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共同体及其表达
在我们对信仰本性的描述中,我们已经表明,信仰只有在信仰的共同体,或更确切而言,在信仰语言的共同体中才是真实的。对爱与信仰的思考也指向了同样的方向:爱是信仰的应有之义,也就是说,爱是朝向分离者重新统一的渴望。这使得信仰成为一个关乎于共同体的问题。最后一点,既然信仰导致行动,而行动预设了共同体,那么,终极关切的状态只有在一个行动的共同体中才是现实的。
我们已经讨论了由此而产生的有关信仰和怀疑的问题。但是,这一讨论所指向的教义表达仅仅具有次一等的重要性,在一个信仰共同体之中,对于终极关切还存在更根本性的表达。正如我们此前所看到的,终极关切的一切表达都是象征性的,因为终极不可能用非象征的语言来传达。但我们必须区分两种形式的象征表达——直观的象征和能动的象征;用传统的语言,即神话的象征和仪式的象征。信仰共同体借助仪式象征建构自身,并在神话象征中阐释自身。两者是相互依赖的:在膜拜仪式中所践行者正是在神话中所想象者,反之亦然。没有这两种自我表达的方式就没有信仰。即便当我们所信仰的是国家或成功,仪式与神话也依然与之相关。众所周知,极权主义体制都拥有一套得到细致阐发的仪式活动系统,它们掌控着种种富于想象力的象征,这些象征不论多么荒谬,都表达了贯穿于整个体系的信仰。极权主义的共同体在仪式活动和直观的象征中表达自身,其表达所采用的方式与威权主义的宗教团体表达自身的方式有着众多的相似之处。然而,一切的真宗教皆会去反对种种拜偶像的因素,而政治极权主义却会不加约束地接受它们。
信仰的生活是信仰共同体中的生活,不仅体现在其公共性的活动和建制中,而且也表现在其成员的内在生命中。从信仰共同体的活动中分离出来并不必然就是与共同体本身分离。它有可能是对支配公共生活的那种精神的一种强化的方式(例如,通过自发的隔绝)。从共同体抽身而出、进入暂时离群索居的状态的人通常还会回到这一共同体中,他依旧说着他们的语言,却更新了该共同体的象征。因为若无在信仰共同体中的生活,就压根没有信仰的生活,哪怕是神秘主义式的孤独亦然。进而,若无信仰的共同体,就不会有任何的共同体。有一些团体是由相互的利益而捆绑在一起的,只要利益还存在,它们就愿意结成一个统一体。还有一些团体会像家庭和部落那样自然而然地成长,而当它们生存的条件消失了,它们又会迎来自然而然的死亡。这两种团体本身皆非信仰的共同体。一个团体不论是以自然的方式产生,还是借助共同利益而出现,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团体。一旦它实存上的技术条件或生物学条件消失了,它就必定走向终结。在一个信仰共同体中,这些条件都不是决定性的;它持续存在的唯一条件就是其信仰的生命力(vitality)。基于终极关切的共同体是不会被那些初始的关切以及这些关切的无法满足所摧毁的。对此论断最让人震惊的一个证明就是犹太人的历史。在人类历史中,犹太人正是信仰具有终极性和无条件性的活文献。
无论是信仰的文化表达还是其神话学表达,如果不能理解它们的象征特性,就都是无意义的。我们已力求表明,圣经字解主义的各种扭曲性后果;而经常发生的是,在反对字解主义时,神话与膜拜仪式本身也会受到攻击,并会将之从信仰共同体中清除出去。神话会代之以宗教哲学,膜拜仪式则会代之以道德诫命。由于源初的信仰依然会在其中发挥作用,因此这样一种状态有可能会维持上一段时间。但即便是对信仰表达的否定也不会否定信仰本身——至少一开始不会。这正是为何一个人可以指向一种非宗教的高阶道德,并且有可能试图否定信仰与道德之间存在相互依赖关系的原因所在。但是这种可能性有一个限制。若没有终极关切作为它的基础,则任何道德体系都会退化为对各种社会化要求做出调适的一种方法而已,不论这些要求是否能获得终极上的证成。标志着真实信仰的那种无限激情消失了,被一种根本无力阻挡偶像信仰猛烈攻击的聪明算计所取代。这正是对今天西方文明中大范围发生之事的一种描绘。只有通过如下事实,它才能得以揭显,即不管是此前还是现在,道德力量在人文主义信仰的众多代表人物身上,要比在宗教共同体的那些成员身上来得更加磅礴充沛。但这不过是一个过渡阶段。在这些人身上依然存在着信仰,依然有着对人的尊严和人格完满的终极关切。在他们身上存在着宗教性的实质,然而,如若这种信仰未能获得更新,则这种宗教性的实质将有可能在下一代人身上被浪费掉。而这种信仰的更新只有在一个受到其神话象征与膜拜象征不断影响下的信仰共同体中才是可能的。
独立的道德为何会转而反对它们的宗教根源?这其中一个原因是,象征和神话的意义在包括基督教会史在内的宗教历史中受到了扭曲。信仰的仪式象征被扭曲为会像物理力量那样起作用的巫术性实在,这些象征哪怕在一种作为终极关切之表达的信仰行为那儿也没有获得接纳。它们承载着某种神圣力量,如果人并不抗拒这种力量,那么它就会发挥作用。这种对圣事化行为的迷信式阐释激起了人文主义者的抗议,这促使他们追求那种无宗教的道德理想。对圣事化迷信的拒斥乃是新教所抗议的一个主要方面。但历史上的新教通过其抗议所取消掉的,不仅是膜拜式的迷信,而且还连带上了仪式和各种圣事化象征的真实意蕴。以此方式,新教反而违背了它的初衷,对趋向于独立的道德发展的那种潮流施以援手。但是,若缺少了信仰的各种表达,以及对这些表达的个人化参与,信仰是无法保持活力的。这一洞见促使新教在我们这个时代对膜拜和圣事活动做出了重新评价。没有了能让神圣者在当下被经验到的各种象征,对神圣者的经验也就消失无踪了。
这一点对于终极关切的神话学表达而言也是如此。如果神话从字面上来理解,哲学就必定要将之视为荒谬而加以拒斥。它必定要对这些神圣叙事加以去神话化,将神话转变为某种宗教哲学,并最终转变为某种无宗教的哲学。但如果神话被解释为终极关切的象征性表达,那么,它就成为每个宗教共同体根基性的创造。无论是哲学,还是独立的道德规则,都不可能取代它。
膜拜与神话使得信仰保持活力。没有人能完全舍弃它们;因为没有人能完全舍弃终极关切。几乎没有人能理解它们的意义与力量,尽管信仰的生活依赖它们而成就。它们表达了某个共同体的信仰,并在共同体的成员之中产生了个人化的信仰。没有它们,没有运用它们的那个共同体,信仰就会消失,人的终极关切也会隐匿不见。于是,独立道德的短暂时光就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