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靖家
傍晚,黎母坐在床上,盘着双腿,额头上缠着一条湿毛巾,戴着老花镜,正捧着一本线装的《唐诗三百首》,在默默地咏读着杜甫的《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黎母读到这里,脸上神色凝重,泪水慢慢地溢出眼角。
这时,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妈——”,黎靖和钟子威提着大包小包海货,走进小院门儿。
黎母答应一声“哎——”,赶紧抹去眼角的泪痕,取下头上的湿毛巾,下了床,迎出房门。一打眼,见女儿带着钟子威回来了,顿时眉开眼笑:“钟副舰长,好歹把你给盼来了……”
钟子威笑道:“阿姨,我不是说了吗,就冲您的鲅鱼馅儿饺子,我也得来。”
黎母高兴地说:“饺子馅儿早就和好了,就等你们回来。这天都擦黑了,也不见人影,还以为不来了呢。”
黎靖:“妈,钟副官长为了买海鲜,专程跑了一趟沙子口。”
黎母:“哦,我说怎么回来这么晚。”
钟子威:“阿姨,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黎母:“钟副舰长,一见到你呀,我是啥病都没有了!”说完,一边笑着,一边接过钟子威手里的东西:“钟副舰长,你坐,我给你们拾掇饭去。靖靖,给钟副舰长沏茶!”说着,就走进了厨房。
黎靖沏好了两杯茶水,端给坐在餐桌旁的钟子威一杯,而后,脱下军上衣。(特写:黎靖腰带上别着一串闪亮的钥匙)
钟子威的目光在黎靖腰间的钥匙上停留了几秒钟。
黎靖把上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挽起衣袖,走进厨房:“妈,今天这顿饭我来做,你歇着吧。”
黎母:“靖靖,你就用海鲜做几个下酒菜,包饺子不用你。”
黎靖:“妈,你就放心好了!”
黎母笑了笑,来到堂屋,打开电灯,坐到了钟子威对面。
钟子威赶紧起身,把另一杯茶水端给黎母。
黎母:“听靖靖说,快打仗了,我们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不知这仗要打多久,也不知这仗一旦打起来,又会死伤多少人,以后还能不能见你们一面……”黎母说着,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黎靖:“妈,你说点儿吉利话好不好?我和子威不是回来看你们了嘛!”
黎母:“钟副舰长,听靖靖说,你调到她们这儿来,当了靖靖的上司了?”
钟子威:“阿姨,是临时借调。”
黎母高兴道:“真是太好了。靖靖在你身边儿做事儿,我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地儿了。钟副舰长,靖靖这孩子,心眼儿太实,认准一条道儿,就一头走到黑,我这当妈的,整天挂记着她,吃不好,睡不着。这回好了,有你带着她,我和她爸,就一百个放心了。”
钟子威:“阿姨,黎靖说话办事儿,心中很有数儿,要不,她也不会在司令长官身边干这么多年,这不,刘司令还破例给她升了职、加了衔。”
黎母:“上司越是信任她,她这兵就当得越长;这兵当得越长,就越是钻进死胡同了……”
钟子威听到这里,一时间竟找不出宽慰老人的话来。
黎母转身进屋,拿来《唐诗三百首》:“钟副舰长,这些日子,靖靖她爸上班儿,靖靖忙又不回来,我有空就翻这本《唐诗》,这杜甫的《兵车行》,怎么就说的跟眼前的事儿一样呢?”
钟子威:“唐朝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历史啊,有时就是那么惊人的相似。”
黎母声音颤抖地背诵道——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
黎母背诵到这里,潸然泪下,伏在桌上抽泣起来。
钟子威见状,赶紧起身,找来一条毛巾,递给黎母。
黎母接过毛巾,边擦眼泪边道:“常言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男孩子都不该从军,何况靖靖一个女孩子家?这兵荒马乱的,叫我们这当爹当娘的怎么过?”
黎靖在厨房里喊道:“妈,你病病怏怏的,少说两句不行吗?”
黎母缓了缓情绪,接着说:“钟副舰长,你前两次来,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这条樱花小街上,一共住了三个国军家庭,一个是工兵营的屠营长,一个是工兵营的马营长,再就是我们家。屠营长自从炸发电厂后,这条小街就没消停过,那些流浪儿三天两头过来喊,要把他大卸八块儿。前天晚上,他家院里让人家扔了一颗手榴弹,一块弹片穿透了我家的窗玻璃,靖靖她爸吓得连夜把窗封上了。这不,马营长也吓得悄悄搬走了。”
钟子威宽慰道:“阿姨,您不必担心,黎靖的人缘特好,不会有人伤害您和黎叔的。”
黎母摇了摇头:“钟副舰长,谢谢你安慰我,其实我明白,眼下,这国军在老百姓心目中,和土匪差不多,好多人叫他们是‘蒋匪军’。左邻右舍看我们这些国军家属的眼神儿都不对,就和有仇似的,让我实在抬不起头来……”
钟子威听了这话,脑海里闪出了妹妹颤抖、哀诉的声音——
“哥,你知道吗?咱们老家自打解放后,每当过年过节,人家政府都是给‘抗属’家门上挂红灯笼,给咱‘伪属’家门上挂的是黑灯笼,看着这黑灯笼,我光想哭,可又不敢哭出声来,咱爹咱妈说,他们上吊的心思都有。哥啊,你别当国军了,快去投靠解放军吧……”
钟子威的眼前出现了如下画面——
钟家茅屋前,黑黑的灯笼在寒夜中摇曳,与邻家的红灯笼形成强烈反差;
白发苍苍的钟父,忧心忡忡,孤独地划着一叶小舟,在海上默默打鱼;
面容憔悴的钟母,在织布机前埋头织布、欲哭无泪……
钟子威想到这里,心里阵阵酸楚,泪水就要涌出,他强忍住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黎父的声音:“是钟副舰长来了吧?”
钟子威赶忙起身迎了出去:“黎叔,您回来啦?”
黎父高兴地:“钟副舰长,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走,咱们进屋谈。”一边说着,一边笑呵呵地拉着钟子威,走进堂屋。
黎靖把做好的海货一一端上餐桌。黎母拿出一瓶兰陵大曲和一瓶青岛葡萄酒放到桌上,又摆好酒盅,放好碗筷,说:“你们爷儿俩先吃着喝着,一会儿我给你们包鲅鱼饺子。”而后,给黎靖使了个眼色,先脚进了女儿的卧室,黎靖后脚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