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剑如虹”画魂梦
窗外是连日的秋雨冷风,黛玉颇为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然而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残荷也都没有生存的地方了。时令快到汉历十月,听雨已然没有了兴致,唯有读书似还可消遣这些无意义而必须过的时日。
听雨之时,最妙是读书和写作。余之《红楼梦》研究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的书稿仍然在断断续续地写,间或又修改明年出版的《溪弹红楼》。雨纷纷时,点一根檀香,闻着幽香,继续读明代的家庭小说《醒世姻缘传》,此书讲的是两世恶姻缘的“悍妇”薛素姐与狄希陈的孽债故事。正巧筑梅师妹打电话来要我为她的大作《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原名《熙凤元》)写点前言类的文字。凤姐是大观园有名的“妒妇”,也是《红楼梦》中最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她是曹雪芹崇尚的女性的巅峰形象。犹如《三国演义》的曹孟德。写凤姐的论文和专著历来很多,敢写凤姐者,非有大才不可,筑梅的勇气是可嘉的,孟子所谓“舍我其谁”,安愚可当矣。
筑梅是我介绍进黔省“红学会”的,和她的相识也是一种巧缘。记得2015年《贵州大学学报》文学专栏的责编钟昭会老师托我找几篇有关《红楼梦》的文章,想做一个《红楼梦》论文的专栏。于是,我在几个QQ群和微信群里广播了一下,筑梅正好在一个QQ群里,就发来了一篇文章。由于各种因素,钟老师的这个专栏设想最后没有做出。年底,筑梅小师妹与我见面,这是一位像湘云那样的豪放小才女,一袭长袍,摇袖而立。筑梅也是中文系本科毕业,后在漳州茶学院上课,是一个优秀的茶艺师。每次与筑梅谈红品茶,自然都是小妹亲自烹茶斟酌。“巧缘”就是“巧”。与筑梅交往,居然碰出了两本书,溪翁我的《红楼金刚:贾琏之符号危机》和她的这本王熙凤论著。那日在黔灵山的松风之间坐禅挥麈,小妹又在纵情而谈她的凤姐,她是凤姐的崇拜者,但每次她赞誉凤姐,我都要反驳。记得那次去青岩的车上,差点吵起来。于是我说:“你写凤姐,我就写贾琏吧。”当时似乎是玩笑,不过,到2017年,我真的开始准备写贾琏了。那年的寒假,就完成了初稿。我的笔头一向是很快的,但贾琏这书写得很快,主要是因为写的人较少,就容易写一点。小妹的书第一稿在专家审读时被提了不少修改意见,王熙凤其实是很难写好的,因为写的人太多了。研究视野和角度若不独特,则断乎不会有新意,而筑梅却完成了,这本书的作风和学院派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一部才气和性情之作。
首先书名就与众不同。原书名为《熙凤元》,在海内应该还没有同名的。“元”就我的理解,是“还原”的意思。但“还原”又谈何容易,王朝闻先生40万字的巨著《熙凤论》,论述固是独到,然依然没有脱离阶级斗争论这样简单的历史观。就曹雪芹而言,他写凤姐是带着很欣赏的眼光来叙述的,即使是在其作恶贪婪之时,似乎都是原谅她的。大观园的男人都是孱弱的,包括宝玉。《红楼梦》描写凤姐,犹如肖洛霍夫笔下的格里高利。无论格里高利做什么,肖氏皆是同情的态度。曹公对凤姐亦是如此。我想起明代袁石公评其弟小修的文章的一段话,大概也很适合作者对凤姐仰慕的心态:
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也就是说曹公甚至对凤姐的毒辣和巧言令色的一面也有赞叹。譬如贾瑞的死完全是为彰显凤姐的聪明而设的情节。更明显的是贾母的笑都要靠凤姐逗引,她就如一个相声的逗哏一般,奉承话都讲得恰到好处,从来不会讲错。凤姐害死尤二姐固是狠毒,然害得那样不留痕迹,借刀杀人,无声无息。使得贾琏不敢吱声,尤二姐还要感谢她,可谓害人之术居然“惊才绝艳”。凤姐捞钱亦是巧妙无比,虽然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其败家之罪固不可免,然而其筹划琏二小家未来的布局,却不能不说很有眼光,尽管她辜负了秦可卿的嘱托。若再对照贾琏“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凤姐的聚敛对自己这个家而言可谓深谋远虑。她之所以不能维护整个贾府,也是可以原谅的,所谓“独木难支”吧。而且就真正历史而言,一个望族中,若男人皆是孙行者骂的“脓包”,则亦不可指望一裙钗妇人来改变历史。筑梅小妹之“元”,是细读、透读文本基础上的“元”。著者是女性,又含蕴了凤姐式的豪气,故能与书中人物融通,心心相印。不如此,焉能悟出这般理解:
贾母对王熙凤的欣赏与爱护,是出于一种磁场相近的惺惺相惜之情,亦是一种对自己逝水年华的变相补偿。
这样的阐释判断,来自朝夕诵读原作的细度品味功夫。溪翁尝以为贾母心中过去的自己是在宝钗身上,因为他也喜欢王夫人这种“老实人”,而筑梅以为是凤姐。此刻临笔之际,我似感筑梅的论述更有说服力。当然,贾母是精明强干与凤姐相似,性情却较慈悲,她笃信佛,凤姐不信,此亦可继续探讨之。“还原”有考据式的还原,亦有感悟或顿悟式的“通灵”。《红楼梦》的“主角”是“通灵宝玉”,它在启示人们进行读《红楼梦》的“格物致知,悟道参玄”的修行。
其次,书中论述亮点不少。譬如“神仙妃子:黛玉眼中的凤姐”一节,前人之论甚少。而作者女性的眼光将黛玉眼里那一刻光彩照人的凤姐“还原”了。
纤腰藕臂,玲珑性感。然后衔接“丹唇未启笑先闻”,短短几笔,便将一位雌雄同体的“神仙妃子”勾勒传神。这样的女子有别于东方传统审美中的内敛与含蓄,美得张扬,美得具体。
黛玉眼中的凤姐是很性感的,可谓古典传统的曲线优美。是那时候有才、有气魄的女性的美,“风骚”乃凤姐体态之魂。其穿戴服饰与初见黛玉通体气派形神合一,“南省辣子”与“潇湘妃子”更让熙、黛命运悲剧与娥皇女英随舜不返的命运不谋而合。“郴州”与“潇湘泪”的巧设一节也是神来之笔,将凤姐和王安石联想起来,吾不知此种论述是否为红学界第一人。
身处18世纪的王熙凤是清封建世界与西洋资本世界思想浸淫下的“神仙妃子”。她以一介女子之躯,在社会上层如同王安石一样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制和造血,并以强势的手腕和霸道的作风与腐朽的封建帝制体系做着斗争。她是集性情和物质于一体的“兼美”之胎,是秦氏代表、维护的封建帝制地主经济体系所景仰和敬畏的一个资本萌芽下的革新人物。
当然,溪翁对清朝是否有“资本主义萌芽”持保留意见,但此种文化视野确实很宏阔。“活菩萨的设计”一段,吾以为是全书最精彩的。如此阐释“老实人”王夫人精心布局让“贾琏绝嗣”。据余陋闻,前人还从未有此论断和品味。此节“断”得好老辣,似张汤拷鼠。当然,全书亦有瑕疵之处,如框架上受到溪翁《红楼金刚》的影响,或许导致一些束缚。笔下对凤姐论述似有些过于完美。其实凤姐既是大观园的保护者,但也是《浮士德》中墨菲斯托式的人物,所谓正邪亦在此。此外,语言上平实还略显不够,语言有散文化和情绪化的倾向。最后一章似有些脱离全书主题之嫌。然而瑕不掩瑜,此书乃是一部佳赏《红楼梦》的年轻女性的性情和才气之作。文风和感悟力颇像李劼的《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摆脱了枯燥学术作品的一板一眼。自然安愚的文字与李氏雄厚的想象相比,还有不少距离。然脱去陈旧惯习的老套思维与论述窠臼,毕竟是非常可喜的,作者的性情亦配得上写王熙凤。
《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不是考据乏味之书,也非梦呓胡说。这是一部属于红学奇葩的佳作,它的震撼力是“如剑如虹”的。是以《红楼梦》中史湘云那样“醉卧芍药花”下的“泉香而酒洌”的酣畅笔法所写的书。它在学术和细读评赏之间,没有学术惯有的呆板的论述模式,却有不少感悟的灵性笔触,但又并非简单化的畅想。此书的叙述语言很汪洋恣肆,论断亦有很强的张力。琏凤“资本运作”一节文献资料也很厚实,溯源考证,逻辑严谨。秦少游的“郴州泪”和“潇湘泪”巧设一节,似发前人所未发。整部书稿透着青春的灵性和浪漫的力量,阅读的愉悦感步步深入。井绪东会长提议《熙凤元》改名为《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很是恰当,这个“元”,乃是还原了凤姐那“如剑如虹”的本色。不过,凤姐事败,还是源于其放弃了治理宁府的那种“如虹”的气势,她之放贷实乃生命力的逐渐蜕化,堕落到与“醉金刚”倪二一般。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他是熙凤的隐喻。这也是王凤姐“小聪明”的宿命。美人如玉剑如虹,但终究也是一场浮梦,此非人力所能。而《红楼梦》中,生命力越来越旺盛的却是温如玉的宝玉,归彼大荒,无人能及。
筑梅师妹又号安愚,她诗词皆擅,大学期间就有《处水不渡》的诗稿问世。筑梅擅茶道,喜瑜伽,爱饮酒,常服道袍,重友情,爱憎分明。其家境并不算好,但她从小就自强不息。其境遇不像凤姐,倒像性情爽快的湘云。她有凤姐的聪明,然卸其辣而善良有芒。毋庸讳言,筑梅之思想和文笔尚有瑕疵和稚嫩之处,然正如袁石公之赞小修,其瑕疵和稚嫩处,正是其“本色独造语”。本书语言可一言概之——“潇洒”。全书引文文献材料达150多种,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红楼梦》的著作论文,自清代以来汗牛充栋,然而雷同累赘的文字堆砌成山。好像许多人在说同一种话,十分寡味。因此独特的思考显得尤其重要。变换一个角度,星空会更亮,更广阔。愿安愚师妹的灵性和才气如那通灵宝玉,灿烂星空,映照大荒……
花溪张劲松
己亥十月初五 小阳春夜 初稿
庚子初夏 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