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与羊羹

夏目漱石与羊羹

夏目漱石と羊羹

人物小传:夏目漱石

本名夏目金之助,笔名漱石,知名作家。他对东西方文化均有很高造诣,既是英文学者,又擅长俳句、汉诗和书法。他的作品对个人心理的描写细致入微,栩栩如生地勾勒出近代人的孤独和自我。

日本有不少围棋爱好者,也有各类比赛,若棋手实力相当,比赛往往拉得很长,棋手不时摸出甜食,心不在焉地吃几口。紧张比赛里大口吃零食,看着有些滑稽,他们不是嘴馋,是要快速补充精力。下围棋最烧脑,筋疲力尽的时候,没什么比甜食更振奋精神了。

和围棋一样,写作也是熬人的脑力活动,明治大正时代的文豪人人爱甜食。不过爱也有多少的区别,夏目漱石是第一等的甜食爱好者。他胃病疗养中吃冰淇淋,差点丧命;得了糖尿病也闹着吃羊羹,羊羹甜度极高,等于凝固了的砂糖;外出散步时怀里也装着糖花生,不时拈出一颗吃……总之,夏目漱石与甜食的故事不胜枚举,他爱甜食爱到骨子里,宁可不要命,也要吃尽了。

夏目漱石生于明治维新前夜的江户,母亲已42岁。考虑到当时平均寿命,母亲算不折不扣的“高龄产妇”。夏目家原是大家,可惜祖父挥霍,到了父亲一代只能勉强过活。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子女众多,等夏目漱石降生,共有6个孩子嗷嗷待哺。父母只好把幼小的他送到别家养活,等他恢复夏目姓氏,已是21岁了。

虽没有父母爱护,夏目漱石却是勤奋好学的孩子。他17岁进入大学预备校,门门成绩都优秀,后于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学科(现东京大学文学部)学习,3年后入大学院继续学习。明治时代洋风劲吹,能说流利的英文等于挖到摇钱树。他没毕业就被东京专门学校(现早稻田大学)聘请为英文讲师,后被东京高等学校聘请,月薪37元50钱。当时一般教师月薪是15元,夏目漱石尚未毕业就拿高薪,是难得的外语人才。

夏目漱石毕业后做了英文教师,工作数年月薪涨到100元。他手头宽裕,也成了家,过着近乎奢侈的生活:晚餐除了主菜,还有三两小菜,之后是汤。隔一日就得吃鱼肉荤菜,还特别爱吃寿喜烧。这在今人看起来不算什么,100多年前平民大都一菜一汤,鱼肉荤腥更难得一尝。

夏目漱石安安稳稳过着日子,谁知在33岁那年,人生出现巨大转折——他被文部省挑中,去英国伦敦“研究英文”。他初到异国处处不惯,反而激发出蓬勃的学习热情。他大量阅读,思考“到底什么是文学”,几乎与旁人断了交往。回国前他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文部省官员愁眉不展,以为他一定是疯了。

夏目漱石没有疯,回国还做了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讲师。他与一些文艺界人士来往,一时兴起写了名为《我是猫》的小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最终辞了教师工作,转到朝日新闻社做专职作家。

明治大正不少作家爱写吃食,夏目漱石也不例外。他写过银座和果子老铺的空也饼、东日暮里的羽二重团子、上野的栗馒头和本乡“一炉庵”的最中,但写得最认真仔细的还数羊羹。在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的小说《草枕》中,他借一位厌世的青年油画家之口热情洋溢地描述了羊羹之美:

“果子我最爱羊羹。就算不想吃,那光滑细腻的质地,半透明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一件美术品。尤其是带点蓝的羊羹,像玉与青田石混在一起,看着心情愉悦。不仅如此,蓝羊羹盛在青瓷碟里,别有一种明艳光泽,像从青瓷碟生出来一般,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

作家果然是作家,丝毫不提味道,光外表就写了许多。书中主人公也长篇大论数落西洋果子的不足:奶油颜色柔和,比起羊羹太过沉重;果冻像宝石般剔透,颤巍巍的,没有羊羹的分量感……看到这里我们再次肯定:夏目漱石虽是受过欧风美雨洗礼的英文教师,对和果子羊羹的爱浓烈而赤诚。

和果子被称为“五感的艺术”,所谓五感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其他暂且不提,和果子的确像艺术品,看着欢喜赞叹,甚至不舍得下口。羊羹形状固定,颜色多朴素,乍一看并不突出,细细欣赏却有内敛的美。它被认定为视觉和味觉高度调和的果子,是和果子代表作之一。

羊羹这名字细想有些古怪,它也是中国来的舶来品。在古中国,“羹”为“加入菜肉的热汤”之意,“羊羹”指“羊肉制成的带汤食物”。镰仓时代去中国的日本禅僧将它作为“点心”的一种带回。羊羹味美,可惜禅僧不吃荤,便将小豆、葛粉等食材凝固呈块状,放入汤中煮,发明出与羊羹外形相仿的吃食。室町时代茶道开始流行,为更好地品茶香,饮茶时食用果子成为普遍做法。带汤汁的羊羹食用不便,人们改将小豆与葛粉混合,加甘葛煎调味,再入锅急蒸,羊羹从此改了模样。《言继卿记》等室町晚期的文献常出现“羊羹一包”“羊羹一笼”的字眼,可见当时羊羹已固体化。

直到江户前期,羊羹都是蒸制的,又称“蒸羊羹”。小豆加甜味料煮熟过滤,细细调入小麦粉,入容器急蒸使其凝固,冷却脱模得到蒸羊羹。因制作工艺简单,果子匠们都在外观上猛下功夫。丰臣秀吉曾于醍醐寺三宝院举办盛大的“醍醐花见”,席上摆满天南地北的名果子。宾客对其他果子不在意,只专心欣赏果子铺“鹤屋”做的“伏见羊羹”,色泽鲜红,质地晶莹,活像红彤彤的玛瑙石。羊羹常见,但做得如此美丽,宾客都啧啧称赞,丰臣秀吉得意非常。他倾心茶道,茶会需用果子佐茶,他早发现鹤屋在制果上别有匠心。果子匠不负众望,在醍醐花见时献上出色泽喜庆的羊羹,与花见的华美氛围相得益彰。

蒸羊羹本是传统,江户前期有人偶然发现琼脂,羊羹制法发生变化。贞享二年(1685年),第2代萨摩藩主岛津光久去江户参勤,路过山城国纪伊郡,暂住旅馆“美浓屋”。店主美浓太郎左卫门盛宴招待,岛津光久只略尝一二。店主处理剩菜,有一味煮海藻无人吃,只得顺手倒了。冬夜寒冷,海藻被冻得硬邦邦的,等太阳升起,它又溶解了,里面有丝丝缕缕的白色物。美浓太郎左卫门取来研究,从此发现了琼脂。他用琼脂做素斋,请万福寺的隐元禅师试吃,吃起来毫无腥气,是很好的食材。隐元禅师问是何物,美浓太郎左卫门说暂未起名,禅师以“寒空”“冬日天空”之意起了“寒天”之名。有了它,羊羹的制作工艺发生巨大改变。果子匠只需取琼脂加水煮化,调入砂糖和小豆泥,耐心用木勺搅动,再倒入模具即可。这种羊羹晶莹剔透,比传统蒸羊羹美许多,它被称为“练羊羹”,一问世就大受欢迎。

江户中期砂糖实现国产化,价格稍便宜了些,依然算奢侈品,时人对砂糖的痴迷令人咋舌。练羊羹含大量砂糖,价格自然高。据记录江户时代生活风俗的《守贞谩稿》载,练羊羹价格是蒸羊羹的两倍,人们仍趋之若鹜。江户晚期的果子老铺“船桥屋”店主写过本《果子话船桥》,提到曾一日卖出800多块练羊羹,可见人气之高。

明治维新后,羊羹魅力依然不减,它是人人爱的美食,有名果子店的羊羹更被视作高级礼物。据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未来女婿第一次上门,最好买和果子老铺“虎屋”的羊羹做礼物,保证丈母娘眉开眼笑。没想到羊羹还有这等妙用,不过想想也是:羊羹大多是方正的长方形,不正像敲门砖吗?

到了夏目漱石的时代,练羊羹早成主流。他最爱羊羹,东京各店羊羹早吃了个遍。他曾在《文士的生活》中一本正经地写“有果子就会吃,但没馋到特意去买的程度”,这完全是谎话。他喜欢本乡三丁目和果子老铺“藤村”的羊羹,家中橱柜常备。藤村果子铺是江户时代创业的名店,羊羹和田舍馒头等十分出名,他常常光顾,还忍不住写进了《我是猫》里:

“那天,迷亭先生从后门飘然而至。‘啊,稀客!我这样的常客,苦沙弥总慢待,不像话!看来苦沙弥家只能十年来一次。这果子倒比往日高档得多。'迷亭一边说,一边大口吃着主人刚从藤村果子铺买来的羊羹。”

羊羹一般切片放在碟里待客,它味道极甜,一般用吃果子专用的杨枝分切小口品尝。迷亭大口吃羊羹,可见对它多喜爱,主人公苦沙弥也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羊羹,一起大吃起来。

夏目漱石的甜食癖十分惊人,他一个月能吃8罐草莓酱,不抹面包,空口吃就行。他暴饮暴食得了胃溃疡,去修善寺疗养,偏又想吃冰淇淋,托妹夫把家里的冰淇淋制造机送来。当时冰淇淋是昂贵吃食,他不但常吃,还买机器,可见多任性。疗养中胃病再发,又被送往医院,出了院依然故我。一次他强忍胃痛参加弟子的婚礼,桌上摆着裹了糖粉的花生米,又不知不觉吃了许多,导致溃疡加重。妻子镜子开始控制饮食,把甜食藏起来,让他怎么也找不见。

夏目漱石知道家里有羊羹,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他颇有耐心地翻了一次又一次橱柜,小女儿看不过眼,悄悄告诉他羊羹藏在何处。他顿时心情大好,狠狠表扬了女儿,接着大吃起来。

爱甜食如命的人偏偏得了糖尿病和胃溃疡,夏目漱石的后半生一直在与食欲搏斗,也多次败下阵来。大正五年(1916年)12月,夏目漱石胃溃疡恶化,陷入昏迷。弟子和亲人在一边守着,他突然睁开眼,喃喃地说:“想吃点什么啊……”众人明白他想吃甜食,弥留时哪还能吃?咨询了医生后,妻子喂了他一匙葡萄酒,他品了品滋味,心满意足地说:“好喝……”不久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一个大文豪的临终遗言竟然是“想吃点什么……”,似乎有些出人意料。但夏目漱石不仅是文豪,更是一等一的甜食爱好者,想到这一点,我们顿时释然了。

店铺推介

总本家骏河屋:“总本家骏河屋”被称为“练羊羹”元祖,坚守百年工艺,做最高质量的羊羹。该店还有“古法伏见羊羹”,采用丹波系寒天、阿波和三盆糖和备中白小豆,力图还原得到丰臣秀吉赞赏的传统羊羹。

总店地址:和歌山县和歌山市骏河町12-1。

虎屋:果子老铺“虎屋”的羊羹是日本无人不知的高级和果子,味道虽甜腻,外观美丽绝伦,称得上艺术品。其中“夜梅”类是送礼佳品。紫褐色的羊羹嵌着粒粒小豆,像是白梅在夜晚静静开放。

总店地址:东京都港区赤坂4丁目9-22。各大商场、机场均有虎屋店铺,也可在网上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