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与牛肉烩饭
森鷗外とハヤシライス
人物小传：森鸥外
小说家、军医。曾赴德国留学，专心研究卫生学，也为哈特曼倾倒，后者的美学思想成为他后来从事文学创作的理论依据。他做过陆军军医学校教官，官至陆军军医总监。他在文坛也有崇高地位，与夏目漱石并列为反自然主义两大巨匠。
知名艺人二宫和也、锦户亮等曾出演过东野圭吾同名小说改编的日剧《流星之绊》，该剧还得过大奖。剧中三兄妹生在神奈川县，父亲善做牛肉烩饭，开了家远近闻名的饭馆。一天三兄妹偷跑出去看流星，回来发现父母惨死，记载牛肉烩饭秘方的笔记本也没了踪影。之后三兄妹一直寻找凶手，克服了许多困难，最终案件水落石出。
牛肉烩饭听起来像西洋菜，其实是日本原创的“西餐”，出现于19世纪晚期，是“文明开化”的产物。1个半世纪前，江户幕府成为历史，明治政府在衣食住行各方面推行欧化。政府大力号召，可寻常人饮食依旧以蔬菜为中心，洋人爱吃的牛肉仍未赢得他们的心。
到了明治五年（1872年），文明开化终于驶上快车道。明治天皇第一次吃了牛肉，换上定做的洋装，翌年还剪去发髻，留起短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西餐洋装成为潮流。著名法餐店“精养轩”也于筑地开业，初代厨师长是在法国闯出名头的瑞士籍厨师，被重金请来日本，烹饪地道西式料理。4年后，上野不忍池畔又开了家分店，也就是“上野精养轩”。
精养轩名人辈出。第4代厨师长引入法国明星主厨艾斯克菲尔的烹饪理念，第五代厨师长开设森永厨师学校，培育许多名厨。连续40年担任天皇御厨的秋山德藏也是精养轩出身。人人说东京帝国饭店的法餐首屈一指，可它于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开业时，曾从精养轩挖了好几名厨师过去。精养轩是日本西餐史的一座里程碑，连明治天皇学习西餐礼仪，也是精养轩创始人北村重威负责指导的。
明治、大正时代的精养轩是政界、财界和文艺界名人的聚会地。伊藤博文、岩仓具视等高官是常客；财界巨头涩泽荣一常光顾；谷崎润一郎、夏目漱石、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等文豪也常来。文艺界的祝贺会、纪念会和送行会等频繁在此召开，作家岛崎藤村的50岁生日宴会在此举行，在夏目漱石的《智惠子抄》里，高村光太郎和智惠子的结婚典礼也被安排在这。
名作家、军医森鸥外一向认为“家常菜最好，除了一流饭店”，精养轩菜色精致，挑剔的森鸥外也认可了。上野精养轩外树木葱茂，又对着不忍池的一池碧水，森鸥外常带儿女光顾。他曾在作品《青年》中写道：“从动物园前过，东照宫的一处鸟居内横穿，就是精养轩的后门。”连小路都知道，可见他对精养轩十分熟悉。
从照片看，森鸥外留着整齐胡须，目光锐利，比起文人，军人色彩更浓些。他生于幕末的藩医世家，自小有才名，10岁随父亲上京，进入东京大学预科学习。毕业入陆军省做军医，22岁赴德意志留学。学成归国后仍做军医，一直升到军医总监，等同中将级别，还得了从二位的品位。他闲暇时从事文学创作和翻译工作，作品却得到广泛认可，晚年还做了帝国美术院（现日本艺术院）的第一任院长。
森鸥外是军医，又在讲究严谨的德意志留过学，养成一板一眼的作派。长子森于菟在《父亲森鸥外》中说他“在家常穿军装”、“周围一尘不染、秩序井然”。他喜欢铺榻榻米的和式房间，常坐在兰草编的垫子上，用热水擦身，细心梳理胡须。妻子都说他一举一动规矩得体，像“办茶会”一样。
这样一个看似完美的成功人士，内心却有无法愈合的伤痕。他曾在第一部小说《舞姬》里痛楚地提出了“封建人”和“近代人”的区别，男主人公太田丰太郎就是典型的封建人。丰太郎去德意志留学，与金发少女爱丽丝相爱，两人同居，爱丽丝怀了身孕。但是，丰太郎经友人介绍，准备随同日本来德的大臣访俄，若与大臣相识，回日本能飞黄腾达。友人劝他以前途为重，必须与爱丽丝分手，他也点头同意。爱丽丝大受打击，得了无法治愈的精神病。丰太郎怅然返回日本，与昔日爱人永远分离。
用今人的眼光看，太田丰太郎是彻头彻尾的“渣男”，但在100多年前的明治初期，丰太郎内心也有特殊纠结。当时知识分子深受家国观念束缚，比起个人，家族、国家重要得多。无论多热烈的恋爱，都像丰太郎的友人所言，是不值一提的“个人私情”，不能被它左右。丰太郎是国家需要的人才，要尽快赶回去，为明治政府所用，为国家建设作出贡献。可是，和“世事洞明”的友人不一样，丰太郎认可他的说法，内心却有不可调节的矛盾。他在自由的德意志生活过，与爱丽丝的相处虽短暂，自我意识已萌发，曾想做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近代人”。一番思想斗争后，丰太郎最终告别德意志，试图在祖国日本重新扮演一个百分百的“封建人”。
《舞姬》虽是小说，主人公太田丰太郎和爱丽丝都有原型，丰太郎是森鸥外，爱丽丝是名叫爱丽赛的德国少女。森鸥外于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9月8日回到日本，4天后一艘客船开进横滨港，爱丽赛就在船上。她是森鸥外在德国留学时的恋人，不舍得与他分离，特地追到日本。人生地不熟，爱丽赛暂住筑地精养轩，等着与森鸥外见面。满心期待的她并不知道，森鸥外的父母早决定与海军中将赤松家联姻，媒人是森家亲眷、贵族院议员西周。西周对森家有恩，与赤松中将也是老相识，曾一起赴荷兰留学。森鸥外与赤松家女儿登美子素不相识，但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只能接受。
婚礼虽未举行，联姻已板上钉钉。森鸥外接到消息，旧日恋人来日，希望见他一面，森家顿时乱作一团。森鸥外留学归来，又要做中将女婿，前途一片光明，竟突然出现不速之客。森家父母十分焦虑，让鸥外的弟弟笃次郎和妹夫小金井良精做代理人，去精养轩与爱丽赛谈判，让她早点归国。爱丽赛不答应，只说想和森鸥外在一起，笃次郎数次去劝，收效甚微，只得请森鸥外亲自上阵。森鸥外在陆军省的好友也被请来劝说，请爱丽赛为了爱人的前途早日放弃。
一个多月后，心灰意冷的爱丽赛登上回国的客船。德意志到日本路途遥远，单程需要40天，她不顾路途劳顿来了，却怅然离去。森鸥外的妹妹喜美子在回想录中写：“爱丽赛平静地回去了。她是没什么常识的女孩，连别人说话的真假都辨别不清。真是可怜，不知未来会怎么样呢。”在喜美子看来，爱丽赛只是哥哥飞黄腾达的绊脚石吧。连话的真假都辨不清，是暗示森鸥外曾向她许诺，要和她长相厮守吗？
当然，《舞姬》是虚构小说，和真实情况不完全一致，爱丽赛并未怀孕，更没有精神失常。森鸥外送走她，数月后与赤松登美子结婚，次年长子降生。他与登美子感情不谐，离婚后又娶新妻茂子，生下4名儿女。但他与爱丽赛长期保持书信来往，临死前特意让茂子把珍藏的照片和信件全部取来，在他面前烧掉。
爱丽赛走了，森鸥外依旧常去精养轩。默默吃饭时，他会不会回忆起在德意志的自由时光，忆起那个活泼的金发少女呢？
精养轩有各种美食，一道牛肉烩饭（ハヤシライス）格外有名，想必森鸥外常带儿女去吃。牛肉、洋葱和口蘑熬成红褐色酱汁，浇在米饭上，滋味浓厚，带着微微甜味，还有月桂叶的清香。牛肉烩饭听起来像西餐，却是日本厨师改良的，算和洋折衷的菜肴。森鸥外也是和洋兼有的矛盾体：举手投足都是最传统的日本人，却受过德意志式自由的洗礼，胸膛跳动着一颗欲叛逆而不得的心。对儿女，他从未提过爱丽丝，哪怕只言片语；他记录留学生活的《独逸日记》也无一字提到她。可儿女都知道，父亲心里有个人，虽同她远隔重洋，父亲没一天忘记她。
牛肉烩饭是明治维新后出现的吃食。著名书店“丸善”的创始人名叫早矢仕有的，是横滨西洋医院的医生，闲暇时间开了家名叫“丸屋善八”的书店。当时明治政府初成，大众尚未接受西洋文明，菜肴仍以蔬食为主，儿童营养不足，皮肤病多发。早矢仕医生劝家长将牛肉片与蔬菜一起熬煮，煮得软烂与米饭同食，有助于病症减轻。早矢仕医生在英国人的医院就职，是地道的西医，家长们对他言听计从，很快这道菜在横滨传开。它营养丰富，有辅助治疗作用，做起来容易，味道也好。不少人十分喜爱，将它称为“早矢仕医生饭”。后来这饭传到东京，各店试着制作，也赢得了东京人的心，其中上野精养轩做得最精致，很快成为招牌菜之一。
进入明治晚期，人们只知牛肉烩饭念作ハヤシライス，ライス是英文单词rice的音译，ハヤシ的来历大多数人懵然不知。ハヤシ是早矢仕医生姓氏的读音，人人喜爱的牛肉饭原是医生研制出的营养餐。
如今上野精养轩还在，牛肉烩饭依然是招牌菜。在阳光和煦的秋日，坐在精养轩的玻璃窗前，看鸟儿在窗外绿树上自由来去，不时啼叫一声，似乎有说不出的闲适自在。点上一份牛肉烩饭，边吃边欣赏美景，仿佛能体会到森鸥外的无奈心情。在德意志的数年是他人生最自由的时候，可他注定是笼中鸟，虽在蓝天翱翔过，终究要回到鸟笼。爱丽赛是习惯了自由的鸟，他虽然爱她，却没资格拥有她，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去，回到属于她的广阔天空。
店铺推介
精养轩：和一般洋食店比起来，一份1360日元的牛肉烩饭套餐确实有点贵，不过上野精养轩的牛肉烩饭全国知名，来上野的人往往会慕名吃上一份。饭上浇有浓厚的酱汁，入口有浓香，咽下又觉得清爽，一点不会腻。搭配的沙拉也新鲜爽脆，不愧是有140多年历史的洋食老店。
地址：东京都台东区上野公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