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人格整合

2.信仰与人格整合

最后一点对于信仰与作为人格的人的生活诸问题的关系是决定性的。如果信仰是终极关切的状态,那么,所有初始的关切都臣服于它。这一终极关切给予其他一切关切以及随之而来的整个人格以深度、方向和统一性。拥有这些品格的个人生活是整合为一体的(integrated),而这种整合其人格的力量就是他的信仰。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要再次申明,如果信仰是在一种扭曲的意义上——即对毫无明证性之事物的信念——来谈论的,那么,这一论断将会是荒谬的。然而,如果信仰是终极关切,那么,这一论断就并非不经之谈,反倒是显而易见的。

终极关切与实在的所有方面相关,也与人的人格的所有方面相关。终极者既是与其他事物并置的一个对象,也是其他一切万物的根基。由于终极者乃是所存在之万物的根基,因此,终极关切亦是个人生活整合性的中心。无终极关切的存在就是无中心的存在。然而,这样一种状态只能趋近却永远无法完全企及,因为一旦完全剥夺中心,人就不再成其为人。由于这一原因,我们不可能承认,有任何不具有终极关切或信仰的人存在。

这个中心将人的个人生活中的一切因素——身体、无意识、意识、种种精神层面的因素等——统一起来了。身体的每一分气力(nerve)、灵魂中的每一丝欲求(striving)、精神的每一种作用都参与到此信仰行为之中。但身体、灵魂和精神并非人的三个组成部分。它们是人存在的不同维度,总是彼此相互交织在一起;因为人是一个统一体,而不是各个部分的拼凑。因此,信仰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似乎仅仅与心灵有关,或只是与不同于身心的灵魂有关,或只是(在动物的信仰这一意义上)与身体有关;它是这一整个人格朝向具有终极意义与终极重要性的存在所做的中心化运动。

终极关切是充满激情的关切,它关乎的是无限的激情(passion)。激情,哪怕是最具精神性的激情,若没有身体为基础就不是真实的。真信仰的每一个行为都有身体参与其中,因为真正的信仰是一种充满激情的行为。身体的参与方式是多重的。它既可以参与生命力洋溢的出神状态,也可以参与会引发精神迷狂的禁欲主义。但是,不论是让生命力臻于完满,还是对生命力加以约束,都有身体参与到信仰生活之中。这一点对于无意识的欲求,即通常所说的人类心智中的各种本能而言,也同样真实。无意识的欲求决定了人们对象征和信仰类型的选择。因此,每一个信仰共同体都力求去塑造其成员,尤其是新一代的成员,在无意识层面的欲求。如果一个人所借以表达其信仰的那些象征对于其无意识的欲求而言足够充分,那么,这些欲求就不再是混乱无章的。它们无须被压抑,因为它们已经“升华”,并且与个人的意识活动相统一。信仰也可以通过让人的意识“专注于”[2]某个中心对象而为人的显意识生活指引方向。人的意识易于遭受到各种侵扰,这是一切个人生活的重大问题。如果缺少一个统一的中心,不仅人类心灵的种种内心活动,还有人所面对的世界所具有的无限多样性,都会引发人格的瓦解,甚至完全崩溃。除了心灵的终极关切,再无其他统一性的中心可言。信仰通过多种多样的方式去统一人的内心生活,并赋予它主宰一切的中心。这些方式可以是用来规整日常生活的纪律;可以是冥想和沉思;可以是专注于日常工作或某个特定的目标,又或心系某人。这每一种情况都预设了信仰的存在;没有信仰,它们任何一种方式都无法完成。人的精神机能、艺术创作、科学知识、伦理塑造以及政治组织都是某种终极关切在意识或无意识层面的表达,这种终极关切赋予它们以激情和创造性的厄洛斯(eros),使得它们拥有无穷无尽的深度,并且与目标相统一。

我们已经表明,信仰是如何决定并统一了个人生活的一切因素,它是如何成为整合性的力量,以及为何可以如此。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描绘了信仰能做些什么。但我们还未将那些病症和引发瓦解的力量加入这幅图景中;而正是这些力量使得信仰无法创造出完全整合一体的生活,即便在那些最为显著地代表着信仰力量的人——圣徒、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以及先知型人格——身上也无法实现。人只能获得片段式的整合,在其存在的一切维度上,人都包含着瓦解或病症的因素。

人们也可以认为,信仰的这种整合之力拥有疗救的力量。然而,信仰与疗救的关系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现实中都存在各种扭曲,有鉴于此,我们需要对这一表述加以说明。我们必须从语言(以及素材)上将信仰的整合之力和一直被称作“信仰疗法”(faith healing)的东西区分开来。正如该词的现实用法所表明的,“信仰疗法”是一种通过让内心专注于他人或自己体内的疗救之力以求获得疗治之效的尝试。在自然和人身上,的确存在这样的疗救力量,它可以借助心灵活动得到强化。我们可在一种不带蔑视的意义上来谈论对巫术力量的运用;当然,在人与自身以及人与他人的关系中,也存在这种疗救力量。它是一种日常经验,它的强度和功效有时会让人震惊。但我们不应将“信仰”一词用在它身上,我们也不应该将它与终极关切的整合力量相混淆。

信仰在具体情境中的整合之力是由其主观面向和客观面向所决定的。它的主观面向是一个人向信仰之力开放的程度,以及他的终极关切到底有多强烈和多热切。这种开放在宗教中被称作“恩典”。它是被给定的,无法刻意去生成。它的客观面向是信仰对其中偶像成分的克服程度,以及对真正终极者的指向。偶像信仰有一种明确的动力:它可以极其富于激情地去运用一种初始的整合力量。它可以对包含灵魂与身体在内的人格做出疗治并使之统一。多神论中的诸神表现出疗治的力量,这不仅是通过巫术的方式,也是通过一种真实的重新整合方式来实现的。现代世俗所崇拜的那些偶像,如国家和成功,不仅通过领导人带有魔力般的吸引力、口号或承诺来表现这种疗救之力,而且还会通过追求一种有意义的生活的完满实现来体现这种力量;若不如此,则这种追求就无法实现。但这种整合的基础过于偏狭。偶像信仰迟早会破灭,病症只会变得比先前更加糟糕。一个原本有限却被拔升到终极层面的因素会受到其他有限因素的攻击。心灵陷入分裂,哪怕这些因素中的每一个都表征着某种高段位的价值也无济于事。无意识驱动下的完满实现是不可持续的;它们不是被压抑,就是会爆发而陷入混乱。心灵的专注消失了,因为所专注的对象不再能让人信服。精神的创造性日益表现出肤浅和空虚的特征,因为再也没有无限的意义赋予它以深度。信仰的激情转变为因无法克服的怀疑和绝望所带来的痛苦,这些痛苦许多时候还会让激情转变为逃避,从而引发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病症。偶像信仰较之于冷漠,之所以会拥有更多瓦解性的力量,不过是因为它依旧是信仰,因而会产生一种暂时性的整合。这正是受到错误指引的偶像信仰的极端危险所在,也是先知的圣灵为何首先是与被扭曲为偶像之信仰开战的圣灵的原因所在。

信仰的疗救之力引发了它与其他类型的疗救活动之间的关系问题。我们已经指出,心灵对心灵存在某种巫术性影响的因素,却没有提及医术(medical art)、它在科学上的预设以及各种技术性的方法。所有的疗救活动相互之间都存在重叠,没有一种行为能声称自己的效用是独一无二的。不过,从概念上对这些疗救活动的每一种在特定功用上加以限定却是有可能的。或许,我们可以认为,信仰的疗救之力与整体人格相关,它独立于任何身心上的特定病症,却在生命的每个时刻发挥着或积极或消极的作用。它存在于其他所有疗救活动之前、之中和之后。但是,在人格发展的过程中,光有信仰的疗救之力是不足够的。身处有限与疏离之中的人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分裂为不同的要素。这些要素彼此分离,相互独立。四肢百骸会抱恙,而心灵却可无病无痛;又或身体机能虽无甚大恙,心灵反倒会不适。当患有一些心理疾病尤其是神经官能症时,以及在身体患有一切形式的疾病时,属灵的生活却依然可以保持完全的健康,甚至还刚健有力。因此,当人格整体中这些彼此分离的要素因内外各种缘故而瓦解之际,运用医术是必须的。这一点不仅对于调身之医术如此,对于调心之医术亦然。但在它们与终极关切状态所拥有的疗救力量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的冲突。同样清楚的是,上述种种医疗活动,包括心理治疗,皆无法对作为整体的人格重新加以整合。这一点只有信仰才能做到。只要这两种医疗活动能弄清楚各自的特定功用和特定界限所在,它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将会消失。随之,这两种活动也不会为第三种行为类型,即那种系心于疗救之力的巫术式治疗,而担忧。它们可以接受其帮助,只不过与此同时,亦须揭显其巨大的限制所在。

有多少种信仰类型存在,就有多少种被整合的人格类型。而且,还存在将不同类型的人格整合的众多特性统一起来的那种整合类型。早期基督教所创造的正是这一类人格,但在教会历史中却一而再地为我们所错失。它的特点无法仅从信仰的视角来描述,它引发的是对信仰与爱以及信仰与行动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