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自由的,所以就选择吧
人常容易陷入某种“孤寂”的境地。我有一个学生,因为下列情形来找我:他的父亲和母亲不睦,而且与敌合作。他的长兄,在1940年德国侵略战争中牺牲,这位年轻人抱着有一些幼稚的但却又豪迈的感情,想为长兄复仇。他的母亲单独和他住在一起,为她的丈夫的半叛国行动和长子的牺牲,心境很为不安。她看着这孩子,就是她的唯一安慰。
这个孩子面临选择:或者去英国参加自由法国军队——即抛弃母亲;或者留下与母亲在一起,帮助她解愁。他充分明白母亲只为他而生,他离开(也许他的死亡)会使母亲绝望。他也明白,他为母亲的缘故而做的每一行为,由于都是帮助她解愁,所以都是万全的事情。至于一切图谋出走和战斗的努力,却是一种不确定的举动,可能触礁搁浅,变为完全无效果。例如,在赴英国途中,经过西班牙的时候,可能被无限期地拘留在西班牙集中营内。或者到了英国或阿尔及尔,被安排在办公室内做案头工作。结果,他面临两种很为不同的出路:一是具体而又直接的出路,但却只关系到一个人;另一则关系到一个无比大的集体,一个民族的集体,但是也正因如此,却是未定的出路,可能半途而废。这时,这位青年动摇于两类伦理思想之间,一是同情的、献身于个人的伦理思想,一是较广的、但其结果却较不可靠的伦理思想。他对于二者,不得不进行选择。
谁能帮助他选择?基督教教理么?不。基督教的教理说:“要仁爱,要爱你的邻人,要选择比较艰难的路走”等等。但是,哪一条路是艰难的路?他应该把谁当成弟兄来爱?作战的人,还是他的母亲?在一个群体中的含混的战斗行为,和帮助一个特殊的人过好生活的具体行为,二者究以何者较好?谁能先天地决定?没有一种伦理学能告诉他。康德的伦理学主张:“不要把任何人作为手段看待,而应作为目的看待。”好的,假如我留下和我的母亲做伴,我就会把她当做一个目的,而不作为一个手段。但是,就是由于这种事实,我就不免要把那些在我周围作战的人当成手段。反之,我如参加到作战的人群中,我就会把这些人作为目的看待,而这样一来,我又不免要把母亲当成手段。
假如价值就是含混的,假如它们对于我们正在考究的具体的和特殊的事例,还嫌广泛,那么,我们临此,只有相信我们的本能。这就是这位青年所企图做的事情。当我看见他时,他说:“结局,感情成为重要东西。我该挑选任何一种推我趋向于一个方向的事情。假如我感觉到:我爱我的母亲,可以牺牲在她以外的一切事情(如我要求复仇、行动、冒险的愿望),那么,我将留下与她做伴。反之,如果我感着我对于母亲的爱,不足以使我牺牲在她以外的事情,那么,我将离开她。”
但是,一种感情的价值该如何决定?是什么使他对于母亲的感情具备有价值?正由于这事实:即他留下与她做伴。我可说我喜欢某某,以致为他牺牲一笔钱。但是只有在我已经这样做了之后,才可以这样说。我可以说:“我爱我母亲,情愿留下与她做伴,”也只有在我已经留下和她做伴以后。于是,决定这种感情的价值的唯一方法,恰在于履行一种确实和限定这感情的行动。然而,由于我又要求这种感情来辨明我的行动,所以,我发现我自身堕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中。
另一方面,纪德曾说得好:模仿的感情和真实的感情,几乎是不能辨别的。我决定要爱我母亲并将留下和她做伴,同实际做到留下和她做伴,两者有些相同。换言之,感情是由人所履行的行动所构成;所以,我不能为了请求感情来作行动的指南。这意思就是说,我既不能从我身内找出迫使我行动的真实动力,也不能从一种伦理学体系中去请求概念推动我们行动。你可以说:“至少,他曾向一位教师请示。”但是假如你是向一位——例如神父——请示,那你就已经选中了神父。你已经多少知道一些神父将给你的指示的内容。换言之,在挑选你的劝告者的时候,就无异于使自己受那一选择的拘束。这一理由的证据是如此:假如你是一位天主教徒,你会说:“求助于神父。”但是,有些神父正在与敌合作,有些神父则在那里得过且过,有些神父则正在抗敌。将何所适从呢?假如这位青年挑选了一位正在抗敌或与敌合作的神父,那他已经先决定了所欲得的一种劝告。因此,这位青年在走到我这里来的时候,他本已知道我要给他的答复。所以我仅只有一个回答:“你自由挑选,自由创始罢。”没有一种普遍伦理学能指示你该如何做:世间也没有所谓预兆一事。天主教会说:“有。”但是,即使有,我无论如何也要凭自己挑选其中的意义。
在我被监禁的时候,我认识一位很特出的青年,他是一个耶稣会会员。他是在下列情况下加入耶稣会的。他曾遭受许多很坏的挫折,少年失怙,处于贫困之中。他是一个宗教学校的公费生,在那里,常感待遇不公。他未曾得到过少年所喜欢的任何荣誉和优待。约十八岁时,在恋爱事情上又遭失败。最后,到二十二岁,受军事训练也失败。而这种受军训,虽是一件够细小的事,但却是他的一线希望之所在。
无怪这位青年感到他自己是完全不行了。这是一种征兆。但是,这是什么征兆呢?他不免陷入烦恼或绝望中。然而他很聪明地见到这一切,都是他不该求取世俗大业的征兆。于是他只有力求宗教、圣洁和信仰的大业。他看到上帝在这一切事业上伸出援手,因此,加入了耶稣会。从这个例子,谁看不到断定这个征兆的意义的人,仅只是他自己呢?
也可能从上述一连串的挫折得出另一种解释。例如,他很可以由此更宜于做木匠或革命家。因此,他对于他的挫折的解释,有完全的责任,于是“孤寂”的意义,便包含了“我们自己的存在(being)由我们自己决定”的意义。孤寂与烦恼,二者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