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淇安办公室

刘淇安办公室

这时,黎靖门外报告:“报告!”

刘淇安:“进来!”

黎靖进门后疾步走到刘淇安办公桌前立正:“国防部急电。”

刘淇安:“念!”

黎靖读电文——

昨夜“黄山”舰擅离青岛港去向不明海军部正在追查中

“黄山”舰,系抗战胜利后我军接受之日舰。昨日深夜该舰在原副舰长钟子威的策动下叛逃离港,一去不复返,今日早晨才得以发现,至今下落不明。海军部正派舰四处追缉中。

刘淇安不屑地说:“胡扯!钟子威叛逃了?一去不复返了?今天早晨上班我还在办公室见到了钟子威。他要是叛逃,还会来上班吗?”

茅森看看茅林,茅林说:“司令,电文里说,钟子威是叛逃的策动者。”

刘淇安:“策动?钟子威不在‘黄山’舰上,他怎么策动?这不是笑话吗?”

黎靖听到这里,眼神儿有些慌乱,但她很快控制住了情绪。

刘淇安突然想起什么:“小黎,钟副官长呢?还在办公室吗?”

黎靖:“东方科长来电话把他叫去了。”

刘淇安:“钟副官长没说什么事儿吗?”

黎靖:“他也不知道。”

刘淇安:“哦。他要是回来了,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黎靖:“是!”

刘淇安:“茅处长,你接着说。”

茅林:“司令,据我掌握的情报,钟子威对‘黄山’舰觊觎已久,用心良苦,他在‘黄山’舰上下的功夫,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人虽然离舰,但他的影响还深在其中。他要是想策动‘黄山’舰谋反,用不着亲自登舰,简直易如反掌!”

刘淇安:“奶奶的,你茅处长既然说得这么有把握,为什么‘黄山’舰没有逃跑的时候你不说,现在却振振有词。你这不是放马后炮吗?”

茅林低头道:“部下有罪。”

刘淇安:“何罪之有?”

茅林:“部下的第三只眼对钟子威图谋不轨早有觉察,虽给司令汇报过,但因证据不足,司令未予理睬。加上碍于情面,一直未敢忠言,实属罪该万死。”

刘淇安:“情面?什么情面?”

茅林:“钟子威一向是司令身边的红人,不但颇得司令赏识,连伯吉尔将军对他也刮目相看,我等岂敢多言?”

“啪!”刘淇安猛拍了一掌写字台,“奶奶的,照你这么说,‘黄山’舰叛逃,责任在我啦?”

茅林赶紧说:“司令,属下岂敢!属下只是斗胆说说心里话而已,因为再不说,属下怕司令将来吃更大的亏……”

沉默良久,刘淇安缓和了口气:“难得茅处长为我着想,气头上的话别往心里去。不过,你是情报处长,你的情报准确与否,关系到我对一个人乃至对整个时局的看法。明白吗?”

茅林:“属下明白。”

刘淇安突发好奇:“茅处长,都说你有三只眼。来,让我瞧瞧。”

茅林脱下军帽,转过身去,同时掀起脑后的那撮长发。

刘淇安和黎靖几乎同时把头探了过去。黎靖生怕看不真切,禁不住伸出玉指在茅林的第三只眼上轻轻戳了一下。

刘淇安转头朝一旁的痰盂狠狠地啐了一口吐沫:“什么第三只眼,不过是个黑不溜秋的肉瘤罢了!”

黎靖转头窃笑。

刘淇安命令道:“小黎呀,你马上拟电。命令驻青空军的所有战机立即起飞,搜索黄海、渤海海面,一旦发现‘黄山’舰,全力阻截,如负隅顽抗,坚决将其炸沉摧毁!”

“是!”黎靖离去。

刘淇安转头说:“茅森、茅林,你们两个分头行动,一个给我查清‘即墨号’的下落,并加强存放在青岛山坑道内的剩余炸药的警卫,确保万无一失;一个给我守候仇耀祖,让医院尽最大努力使其苏醒,务必从他口中获取最有价值的第一手情报!”

茅森、茅林:“是!”

刘淇安在写字台前坐下来,他感到头晕目眩,知道血压又上来了,便从抽屉里拿出降压药,吃下两片药后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刘淇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离开座位打开了放置在办公室一角的收音机。

此时,播放的是一首古筝演奏的中国古典名曲《春江花月夜》。曲子终了,开始播发新闻——

“据新华通讯社驻连云港特派记者最新报道,今天上午十时,驻青岛国民党海军‘黄山号’护卫舰,因不满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弃暗投明,英勇起义,胜利抵达解放区连云港。我新海连特区警备司令部政委苏羽等领导同志登上‘黄山’舰,向起义官兵表示热烈欢迎和亲切慰问。我新海连特委书记谷牧等领导同志,出席了连云港军民为‘黄山’舰起义归来举行的隆重的欢迎大会,庆祝‘黄山’舰起义的伟大胜利。会上向起义官兵颁发了奖状。”

刘淇安“啪”地关闭了收音机,心情沉重地回到座位上。

伴随着轻盈空灵的皮鞋与地板的叩击声,黎靖一声“报告”进入办公室。

黎靖:“司令,‘黄山’舰最新动态。”

刘淇安:“念!”

黎靖抑扬顿挫地念道:“‘黄山’舰擅自离港,本绥靖区发觉该舰潜离后,除饬空军方面派遣飞机四架沿海侦察外,并饬‘太平’舰追缉。空军于渤海湾内侦得该舰向大连方向急驶,遂以电讯与该舰联络,促其立即返回。该舰不从,继续行驶,飞机遂以轰炸,当即将该潜逃之舰炸得半沉,并闻海军方面即将命‘太平’舰前往拖回。”

黎靖在念报文的时候,刘淇安曾想加以制止,因为报文的内容加之黎靖夸张的语气,让他有些忍无可忍,但他还是强忍住了。待黎靖念完报文后,刘淇安明知故问:“此电文从何而来?”

黎靖答:“情报处。”

刘淇安:“你认为这个消息可信吗?”

黎靖不禁纳闷儿:“司令,您的意思是……”

刘淇安再次走到收音机旁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依然在循环播放“黄山”舰起义的新闻……

刘淇安:“小黎呀,共军说,我们的‘黄山’舰跑到他们的连云港去了,你拿来的情报说,‘黄山’舰被我空军炸得半沉,你说,我该相信哪一个呢?”

黎靖:“司令,按说当然应该相信我们自己的情报。”

刘淇安:“为什么?”

黎靖:“共军的广播难道不会无中生有、夸大其词吗?”

刘淇安:“夸大其词也许会有,但无中生有绝对不会。共军的广播,我已经听了一年多。这一年多来,我军和共军在战场上来来往往交手了这么多次,最初都是各执一词,各自说各自取得的辉煌胜利,还有什么伟大的胜利,什么前所未有的胜利。到头来怎么样呢?我军在全国各个战场上节节败退,而共军几乎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你说,到了这步田地,我不相信共军的电台,难道还会再相信我们自己打肿脸充胖子的一面之词吗?”

黎靖:“司令,说句实话,我也经常怀疑我们自己的一些说法,但是,我又找不出更多更好的理由不相信这些说法。刚才司令的一席话,使我受益良多。我从中学到了应当如何全面地分析和看待问题。”

刘淇安:“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也有难以破解的疑问啊!”

黎靖:“司令,什么疑问?”

刘淇安:“小黎呀,刚才你也听到了,不管茅处长与钟子威之间有什么个人恩怨,他对钟子威的一番分析,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钟子威毕竟在‘黄山’舰当过若干年的副舰长啊!他在‘黄山’舰的威望并不亚于刘舰长。现在‘黄山’舰叛逃了,你能说他钟子威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黎靖的神色有些紧张,她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司令的意思莫非是,钟副官长真的同‘黄山’舰叛逃有关系?”

刘淇安:“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刚才你们走了以后,我对钟子威在‘黄山’舰叛逃事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进行了分析,我想了三个角色或者三种可能性。第一个是,钟子威对‘黄山’舰叛逃自始至终一无所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他们利用钟子威调离‘黄山’舰的有利时机叛逃投共;第二个是,钟子威知情不报。‘黄山’舰叛逃从预谋策划到组织实施,必须经过长期的酝酿和充分的准备。在这个过程中,作为‘黄山’舰的副舰长,作为不乏机敏和睿智的钟子威,没有一点察觉是说不过去的;第三个是,钟子威被共党赤化,或者钟子威本身就是共产党……”

黎靖流露出伤心和难过:“司令在这之前是那么信任钟副官长,怎么听了茅处长的一句话,就开始怀疑他了?”

刘淇安摇摇头:“小黎呀,我不是怀疑他,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测。”

黎靖:“司令,对于你刚才说的钟副官长可能扮演的三个角色,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

刘淇安眼睛一亮:“好啊,说说看!”

黎靖:“我觉得,第一个角色的可能性比较大。钟子威毕竟不是舰长,叛逃策划者如果谨慎行事,瞒天过海也许是可以做到的。加之前段时间露丽小姐紧锣密鼓地追求他,他对舰上的异常情况有失警觉和明察,也是可以想见的;第二个角色尽管存在着可能性,但我实在找不出钟子威知情不报的任何依据;第三个角色不能说绝对不可能,但未免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

刘淇安:“看来,我们的机要官非常信任我们的钟副官长啊!”

黎靖直言不讳:“当然信任。难道司令不信任吗?”

刘淇安:“小黎呀,你和子威,都是我最信任、最器重、最贴心的人,如果在你们中间出现了问题,最痛心的人就是我。现在,我不敢说钟子威就一定有问题,同时我也不敢说钟子威就一定没有问题。为什么呢?‘黄山’舰叛逃了!这个事实比什么都有力量!”

黎靖:“说来说去,司令还是不信任钟副官长。”

刘淇安笑道:“我非常希望事实就是你分析的这样,我也非常希望钟子威没有问题。但在眼下这个非常时期,作为全军的统帅,我对任何事物所采取的态度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可以把事情往好处想,但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这样才不至于被动,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黎靖:“司令好像有些怕了?”

刘淇安:“不瞒你说,自从年初方本壮团长反叛之后,我军大大小小的反叛事件接二连三,我真是有点儿怕了!其他人反叛,不管怎么说,都离我们远一些。钟子威不一样,他就在我身边啊!他要是存有二心,后果不堪设想!”

黎靖流露出淡淡的忧伤:“看来司令真的是不信任钟副官长了!”

刘淇安苦涩地笑道:“小黎呀,我知道你不希望钟子威是共产党,而我又何尝希望他是共产党呢?可是眼前的事实是无情的,偌大的一艘‘黄山’舰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说跑它就跑了!这使我不能不对眼前所有的人和事都保持一种审慎的态度啊!小黎啊,你想想,‘黄山’舰叛逃涉及上百名官兵,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我们竟一丝一毫的征兆都没有察觉到,这正常么?简直不可思议!这说明‘黄山’舰叛逃必定有一个足智多谋的领袖、一个极为严密的组织和一整套周密详尽的行动计划;而这个组织和计划,如果离开了钟子威的参与和策划,实在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

黎靖:“可是司令,钟子威只是副舰长啊!”

刘淇安:“钟子威虽然是副舰长,可他在‘黄山’舰上威信很高,一呼百应,一点儿也不亚于刘舰长。仅凭这一点,就摆脱不了嫌疑。”

黎靖:“如果钟副官长是司令分析的第三种角色,那他为什么不跟‘黄山’舰一起走呢?”

刘淇安:“用第三个角色来分析就很好理解了,那就是钟子威蓄意潜伏下来。”

黎靖:“我们就要撤退,青岛就要沦陷了,钟副官长留下来想干什么?他又能干什么?

刘淇安:“‘隐蔽精干,长期潜伏,等待时机’,是共军打入我们内部的惯用伎俩。”

黎靖:“‘黄山’舰叛逃了,他留下来难道就不怕受牵连?”

刘淇安:“他自知没有暴露,何况还有露丽小姐这个理想的避风港。”

黎靖:“避风港?你说他把露丽当避风港?”

刘淇安胸有成竹地笑道:“你认为钟子威与露丽真的是那种关系吗?他们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大富商,一个是小军官,你认为他们能成吗?”

黎靖:“钟副官长是露丽小姐的救命恩人,我看露丽小姐对钟副官长是动了真情。”

刘淇安:“就算露丽小姐动了真情,那钟子威难道不是在逢场作戏?”

黎靖:“这个很难说。感情这东西是不讲理由的,也没有国界之分。蒋经国从苏联带回一位女共青团员,不就是个例子吗?更何况,露丽称得上是绝代佳人——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男人是不爱美人儿的。”

刘淇安哈哈大笑起来:“好!小黎呀,你真不愧是我的第一高参啊!”

黎靖有些不解:“司令,您这是……”

刘淇安:“我刚才是故意和你唱反调,看看你能不能找出反驳我的理由。”

黎靖如释重负:“哦,原来是这样……”

刘淇安:“小黎呀,‘黄山’舰叛逃了,钟子威却意外地留了下来,这里面有许多未解的谜团,我是想多从几个方面寻找一下答案。”

黎靖:“哦,刚才吓我一跳,我以为司令真的不信任钟副官长了呢!”

刘淇安搔搔头皮:“信任还是信任,不过,疑点也是有的。”

黎靖想了想:“司令,如果一定要从你分析的三个角色中选一个的话,我比较倾向第二个角色。”

刘淇安:“哦,理由?”

黎靖:“这比较符合钟副官长一贯的思维缜密、瞻前顾后、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

刘淇安默默点点头。

黎靖:“不过,真要是这样的话,那说明钟副官长没有把党国的利益放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而是首先考虑自己将来的退路。”

刘淇安摇摇头:“如果真是这样,也怪不得子威呀!”

黎靖不解:“司令?”

刘淇安叹了一口气:“其实,哪有什么至高无上?谁又能做到至高无上呢?他张治中本来是代表我党去北平谈判的,可是,长江防线一破,他居然留在北平不回来了!他做到至高无上了吗?说起来张治中还是我的老朋友呢,久经沙场啊!”

刘淇安的话令黎靖十分意外和震惊。

刘淇安:“蒋委员长要我炸毁青岛,我要是最终没有执行,这是不是也可以说没有把党国的利益放到至高无上的位置?”

黎靖急忙解释:“司令,您误会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刘淇安摆摆手说:“我知道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人啊,是一种很奇怪、很复杂、很矛盾也很有趣的动物。正常情况下,人的思想和行为都有既定的轨道;而特殊情况下,人的思想和行为就有可能偏离既定的轨道。这就是人为什么有时候会这样、有时候又会那样的缘故。”

黎靖:“那么,司令的意思是不是说,钟副官长在‘黄山’舰叛逃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责任了?”

刘淇安:“有没有责任,应当负怎样的责任,现在都不好说。因为我们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从目前情况看,钟子威的嫌疑既难以成立,又不能排除。”

黎靖心悦诚服地说:“听司令一席话,黎靖受益匪浅。”

刘淇安:“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比我年轻时幸运多了。我那时候只知道一门心思打仗,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哪里有前辈给我们指点迷津,都是靠自己闯、自己琢磨啊!”

黎靖:“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刘淇安:“话是这么说,但前人的教诲是不可不听的。”

黎靖笑道:“所以我很幸运,身边有您这样的前辈。”

刘淇安亲昵地看了黎靖一眼:“嘴还挺甜!”

黎靖脸红了,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