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演员与悲剧
演员与逢场作戏的喜剧角色正好相反,当喜剧角色工作结束的时候,他重又变成了像其他人一样的人,而演员却无时不在“表演着他自己”。这既是一种令人赞叹的才能,也是一种不幸:他成了这一才能的牺牲品,他永远不知道他真正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在表演。
布莱希特的戏剧创作理想是使观众像一队突然遇上一群原始土著的人种学者,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他们才突然恐惧地想到,这些野蛮人正是我们自己。观众正是在这时成了作者的合作者:他既认出了自己,但又感到陌生,他好像成了一个他人,这时他面对作为对象的他自己而使自己存在,他看着自己,但并不扮演自己,因而他在理解自己。
我希望观众能以证人的身份从外部来看我们时代这个怪物,同时他又是参加者,既然他也在创造着这个时代。此外我们的时代又具有某种独特的东西,我们知道,我们将受到未来的评判。
我不仅想在舞台上表现性格,我还想提示,客观环境在一定的时候支配着个人的成长及其行为。……以前我写过一些剧本,其中的主人公与结局都以某种方式取消了矛盾,《魔鬼与上帝》就是这样。然而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资产阶级社会里,像我这样的作家除了写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很难写别的什么。如果主人公在最后不再与自己过不去,那么看他表演的观念也就可能缓和他的疑问以及尚未解决的问题。
而《懂事的年龄》和《延缓》还只不过罗列了一些虚假的、扭曲的、不完全的自由,描述了自由的疑难,只是在《最后的机会》中,真正自由的条件才会得到阐述……马蒂厄体现了那种彻底的无约束性,黑格尔称之为恐怖主义的自由,而这实际上却是反自由。他与《苍蝇》开头的奥雷斯特很相似:轻松自在,毫无束缚,与世界没有关系。他并不是自由的,因为他没有介入。……他感到自己被排斥在正在发生的事件之外。……马蒂厄,他是无动于衷的自由,抽象的、无所作为的自由,他不是自由的,他什么都不是,因为他总是在外面。……布吕内则体现了严肃精神,他相信那些超验的价值,这些价值被铭刻在天国里,清晰可辨,就像事物那样独立于人的主观性。他认为世界与历史都具有一种支配了他的行为的绝对意义。他介入了,因为必须有一种确信才能生活,他的介入不过是消极地服从于这种需要罢了。他没有花多少力气就摆脱了忧虑。他并不自由。人可以自由地介入,但只有当人为了自由而介入时,他才是自由的。
悲剧是命运的一面镜子。在我看来,要写一出自由的悲剧并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古代的命运无非就是被颠倒的自由而已。奥雷斯特在犯罪之前和之后都是自由的:我描写了他是如何身受自由的折磨的,就像俄狄浦斯为其命运而痛苦一样。他在此铁拳之下挣扎,然而他必须以杀人告终,他必须承担其杀人的罪行,并带着罪孽走向彼岸。因为自由并不是什么超越人类条件的抽象能力,而是最荒谬、最无法逃避的介入。奥雷斯特将继续他的路途,他依然是无法辩解的,毫无理由的,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像一个英雄,也像任何人一样。
我想探讨的是与命运的悲剧相对立的自由的悲剧,换句话说,这个剧本的主题可以这样归纳:当一个人面对他所犯下的罪行,他是如何自处的,哪怕他承担了一切后果与责任,哪怕这个罪行令他本人感到恐惧。……显然,这里提出的问题是与唯一的内在自由原则不相符合的,某些大哲学家如柏格森等人,他们就试图在此自由中找到摆脱一切命运的根源。可这种自由总是理论上的、精神上的……作为意识上自由的人,他可以达到超越自己的高度,可只有当他重新确立了他人的自由,只有当他的行为导致了某种现存状况的消失,并重新恢复了应该确立的状况时,只有这时他才能在境遇中是自由的。
问题并不在于知道为什么我们是自由的,而在于了解什么是自由之路。在此,我们完全同意黑格尔的说法,如果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自由的,那么任何人都不可能是自由的。……我们现在的,也就是当代的具体目的就是人的解放,包括三个方面。首先是人的形而上学的解放,使之意识到他的彻底自由,让他明白他应该与趋于限制自由的任何现象作斗争。其二是人的艺术的解放,通过艺术作品促进自由人与其他人的相互沟通,并由此使人们处于同样的自由气氛之中。其三是政治与社会的解放,被压迫者与其他人的解放。
如果我在客体意义上把他人的自由作为目的,那我便侵犯了他人的自由。如果我以自己的自由作为目的,那么这必然要把所有别人的自由都作为自由来要求。在我选择我的自由时,我也要求他人的自由,然而当我进入行动领域时,我就不得不把他人作为手段而不是目的。显然,我们在此遇到了一个二律背反,但正是这个二律背反构成了道德问题。我将在我的《道德》论著中考察这一二律背反,但我现在就应该看到,一种自称是马克思主义的却对矛盾大感惊异的思想正在彻底衰败。
“我们从未像在被占领时期那么自由”,这句话是与海因里希这个人物相对立的,海因里希这个客观的叛徒成了主观的叛徒,后来又成了疯子。从奥雷斯特到格茨经过了7年时间,其中还有抵抗运动的分裂。
矛盾并不在观念里,它在我的存在之中。因为我所说的这种自由也包含着所有人的自由。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自由的。我不能完好无损地置身于所有人的纪律之下。我不能独自一人是自由的。
或者道德是句无聊的空话,或者它就是集善与恶于一身的具体总体。因为没有恶的善是巴门尼德的存在,也就是死亡;而没有善的恶则是纯粹的非存在。回收否定的自由,并将之与绝对的自由或通常所谓的自由一体化,这和主观的综合一样是与这种客观的综合一致的。我希望读者能够理解,这丝毫不是尼采那种善与恶的彼岸,而毋宁说是黑格尔的扬弃。这两个概念的抽象分裂仅仅表明了人的异化。无论如何这种综合在历史境遇中是难以实现的。所以,今天一切不愿明确承认自己是不可能的道德,无一不在骗人,使人更加异化。道德对我们来说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不可能的,道德问题即由此而产生。而行动则必须在这种难以超越的不可能性的条件下赋予自身伦理的规范。应该从这个观点来考察诸如暴力问题或目的与手段的关系问题。对于经受着这种分裂,并不得不有所要求,又有所决定的意识来说,一切漂亮的反抗,一切拒绝的呼喊,一切符合道德的义愤全都显得是陈旧的夸夸其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