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向着自然的回归
一个人不是通过自杀而是通过一种可能导致死亡或者自我毁灭的行动来结束自己的一生,这种思想是在抵抗运动中产生的思想,我对此很欣赏。我觉得自由地去死是人的一种完美的结局,比带着病,老化,衰朽或者总之带着在死前就失去了自由的精神力量的削弱走向一个缓慢的终结要完美得多。我宁可要这样一种观念:一种完全的牺牲,被同意的牺牲,因此,不限制自由为其本质的某个存在的自由的牺牲。由于这个原因,我认为自己在一切情况下都是自由的。后来,在海因里希的情况中,我说明在许多许多情况下,一个人不是自由的。
生命终止了。一个人死于他没有实现的大量计划之中。但在死后我在自己的书中复活,在我的书中我又被发现了。这是不朽的生命。在这种真实的生命中,一个人再不需要具有一个身体和一个意识,他按照外部世界发挥出真相和意义。
我总是把每个人的生活看作某种贴近和围绕他的东西。总的说来,我大致上是以这种方式来看待自己的一生和所有人的一生——这有一种带着知识的获得,最早的体验、冒险和一系列感受逐渐扩展的线状的开端。然后从某种年龄开始,这随着一个人的变化而改变,这部分是因为他本人,部分是因为他的身体情况,部分是因为环境,生命走向终结,正像诞生是开始一样,死是最后的完结。但在我看来这个终结的时间同时伴随着朝普遍的不断的扩展。一个正走向死亡的五六十岁的人同时学得和体验到同他人、同社会的关系,越来越广泛的关系;他学得了社会的尺度;他学会了对他人和自己的生活进行反省。在这些情况下他变得丰富起来然而已接近死亡。他以某种形式走向自己的结束,同时他这个个体又得到了知识或普遍的思想方式。他的行动或者是赞成某种社会、为了维护它,或者是有助于另一种社会的产生。而这种社会大概只有在他死后才会出现。总之,它将在他死后发展。同样,如果他生命晚期所从事的许多事业在他死后继续进行下去——例如,如果他可以把自己建造的商店留给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在他死前这些事业就濒临完结——例如,他破产了,什么都没有留给孩子——那么,他的这些事业就是成功的。换句话说,这儿有一个超出死亡的未来,它使死亡变为这个个体生活——一种他不存在时仍在继续的生活——中的一个偶然事件。对许多人来说这不是真的。在贫民院的老年工人或低级职业者没有离开现在的未来。他们生活在现在,他们的生命是走向死亡而不是同未来在一起,这个未来是有别于直接追随现在的时刻的。
我的生命总有一个不依赖于我的死亡而定的未来。这儿有那种不朽的思想,有很长时间我相信它,后来我不再相信它了。总之,作为一个作家,他总有一种思想:他不再存在时他将继续被人阅读。而这就是他的未来。一个人继续被人们阅读——时间有多长?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这要依这些作家而定。不管怎么说我可以指望五十年。读我的人是多是少不是问题之所在,五十年后仍会有人看我的书,正像安德烈·纪德的书对于青年们仍然存在一样——顺便说一下,是存在得越来越少了——这是说在他死后五十年或更长的时间。
走向死亡还是显得像一系列被剥夺的过程。比如说,你知道,我曾是很能喝酒的,我人生的一大乐趣就是痛快地喝它一个晚上,即使在我为一些客观原因感到烦恼时也是这样。现在我再没有这种乐趣了,因为医生禁止我饮酒。我不太相信医生的知识,但我仍得服从他。因此有一些人生的乐趣是在我完全被剥夺干净之前就已被剥夺了的,而这就是死亡。这种消散就是老之将至。我再没有一种十分清晰的形成一个单独的我的综合性思想,它消散在一大堆活动和微不足道的小事中。这种综合有一个开头,但它决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感受到这一切,因此我现在大不如十年前轻松适意。但作为一个严重的事情在一定时刻就会到来——我等待着这个时刻——的死亡,我并不害怕。我认为它是很自然的。它是同我作为文化的整个生活相对立的。
死亡说到底是向自然的回归并肯定我是自然的一部分。即使以这种新观点和我多年来持有的不朽的错误观念来看,回顾我的一生,我觉得过得还是可以的。这是一种先死的观点;完全不是垂死的观点,而是一种死前的观点。我对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不后悔。甚至对于我应该承担责任的过失。我往往采取一些相反的做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死亡使我晕头转向,因为我不愿意活下去。这就说明为什么死亡引起我的恐怖。我把死亡和荣耀相提并论,从而把死亡作为我的归宿。我急于死,有时死亡的恐怖给我的热情泼冷水,但为时甚短,我神圣的喜悦不断再生,等待着火化的时刻。我们内心的愿望其实是谋求和逃避两者不可分割地结合的产物:写作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使我原谅自己的存在。我看到,尽管写作是吹牛皮、说假话,总还有一些现实意义,其证明就是五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仍在写作。但如果追根溯源,我看到自己不断在逃避,进行格里布依式的自杀。是的,何止是史诗,何止是殉道,我在寻求死神哩。很长一个时期,我担心的死和生一个样,随随便便,不拘地点,默默死去只是默默出生的反映。我的天职改变了一切,刀光剑影总要消失,文字著作则与世长存。我发现在文学领域内赠予者可能变成他自己的赠予物,即纯粹的物。我之成为人纯属偶然,成为书则是行侠仗义的结果。我可以把我的絮叨和意识铸到铅字里,用不可磨灭的文字代替我生命的嘈杂,用风格代替我的血肉,用千古永生代替我的蹉跎岁月,作为语言的沉淀出现在圣灵面前。总之成为人类不可摆脱的异物,不同于我,不同于其他人,不同于其他一切。我给自己塑造一个消耗不尽的身躯,然后把自己交给消费者。我不为写作的乐趣而写作,而为了用文字雕琢光荣的躯体。从我坟墓高处细看这个光荣碑,感到我的出生好似一场必须经历的痛苦,为了最终变容而暂时显示的幻想。为了再生,必须写作;为了写作,必须有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两只胳膊。写作结束,身体器官自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