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超越得以存在

4.通过超越得以存在

请允许我举两个例子来对照一下,看看它们不同在哪里,然而又相似在哪里,来告诉你我所想说明的。试拿《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为例。这书写一个年轻女子玛吉·塔利佛,她是一个满腔热情的女子,而且自己知道。她爱上一个青年男子斯蒂芬,而斯蒂芬却与另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订了婚。这个玛吉·塔利佛并非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反而为了人类的团结牺牲自己,放弃了她心爱的男子。另一方面,在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里,拉·桑赛费林娜由于相信一个男子的真正价值就在于有热情,当众宣称崇高的情感是值得为它作出牺牲的,应当说这要比使斯蒂芬和他订婚的小丫头结合的夫妇之爱强得多。为了实现她自己的幸福,她就会决定牺牲后者。而且,正如司汤达所表现的,如果生活对她做出这种要求,她也会从感情的高度牺牲自己。在这里,我们碰见了两种显然对立的道德;但是我要说它们是等同的,理由是这两个事例中压倒一切的目的都是自由。你可以想象另外两种实际上完全类似的态度,即一个女子可能为了退让,宁愿放弃她的情人;而另一个则为了满足性欲,宁可不理会她爱的那个男人先前的婚约。在外表上,这两个例子看上去可能同我们适才举的两个例子一样,但事实上却完全两样。拉·桑赛费林娜的态度与玛吉·塔利佛的态度要接近得多,与那种不动脑筋的贪婪态度则相差很远。因此,你看,这第二条反对理由既是对的,同时又是错的。人可以作任何选择,但只是在自由承担责任的高水准上。

第三条反对理由是这样说的:“你一只手送出去,另一只手又拿回来。”这话归根到底就是说:“你的这些价值不是认真的,因为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对这种责难我只能说很可惜会弄成这样,但是既然我把上帝这个神排除掉,那就总要有个人来发明价值。我们只能实事求是。还有,说我们发明价值恰恰意味着没有先天的生活。生活在没有人去生活之前是没有内容的,它的价值恰恰就是你选择的那种意义。所以你可以看出,创造一个人类共同体是有可能性的。

我曾经被人指责为把存在主义说成是一种人道主义,那些人对我说:“但是你在《恶心》中曾经写到人道主义是错的,你甚至讥笑过某种类型的人道主义,为什么你又回到人道主义上来呢?”说实在话,人道主义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意义。人们可以把人道主义理解为一种学说,主张人本身就是目的而且是最高价值。举例说,在科克托的《八十小时环游地球记》里,人道主义就是这样的意义:书中的一个角色驾驶飞机高高飞在群山之上,喊道:“人真是了不起啊!”这意味着说,虽然我本人没有造出飞机来,但我却从这些发明得到益处,而且我本人,由于是一个人,就可以认为自己对某些人的特殊成就负责,并且引以为荣。这就是认为我们可以根据某些人的最出色行为肯定人的价值。这种人道主义是荒谬的,因为只有狗或者马有资格对人做出这种总估价,并且宣称人是了不起的,而它们从来没有作出这种总估价的傻事——至少,以我所知没有作过。而一个人对全人类进行估价却是不容许的。存在主义从来不作这样的判断,一个存在主义者永远不会把人当作目的,因为人仍旧在形成中。而且我们没有权利像奥古斯特·孔德那样,肯定人类可以作为崇拜的对象。对人类的崇拜以孔德的人道主义结束,它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而且,还不得不提一下,以法西斯主义结束。这种人道主义我们是不要的。

但是人道主义还有另一个意义,其基本内容是这样的:人始终处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既然人是这样超越自己的,而且只在超越自己这方面掌握客体,他本身就是他的超越的中心。除掉人的宇宙外,人的主观性宇宙外,没有别的宇宙。这种构成人的超越性(不是如上帝是超越的那样理解,而是作为超越自己理解)和主观性(指人不是关闭在自身以内而是永远处在人的宇宙里)的关系——这就是我们叫做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所以是人道主义,因为我们提醒人除了他自己外,别无立法者。由于听任他怎样做,他就必须为自己做出决定。还有,由于我们指出个人能返求于己,而必须始终在自身之外寻求一个解放(自己)的或者体现某种特殊(理想)的目标,人才能体现自己真正是人。

你可以看出,根据我们这些论述,再没有比人们攻击我们的那些理由更不公平的了。存在主义只是根据一贯的无神论立场推出其全部结论。它的用意丝毫不是使人陷入绝望。如果所谓绝望是指——诸如基督教徒说的那样——不信仰什么而言,那么存在主义的绝望是有点不同的。存在主义的无神论并不意味着它要全力以赴地证明上帝不存在。毋宁说,它宣称就算上帝存在,它的观点也改变不到哪里去。并不是我们相信上帝的确存在,而是我们觉得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上帝存在不存在。人类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并且理解到什么都不能使他挣脱自己,连一条证明上帝存在的正确证据也救不了他。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主义是乐观的。它是一个行动的学说,而基督教徒只有靠自我欺骗,靠把他们自己的绝望同我们的绝望混淆起来,才能把我们的哲学形容为不存在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