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论介入文学
你在从事介入文学时,考虑的是在二十年后就不再有任何意义的问题,你考虑的是与现实社会有关的问题。如果你有一定的影响,如果你对这问题处理得很好,你让人们按照你的观点去行动和看问题,这就是成功。直到这个问题好歹解决之后,后世的观点才会存在——这里每一种情况都肯定不是由作家自身决定的。在这个问题已被解决之后就有一种在二十年或三十年后从一个严格的美学观点看这个作品的方式!
比如说你知道某个故事,你知道一个作家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写了这篇文章——例如,博马舍写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小册子。但你再不能为一个当代的问题运用它们了。你把文学主题当作是对一切人都有效的,但没有顾及它的轶闻细事方面的内容。细节成了象征。一个给定的特殊的事实对于一个特定的社会或几种社会特性的一系列事实都是有效的,一个被限定的事物成了一般的东西。因此,当你写作介入文章时,你首先考虑的是你必须谈论的主题,你要提供的论据,和使事物便于理解、较能打动同时代人的心的风格。你没有时间多想这书将来再不会激起人们的行动。而在你的思想背后仍有一个模糊观念,你觉得如果这书完成了它被指定要完成的东西,那么将来它在普遍的形式中就有影响。它将不再起作用。它在某种程度上被看成是一个没有理由的东西;它看起来完全是这个作家无缘无故地写了它,它不是出于一个确定的社会事实,也不具有由此产生的一定的有效价值。
这样,人们因为伏尔泰的作品的一般价值而赞赏它,然而在伏尔泰的时代他的故事是由于某些社会现象而获得价值的。这样就有两种观点,作家在写作时意识到了这两种观点。他知道,如果他写了某种特殊的事情,他就参加了一个行动,在他看来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写作的愉快而运用着词语。然而实际上他又认为他创造了一个具有一般价值的作品,这是它的真正意义上的价值,即使它被发表去实现一个特殊的行动。
应用语言不是一种与世无争的静观:任何东西一经命名就不再是它自身,命名是一种揭露,人们只是在计划引起改变时才能有所揭露。人无法以不偏不倚的态度面对世界,他的目光使对象凝固、毁灭,或者琢磨它,使对象成为它自身,所以他不能看到某一处境而不改变它。这就是散文家必然介入的原因,也就是散文能够起介入作用的原因。言语触及了情境的核心,使情境由说话者所支配,对语言的应用就是对世界的介入,散文家就是通过使用语言向自己和其他人揭露世界的某一面貌,以使其他人面对赤裸裸向他们呈现的客体负起他们全部的责任。
永恒的自由和价值是干瘪的,自由是人们持续不断地借以自我挣脱、自我解放的运动,特定的障碍和有待克服的阻力在特定场合把自身的形象赋予自由。人总是生存于特定的历史和环境之中,这些特定的历史和环境构成了写作与阅读所必须的背景,作家怂恿读者去争取的自由只能在具体的历史处境中争取到,每本书从一个特殊的异化入手提出一种具体的解决途径。作家把自己的自由注入人们熟悉的习俗和现成的价值、作者与读者共有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异化、处境、历史,作家与读者共同承担起它、介入它、改变它。
作家与读者处于具体处境之中,但并不由处境所决定,写作是对某种人类的和整体的处境的自由超越,读者向作家的自由提出疑问,扮演一个有待填补的真空的角色,这一关系使永恒的自由在具体的历史解放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使人类的普遍性在特定的读者群中呈现,作者可以通过为特定的读者群创作而达到所有人。
在一个没有阶级,以不断革命为内部结构的社会里,作家向人们揭示社会业已建立的各项制度、价值标准和理想的形象,引起对既定价值和制度的争议并导致事实上的改变;阶级的消灭使读者群得到真正的统一,他们自由地提出要求作家自由地回答,以人的整体为写作内容的愿望不再是幻想;文学将成为自身在场的世界,虚悬在一个自由的行动里并把自己提供给所有人去自由评判。
作家意识到自己处于处境之中:时代置他们于被遗弃的境地,形势迫使他们发现历史的压力,他们的人物是创造一种能使形而上的绝对性与历史事实的相对性交汇、和解的处境文学,这要求作家以介入的方式描写各个分系统与包含它的总系统的关系;在作品中包含多种声音、情感倾向和不确定性,包含那时代人独特的体验;努力与读者达成和解;看到自由是否定性与建设性的统一,艺术品作为自由应该以自然物的方式存在,代表一个生产社会中的自由意志,把人表现为创造性行动。
处境文学是以介入为核心的实践的文学。战后世界国际化的加速使艺术的工业化加剧,文学具有了消费品的特点,作家的作品风行世界,但读者群却消失了。资产阶级失去了自我意识和维护它的意识形态,许多人无所适从,构成作家唯一读者群,但作家对本阶级的反叛不能使他们满意;工人阶级是实践文学的最好题材,但一道铁幕把他们与作家隔开,无产阶级被政党的宣传所封闭,斯大林式的政治与文学事业不相容。作家与本阶级积极决裂但又保留他们的生活方式,丢掉了贵族式的幻想但又与无产阶级相隔,进入找不到读者群的时代,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介入:首先了解潜在读者——教师、小资产阶级、民众中的一些派别;其次运用大众媒体把潜在读者变为现实读者;最后,让读者通过阅读把纯粹的善良意志历史化,变成通过确定的手段改变这个世界的具体的物质意识。
对知识分子来说,介入就是表达他自己的感受,并且是从唯一可能的人的观点来表达,这就是说,他必须为他本人,也为所有的人要求一种具体的自由,这种自由并不仅仅是资产者所理解的那种自由,但它也并不取消后者。这就是赋予自由一种具体的内容,使之成为既是质料又是形式的自由。因而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介入。作家与小说家能够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从这个观点来表现为人的解放而进行的斗争,揭示人所处的环境,人所面临的危险以及改变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