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神圣者的动力学
谁步入信仰之域,谁就步入了生命的圣所。哪里有信仰,哪里就有对神圣(holiness)的意识。尽管这似乎与刚刚就偶像信仰所说的观点相抵牾,但并不与我们对偶像崇拜的分析相矛盾;与之相冲突的仅仅是我们对“神圣”一词的流行用法。一个人在终极上所关切的事物就成为神圣的。对该神圣者的意识就是对神圣者临在的意识,即对我们所终极关切的内容的意识。在《旧约》中,从犹太民族的族长和摩西等所接受的异象到众位伟大先知和《诗篇》作者种种动人心旌的体验,这种神圣意识得到了波澜壮阔的展现。尽管如此,但这种神圣意识的临在依然带有一份神秘莫测;它让那些与之相遇的人既趋之若鹜又避之唯恐不及。鲁道夫·奥托(Rudolph Otto)在其经典《论神圣》(The Idea of the Holy)中将这两种作用描述为神圣者身上既让人心醉神迷又让人战栗不已的特性(用奥托本人的术语来说就是“mysterium fascinans et tremendum”,即“那令人既迷醉又战栗之奥秘”)。它们可在一切宗教中发现,因为它们正是人与其终极关切的各种表征相遇的方式。如果我们看到关于神圣者的经验与终极关切的经验之间的关系,那么神圣者为何会具有这两方面作用的原因也就显而易见了。人的心灵要寻求无限者,因为那正是有限者想要栖居之所。在无限者中,心灵看到的是其自身的完满。这正是为什么当终极性现身之际,身处其中的一切事物亦皆展现出令人出神迷狂的吸引力并让人心醉神迷的原因所在。但另一方面,如果终极性真的现身并展现出让人心醉神迷的吸引力,那么,人也会同时意识到有限与无限之间的无限距离,随之而来的就是人对于力求企及无限的一切有限性努力的否定判断。神圣者临在之际的徒劳感(the feeling of being consumed)是人与神圣者关系的一种深刻体现。它隐含在每一次真实的信仰活动、每一次终极关切的状态之中。
这是神圣性的源初的和唯一获得证成的含义,它必然要取代目前对该词的那种扭曲的使用。“神圣的”已经被等同于道德之完美,尤其是在某些新教团体中。这一曲解的历史原因为神圣与信仰的性质赋予了一种新的洞见。在本源的意义上,神圣者意味着不同于一般事物和日常经验领域的东西。它从有限关系的世界中分离出来。这正是为何所有宗教膜拜皆将神圣之场所与活动跟其他一切场所与活动区分开来的原因。进入圣所就意味着与神圣者相遇。在此,无限距离的移除使得神圣者切近并临在,但又没有丧失其遥不可及的特性。由于这一原因,神圣者被称之为“全然之他者”(the“entirely other”),也就是说,它与事物之日常进程迥异,或者说——借用此前的说法——它与由主客体之分立所决定的这个世界迥异。神圣者超越了这一领域,这正是其奥秘和不可企及性之所在。没有任何有条件的道路可以通达无条件者,也没有任何有限的道路可以企及无限者。
神圣者的这种奥秘性使得人在经验它的方式上产生了某种歧义性(ambiguity)。神圣者既可以显现为创造性的,亦可以显现为毁灭性的。它那种令人心醉神迷之因素既可以是创造的,亦可以是毁灭的(可再次参见国家主义偶像崇拜的那种心醉神迷特征),而其让人惊怖且徒劳之因素也同样既可是毁灭的,亦可是创造的(正如印度思想中湿婆神或迦梨神的双重功能那样[4])。我们在《旧约》中也依然能发现这种歧义性的痕迹,它就体现在极具歧义性的那些宗教或准宗教的仪式或准仪式活动中(无论是用他人献祭、自我身体的献祭还是仅仅心理层面的自我献祭)。我们可将这种歧义性称之为“既神圣又魔化”(divine-demonic),其神圣被刻画为神圣者的创造可能战胜其毁灭可能,而其妖魔化则被刻画为神圣者的毁灭可能战胜其创造可能。在这一处境中,展开的是一场面向神圣者之中那妖魔化了的毁灭性因素的战斗;在《旧约》的先知宗教中,我们可以获得对这一处境最为深刻的理解。这场战斗极其成功,以至神圣者的概念也改变了。神圣变成了公义与真理。它是创造而非毁灭。真正的献祭就是对其律法的顺从。这就是最终导致将神圣等同于道德完美的那一思想路线。然而,当我们达到了这一点时,神圣却失去了它“与之分离”“不断超越”“既心醉神迷又令人惊怖”和“全然相异”等的含义了。所有这一切都消失了,神圣者变成了道德之善与逻辑之真。它不再是该语词本真意义上的神圣者了。这一历程可概括如下:源初意义的神圣者原本可善可恶,神圣与妖魔化兼而有之;伴随着妖魔化可能的消退,神圣者自身的意义亦随之改变;它变得理性化并被等同于真和善;于是,它的本真含义必须重新加以认识。
神圣者的上述动力学描述证实了此前关于信仰动力的观点。我们已经区分了真实信仰与偶像信仰。妖魔化的或说终究是毁灭性的神圣者成了偶像信仰的内容。但偶像信仰依旧是信仰,妖魔化的神圣者亦依然神圣。这正是宗教的歧义性特征最引人瞩目处,也是信仰诸危险中尤为显著者:信仰的危险在于偶像崇拜,而神圣者的歧义性则在其妖魔化之可能。我们的终极关切有可能毁灭我们,正如它也能救治我们一样。但少了它,我们永远无法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