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信仰与勇气

1.信仰与勇气

此前章节有关信仰所说的一切,都源自现实信仰的经验,即对作为某种有生命的实在的信仰经验,或用一种隐喻式的缩略语来讲,对信仰生活的经验。这种经验是我们最后一章的主题。“信仰的动力”不仅在信仰内容的各种内在张力与冲突中在场,而且也呈现在信仰生活中。当然,这两者是相互依赖的。

哪里有信仰,哪里就会有参与和分离的张力,以及信仰者与其终极关切的张力。我们曾经用“被攫取”(being grasped)这一隐喻来描述终极关切的状态。而被攫取就意味着,被攫取之人和将他攫取者可以说是处于同一空间中的。若没有对一个人所终极关切的对象的参与,要去关切它就是不可能的。在此意义上,每一种信仰行为都预设了对它所朝向之对象的参与。没有对终极者的先行经验,任何对终极者的信仰皆不可能存在。信仰的神秘主义类型对这一点做出了最为有力的强调。这是其真理之所在,没有任何关于“唯独信仰”(mere faith)的神学能够予以摧毁。若无上帝在人之中显现,对上帝的追问和对上帝的信仰就都是不可能的。没有参与就没有信仰!

但若缺少了分离这一对立面,信仰也同样不再是信仰。拥有信仰之人与其所信仰之对象是分离的。否则他将完全拥有这一对象。它将成为一种直接的确定性而非信仰。信仰中的“不顾”(in-spite-of element)也会丧失。但人的处境、它的有限性和疏离会让人无法不经过分离亦无须信仰的允诺就能参与到终极者之中。在此可以看出神秘主义的局限:它否定了人的困境和人与终极者之间的分离。没有分离就没有信仰。

随参与而来的是信仰的确定性,随分离而来的是信仰中的怀疑。这任何一者对信仰本性而言都是本质性的。有时候,确定性会征服怀疑,但它不可能消除怀疑。今天的被征服者或许会变成明天的征服者。有时候,怀疑会征服信仰,但它依然包含着信仰。若非如此,它就会成为冷漠(indifference)。在信仰生活中,不论是信仰还是怀疑都是无法消除的,尽管它们都有可能被削弱至最低限度。由于信仰的生活就是处于终极关切状态中的生活,而且没有人能无须这样一种关切而完整地实存(exist completely),因此,我们可以说:不论是信仰还是怀疑,都不可能自人之为人中消除。

信仰中那种悄然无言的确定性一直是作为对怀疑的全然清除而为人所称颂的,这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用来对比信仰与怀疑的方式。实际上,在信仰中,生命自有一份超越信仰与怀疑之纷扰争斗的恬适安然。达至这一境界是每个人自然而合理的追求。然而,即便这一境界能够企及,正如在那些被尊称为“圣徒”的人以及其他信仰坚定之人身上所展现出的那样,怀疑的因素也只是被克服,却并没有消失。据记载,在圣徒身上,怀疑仍示之以诱惑之貌,圣洁愈甚,所遇诱惑之力亦愈强。而在那些扎根于不可动摇之信仰的人那里,法利赛主义(pharisaism)和狂热主义都不过是被压制的怀疑所表现出的确定无误的症状罢了。怀疑不是靠压制就能克服的,它只能凭勇气来跨越。勇气并不否认怀疑的存在,但它将这种怀疑纳入自身之中,视之为自身有限性的表达,同时依然肯定终极关切的内容。勇气并不需要那种毫无疑虑的确信所带来的安全感。它包含冒险,没有这种冒险,任何创造性的生命都是不可能的。比方说,如果一个人所终极关切的内容是作为基督的耶稣,则这一信仰所关乎的并非毫无疑虑的确定性,而是怀着甘冒失败之风险的果敢勇气。即便“耶稣即基督”的这一认信(confession)是以一种有力而积极的方式得以表达的,它是一种认信这一事实本身依旧意味着勇气和冒险。

所有这一切说的乃是活的信仰,是作为现实关切的信仰,而非不存在张力、没有怀疑亦无须勇气的那样一种作为传统态度的信仰。这后一种意义上的信仰,不仅是社会大众,也是众多教会中的许多人所带有的一种态度,而本书所描述的信仰所具有的动态特征则要远离这种信仰。我们可以说,这样一种习俗的信仰不过是先前终极关切的种种经验死去后的残余。它已死去,但亦可能焕发生机。因为即便毫无变化的信仰也是活在象征中的。在这些象征中,源初信仰的力量依然得以展现。因此,我们不应该低估作为传统态度的信仰的重要性。它并非现实,不是活的信仰;但它是能转变为现实的潜在信仰。这一点与教育尤其有关系。向孩子或未成年人传达那些对象化的信仰象征,并和他们一起来交流先前几代人对鲜活信仰的种种表达,这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当然,这种方法的危险在于,以教育为媒介的这一信仰会将一种传统的态度保留下来,它永远不会为了寻求一种活泼泼的信仰而要去打破这种态度。然而,如果这种危险使得人们在传达任何既定象征时变得犹豫不决,想要一直等到孩子们能独立地提出有关人生意义的问题时再说,那么,它既有可能导向一种充满力量的信仰生活,但同时也有可能会导致空虚、导致犬儒主义,并且有可能在回应的过程中,走向各种终极关切的拜偶像形式。

活的信仰包含了对它自身的怀疑,包含将这一怀疑纳入自身的勇气以及这种勇气所具有的风险。在每一种信仰中,都有一种直接的确定性因素,它并不从属于怀疑、勇气和风险——那就是无条件的关切自身。它会在激情、焦虑、绝望和出神状态中为人们所经验。但它永远不会从任何一种具体内容中孤立出来为人所经验。它是在具体内容中、伴随并通过具体内容为人所经验到的,只有分析性的心灵能将之从理论上独立出来。这种理论上的独立构成了本书的基础,它是对作为终极关切的信仰的定义方式。但信仰生活本身并不包含这样一种分析工作。因此,对一个人的终极关切的具体内容所做出的怀疑,指向的是对总体上的信仰的反对;而作为一种全身心活动的信仰,必须通过勇气来肯定自身。

对于“勇气”一词在这一语境中的使用(它在拙著《存在的勇气》中有充分的阐释),尤其是它与信仰的关系,我们需要略加说明。简而言之,我们可以说,勇气就是信仰中与信仰之冒险相关的那种因素。我们不可能用勇气取代信仰,但同样也没有人能够无须勇气就可对信仰做出描述。在神秘主义文学中,“上帝异象”(vision of God)被描绘成是超越信仰状态的一个阶段,它要么在尘世生活结束之后出现,要么于尘世生活中极稀有的时刻绽露。在与存在的神圣根基达至完全合一之际,距离消弭,不确定性、怀疑、勇气与风险亦随之得以克服。有限被纳入无限之中;它没有被消灭,但也没有分离开。这不是那种日常的人类情境。信仰属于已分离的有限性状态,而勇气则是冒险的分内事。信仰的冒险正是一个人终极关切的具体内容。但它或许并没有真正终极地关切其所关切的事物。用宗教语言讲,在其信仰中或许存在着拜偶像的成分。它或许是一个人自己满心希望想去确定的内容;又或许是在一种已被废弃的传统中控制着我们的某个社会团体的利益所在;又或许仅是实在的一个碎片,并不足以表达人的终极关切,如同在古今的多神论中那样;它或许是想利用终极者来满足他自己意图的尝试,如同在一切宗教中的那些巫术性的实践和祈祷中那样。它或许混淆了终极者之载体与终极者自身。这曾出现在所有类型的信仰中,它也一直是自第一部福音叙事以来基督教不断须要面对的危险。我们可以在第四福音中发现对这样一种混淆的抗议,就此耶稣说道:“信我的,不是信我,乃是信那差我来的。”[1]但经典的教义、祷告和信仰生活并不能完全避免这一危险。不过,基督徒可以获得肯定其对耶稣即基督这一信仰的勇气。他意识到了这种偏离的可能性,甚至意识到向拜偶像偏离的不可避免,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一事实,即在基督的图景本身之中,也一同给出了反对拜偶像之滥用的标准——十字架。

基督教最为核心的信息正是来自这一标准,它使得肯定信仰基督的这一勇气成为可能;也就是说,不论令神人分离的一切力量有多强大,它们皆会从上帝这一方被克服。在造成分离的这些力量中,力图阻碍那肯定信仰之勇气出现的怀疑就是其中之一。即使在这样一种情境中,如果连信仰的冒险所带来的失败也无法将一个人那勇敢的信仰所具有的关切从终极者那里分离开来,那么,只要这样一种确定性被给定了,信仰就依然可以获得肯定。这是唯一绝对的信仰确定性,它对应于那唯一绝对的信仰内容,即处于与我们永远只能领受却始终无法给出的那位终极者所形成的关系之中。我们永远不能从有限者一方架设起跨越无限和有限之间的无限距离的桥梁。仅此一点,就使得信仰之勇气成为可能。失败、错误和偶像式扭曲的风险可以被纳入,因为这一失败无法将我们与我们所终极关切者相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