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真理与历史真理
历史真理拥有一种很不同于科学真理的特点。历史所报道的是独一无二的事件,它们不是可重复的过程,无法再三反复地予以检验。历史事件是不能实验的。历史与物理学实验唯一的可类比之处是档案上的比较。如果来自独立来源的各个档案之间相互吻合,那么,一个历史性的论断就在它自己的界限之内获得了验证。但历史并不只是讲述一系列的事实。它也力求理解这些事实的源头、它们之间的关系及其意义。历史要去描述、解释并且理解。而理解预设了参与。这正是历史真理与科学真理的不同之处。在历史真理中,做解释的主体就置身其间;而在科学真理中,主体是超然的。既然信仰的真理意味着全身心的投入,历史真理也就通常拿来与信仰的真理作比较。历史真理对信仰真理的完全倚赖就来自两者间的这样一种等同。据此,有人才会断言,信仰能够对一则存有疑问的历史陈述的真予以保证。但是,做出这些论断的人忘记了,在真实的历史工作中,人们所用到的那些超然的和经过控制的观察一点都不比物理学或生物学过程中所用到的类似观察要少。历史真理首先是事实性的真理;在这一点上,它有别于史诗中那种诗意的真理或传说中那种神话的真理。这一差别对理解信仰的真理与历史真理之间的关系是决定性的。信仰无法对事实性真理做出保证。但信仰可以也必须从人终极关切的视角对事实的意义做出解释。当它如此做时,它就将历史真理转变到信仰真理的维度上去了。
自从历史研究发现了《圣经》书写的文学特性之后,这个问题在大众思潮和神学思想中就备受关注。它表明,《新约》与《旧约》中的叙事部分交织着历史、传说和神话等因素,在很多情形下,要将这些因素彼此独立开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历史研究已经很明白地表明了,我们没有办法弄清楚《圣经》中使得被称作基督的耶稣这样一幅图景所得以产生的那些历史事件的真相,它们仅仅能保持在或然性的程度。有关神圣写作和非基督宗教的那些传奇传统的历史性特征的类似研究也揭示出同样的情况。信仰的真理是不可能依赖于信仰用以表达自身的那些故事与传说的历史真理的。将信仰的意义等同于对《圣经》故事的历史正当性的相信,这对于信仰的意义是一种灾难性的扭曲。然而,这一扭曲不仅出现在受教育程度不高的阶层那里,而且在社会精英阶层中也会发生。人们会说,其他人或者他们自己之所以不接受基督教信仰,就是因为他们并不相信,《新约》中的神迹故事是被可靠地记录下来的。当然,它们的确不是;而且,关于《圣经》故事到底有多可能或有多不可能,人们已经基于扎实的文献学和历史学方法的一切工具做过了研究。目前穆斯林所使用的《古兰经》版本是否就是原初的那个文本,这并不关乎信仰,尽管绝大多数穆罕默德的追随者都热切地相信这一点。判定摩西五经的大部分篇章乃是巴比伦之囚以后那段时期犹太祭司们的智慧结晶,或者认为《创世记》中更多的是神话传说而非实际的历史,这些也都无关乎信仰。在《旧约》晚期书卷之中以及《新约》各卷之中所展示的对宇宙终末场景的期盼是否源自波斯宗教,这也无关乎信仰。在基督的诞生与复活故事中,到底有多少神话传说和历史材料相互掺杂,这也无关乎信仰。教会早期的记载中到底哪一个版本拥有最大的可能性,这同样无关乎信仰。所有这些问题都必须通过历史研究以诉诸可能性的大小来予以判定。它们是历史真理的问题,而非信仰真理的。信仰可以认为,某种终极关切之事在历史中曾经发生,因为其中涉及对存在和意义之中的终极者的追问。信仰可以认为,作为摩西律法而给出的《旧约》律法对于被它所攫取住的人而言拥有无条件的正当性,无论循此人名所能追寻到的那位历史人物的资料到底有多少。信仰也可以认为,《新约》中所展现出的耶稣作为基督的这一图景对于被它所攫取住的人而言具有拯救的力量,无论有关这位被称之为拿撒勒的耶稣的历史人物,我们所能追寻到的资料到底有多少。信仰可以奠定它自身的根基,无论这一根基是摩西律法还是耶稣基督,是先知穆罕默德还是觉悟者佛陀。但是,信仰不可能确定使得这些人物在属人的广大领域中转变为种种终极关切之对象所得以可能的那些历史条件。信仰包含着对信仰者而言有关它自身之根基——例如,历史中某件已经转变了历史的事件——的确定性。但是,信仰并不包含有关这一事件发生方式的历史知识。因此,信仰也不可能为历史研究所撼动,即便这一研究的结果对于记载这一事件的那些传统而言是批判性的。信仰对于历史真理的这种独立性乃是将信仰理解为终极关切状态最重要的结果之一。学术上对诚实的要求已经深入人心,而这种独立性则将信仰者从他们所不可能承担的重负之中解放出来。如果这样一种诚实与被称之为“信服真道”的要求处于必然的冲突中,那么上帝自身就被视作分裂的,从而具有了妖魔化的特征;对它的关切亦将不再是终极的关切,而是两种受限制的关切之间的冲突。归根结底,这样的信仰就是拜偶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