而有潜力实现梦想的新的几代人却走上了毁灭的歧途。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可以归纳为一句古老的谚语:“住在玻璃屋子里的人不要乱扔石头。”
在疯狂的相互毁灭将人类的幸福前景破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之前,人类能否吸取这一教训呢?最好的机会也许就在于,要更深入地了解现代战争,同时认识到大家对战争的失控都负有责任。战争手段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思想的进步。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科学和技术的发展给人类的物质条件和生活用品带来的转变,比过去两千年所产生的变化还要大。然而当人们把这些惊人的新力量用于战争时,他们像使用原始工具的祖先一样不顾后果,而且他们也追求同样的传统目标,但不顾后果是多么的不同。实际上,交战中的现代国家的政府已经不再考虑战后的结果。而过去的政治家则足够明智,时刻牢记着这一点,因而导致了18世纪时对战争手段的自我设限。现代国家已经回到一个更为原始的极端做法——类似于以矛和刀为武器的野蛮部落之间的战争——而此时它们已经拥有了科学所赋予的远程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战争病菌在“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一方便理念中找到了落脚点。每代人都在重复这个观点,然而后人却有理由说,前人以这种方式所追求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正当的。如果说应该从历史当中得到一个明显教训的话,那就是坏的手段会使目标走样,或者在方向上发生偏差。我想提出的推论是,如果我们注意手段的选择,那么就不必担心目标的实现。
相对于其他手段,某种特定手段的实际价值也许可以证明对此种手段的狂热信心是合理的,但是这种信心会使人不能认识到,取消这种手段对实现目标的贡献更大,因而又是错误的。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实践证明了,那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认为坦克是第一要素的军人是正确的——那些将坦克视为各兵种联合作战中的主力而不是完全独立作战的人更是正确。同时他们也能够认识到,总的来说,全面废除坦克对渴望和平的国家更为有利。因为对任何进攻潜能的破坏都有利于防御,从而促进了和平。
真理是一个螺旋形的楼梯。在某个层次上看起来真实的事情在下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可能就不真实了。一个完整的视野必须在横向和纵向两个方面延伸——不仅要看到彼此相关的各个部分,还要包括不同的层面。
沿着螺旋上升可以看到,个体安全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提升,与更广泛的组织相联结会提高局部地区的安全,民族主义的消退反而会促进国家的安全,而如果每个国家所主张的主权能够并入一个超国家机构,国家安全就更能得到大幅的提升。科学在缩减时空方面的每一次进步,都在强调政治一体化和公共道德的必要性。核时代的到来使得这种进步变得更为重要和紧迫。要实现它,需要在心灵和思想的层面同时发生转变。
不择手段地追求目标是徒劳无益的,其次是试图用强迫的手段追求进步。历史已经多次表明,这种做法会引起反作用。历史也表明,更为安全的方式是培养和传播进步的观念——为人们提供指路的明灯,而不是驱策的皮鞭。对思想的影响一直是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因素,但由于它不如行动那样效果明显,因此受到的关注也较少,甚至连历史写作者也不太关注它。现在的共识是,人类所有的进步都应归功于人的思维能力,但是相对于恢宏的行动,思想方面的贡献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承认。从比例上看,比起会破碎的有形建筑、会崩溃的国家征服,以及会在反弹中终结的运动,人类思想中最微小的永久性扩展都是更为伟大的成就和追求。
在精神领域的征服过程中,重要的是步步为营。就某种思想的传播和持久性而言,它的发起者对于接受者和传播者自我成长的依赖,要远远超过一项行动的策划者对执行者的依赖。在物质领域中,服从可以代替合作,尽管不尽如人意,却能够产生有效的行动。而思想的进步——真正的进步——则取决于更高程度和更高层次的合作。
在这个领域,领导者也许仍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他不是通过压制个性和思想分歧将个人融入集体,他所提供的领导仅仅具有与个性提升和思想扩张成正比的照明作用。对于集体行动而言,只要大众是可管理的就足够了;但集体成长只有借助个体心智的自由和壮大才有可能实现。重要的不是一个人,更不是大众,而是许多个个体。
一旦认清每个人在促进或阻碍进步中的集体重要性,历史所包含的经验便不仅仅具有政治意义,还具有了个人意义。作为对人生的指导,个人可以从历史中学到什么?答案不是要做什么,而是为了什么而奋斗,以及什么是奋斗中应该避免的东西。还有就是言行得体的重要性和内在价值,以及认清事物的重要性,尤其是要认清自己。
用渴望看清真理的慧眼面对人生,并且洁身自好地度过此生,在追求生命的最大价值时顾及他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志向,而且是崇高的志向。只有当一个人朝着这个目标前进时,才能意识到需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以及路途是多么的遥远。
奇怪的是,人们为何会假设在追求真理时不需要训练。更加奇怪的是,恰恰是那些高谈确认真相是如何困难的人,却常常做出这样的假设。我们应该承认,任何追求真理的人所需要的小心谨慎和训练,至少与拳击手和马拉松运动员的不相上下。他必须学会使他的思想脱离所有的欲望和利益,脱离所有的同情和反感——就像剔除多余的身体组织,而为了自身的舒适和防护,所有人都有积累这种虚假“组织”的倾向。他必须保持健康,而且还要日益健康。换句话说,他必须忠于他所见的光。
他也许认识到世界是一个丛林,但是如果他已经明白,假若礼义与仁爱的朴素原则得到普遍的应用,这个世界对每个人都会更好,那么他就必须真诚地实践这些原则,始终如一,就好像它们已经被普遍奉行一样。换句话说,他必须追随他所见的光。
不过既然他是要追随光穿越丛林,他就应该牢记大约两千年前那十分实用的指示:“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1]
[1]出自《马太福音》10:16。“Behold,I send you forth as sheep in the midst of wolves:be ye therefore wise as serpents,and harmless as do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