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劫而生,正邪兼具:贾雨村的见解

七、应劫而生,正邪兼具:贾雨村的见解

痴于“三生石畔旧精魂”,红楼一梦,因果轮回,命运的轨迹已定,人生的处境如何,滋味如何,尽在满纸荒唐。不可抑制的情欲,执迷不悟的情因,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没有人能看破自身命运的玄机。

一群大观园里的青春少年,在荷尔蒙的引动下,颠覆儒家伦理,欢喜跨越禁忌。也许这就是文学的魅力,不为道统,只为慈悲。因为懂得和怜悯,所有再现都是跃然生动、朝气蓬勃的,一切的行止都能够去理解。而看似毫无逻辑性的一个个琐碎的片段,最后竟衔接成一个个完整的生命历程,跳跃感性和庄重理性的交织,理想状态和现实状态冲击的痛苦,灵性世界与肉体生活的纠缠与打磨……所有的矛盾和包容,使得众生姿态如梦似幻,梦里众生求畅快,步履蹒跚……

贾宝玉因有玉(欲)而得享太平盛世,富贵繁华,因失玉(欲)而失去太平,宁荣尽失。究竟,此“玉”为五彩石幻形入世用的障眼法?还是娲皇遗石另有情缘脱胎女体,幻作“金玉良姻”的那人来觅其前生未了缘?这一女体,既是娲皇遗石夙愿的守护者,也是人间可卿(可钦)第一人。金陵十二钗,钗钗存其影,她是生于末世的娲皇神女,是原形近乎巫山神女的警幻仙姑,更是满族长白山信仰中吞赤果而生先祖的三仙女佛库伦,还是被时代销去痕迹的巨人——王家昔日的凤凰。笔者认为,《红楼梦》讲的故事,应以“风月宝鉴”为载体,从情天情海所幻的那副情“身”正反两面为道体去悟的。因而,故事在谋篇与规划上就有一种天衣无缝的满汉融合与风月互鉴的对称之美。姑妄言之,线索有三——

其一为物质世界的明线:宝鉴正面为女娲补天留下的五彩石央求一僧一道带它下凡经历人间繁华地,享受温柔富贵乡;背面则是长白山勿吉地区,为满族文化的发祥地,旧为女真各部族人栖息的疆域。清廷之兴建于女真,故努尔哈赤为巩固其来路不正、得之不易的汗位,拼命宣传“三仙女佛库伦吞朱果而降满族先祖”的神话,以白山黑水的朱鹊神话来强调自己汗权天授的神圣性与合法性。

其二为灵魂世界的隐线:宝鉴正面为神瑛侍者下历情劫,绛珠仙草化作女身追随报恩的故事;背面则影射清朝后妃追随和守护王朝继承人的闺阁治国之事。

其三为风月宝鉴中满汉融合的文化玄线:石头、仙草和神瑛侍者相互纠缠,交替发展出全书波澜壮阔的故事篇幅。五彩石被一僧一道称作“蠢物”,并将它幻形入世为衔“通灵宝玉”而生的贾宝玉。清朝最初国号定为“金”,其信仰受“白山黑水”的长白山文化渗透,认为先祖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为三位天女中的三仙女佛库伦吃了朱鹊红果留在人间所生,为天命的圣人。以数字“三”为风月宝鉴的载体,正面为中原佛道文化与娲皇炼石传说文学创作的呈现,背面影射满族长白山信仰文化在《红楼梦》文本世界中“天上人间”安石君的渊源,即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及其妹兼美,人间可卿。

王安石,石安王,当王与石出现互讹[60]之时,王与石皆为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的载体。因此,“金玉良姻”其实讲的是海西各部王家女子(也即娲王遗魂“安石”君)与五彩石转世的贾(假)宝玉的尘世姻缘;“木石前盟”则不消笔者多做赘述,便是我们在书中耳熟能详的宝、黛爱情故事。这个故事中,“情”为贯穿始末的因缘——神瑛下凡所执之欲为情,至深至死;物、情为石头下凡所执的“兼美”之欲,至痴至极。

故在书中的世界,我们所见与王熙凤“水晶心肝玻璃人”有同工之妙的便是林黛玉的“七窍玲珑心”。林姓源出一自子姓——殷商王朝的太师比干因谏商纣而死,其妻逃入长林,生子坚,周武王克商后,赐姓林,食采博陵,后人散居于周、鲁、齐、卫国等地。二据《通志·氏族略》所载——林氏,姬姓,周平王庶子林开之后,因此以林为氏。故《红楼梦》中宝、黛初见时,对林黛玉的印象为“心较比干多一窍”。无独有偶,王姓也有一支源出子姓,亦为殷商王子比干之后,以爵号为氏。自然,在金国颠覆北宋南下与南宋合蒙古覆灭金国这段百年历史中,又有许多完颜氏在汉化历程中改为王姓。再结合南省辣子与潇湘妃子初见的渊源、郴州与潇湘泪的巧设来看,熙、黛二人为同一个女子成年以后与成年之前的化身,也是以两人的命运隐喻乾隆两任皇后的结局。

自然,不论是在文本中还是在文本之外的现世,宁、荣二府的太平盛世都伴随这个女体的衰竭走向崩塌。

而《红楼梦》这部“妖书”所记录的啊,便是情欲迷津中的因果关系。你看那以王熙凤、林黛玉为代表的一干风流怨鬼,天赋异禀、正邪兼具,带着前世的因要尝今生的果,便是为求“情”和“欲”而来。我们把这些人物形象往贾雨村在第二回对冷子兴的正邪论中一套,对应的恰是那一句——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

那么,又是怎样的天赋异禀方能做到“正邪兼具”呢?

且看《红楼梦》第二回中,贾雨村一番颇有见解的正邪论述——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地无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61]

彼时,仕途萧条的贾雨村可算得上是大观园内一干风流才俊的知己了。许多人说这一段是为宝、黛注解,仔细品味全书之后,会发现宝、黛只是其中比较清晰明朗的主干线。按照《红楼梦》一众儿女的品性风格,我们对号入座。奇优名娼者谁?画蔷的龄官、常往来公侯府第的蒋玉菡、秉性刚烈的尤三姐。为逸士高人者谁?禾锄葬花的林黛玉、醉卧芍药丛的史湘云、午后扑蝶的薛宝钗、独居栊翠庵的妙玉、游走江湖间的柳湘莲。为情痴情种者谁?不置可否在宝、黛之外,还有毕生为情和欲所困游走浮生的王熙凤、秦可卿、尤氏姐妹等一干薄命女子……

这里我们着重品评凤姐——脂粉队里的英雄,十万个男子也比不上其一的佼佼者,学名王熙凤的胭脂虎。若说贾宝玉是在开卷就交代好为情、欲二字下凡历劫的那块石头,林黛玉是为还甘露之恩的绛珠仙草,王熙凤便是后天将情和欲这二字于世俗生活中演绎到极致的第一人。当贾宝玉置身烟柳繁花地为情和欲纠结烦恼或因“木石前盟”要摔玉证心钟情黛玉时,当其无故寻愁觅恨渴望所有女儿眼泪都葬了他去却又离不开富贵闲人生活时,王熙凤已在世俗中将情、欲二字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身体力行去追逐和实现了。观其对丈夫的情,如绛珠转世的林妹妹对宝玉的那份情,率真专一、干脆明白;再览其对烟柳繁花地、温柔富贵乡的贪逐迷恋,个中细节,不便一一详述。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情场如战场,美人情战源于情毒,而情毒多由人伦生。因为我们理念中的正、邪是人伦道统的产物,是一种普世通行的道德判辨,也是一个相对理性的价值观念。而说到情和欲,却是人生天地的根本,我们可以通过后天的道统法则去节制和约束它,却难从根本上摒弃消除。甚至,在极度的压制之下,还会适得其反,遭到它如洪水猛兽的反扑,滋生孽障,频添罪业。然而,若将这二字恰好地衔接疏导,却也能成就出一派生生不息、积极蓬勃的善业来。

人生说正邪,情欲滋蔓尔。

王熙凤的天赋异禀、正邪兼修,恰如贾宝玉在情欲迷津中的争渡,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其与丈夫贾琏的相爱相杀,即宝鉴背面乾隆与那拉皇后的高位相搏。在“情”和“欲”的故事设定中,沉浮、争渡和痴缠一世。

情和欲,哪个占据人生活的主导呢?俗世里的生活,若不想被这两样东西控制,就要站在一个唯理的角度,拿回控制权。宋儒视人欲为洪水猛兽,大概是因为他们也意识到自身活在其间难得摆脱。但是把人情和人欲混为一谈,也究竟恐怖。

当大观园内的宝玉还在为人情和人欲矛盾纠结,大观园外的王熙凤就已活在人情和人欲之间。他在莫名其妙地思考,她在风风火火地行动。生而为人,我们普遍希冀按照正的标准去修养自己,却因为情和欲的左右摇摆,难以判断脚下之路是正道还是歧途。如同太虚幻境中的宝玉,稍一失神,就堕入迷津孽海。大观园内处在青春期的宝玉永远在固执地思考这个问题:“无故寻愁觅恨,有时痴傻如狂。”大观园外已成年的王熙凤永远在快刀斩乱麻的行动中将之巧妙结合——情是给予,欲是索取。她便是尽情活跃在这两者之中的“安石君”,因有王家昔日的凤凰在情欲的旋涡中为石头保驾护航,石头乃享受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一世平安。

许多人会把王熙凤和曹操比对着来看,认为她和曹操行事作风有共通之处,比如对人性的多疑和不信任、处世的诡谲和机变。然而《红楼梦》一书,是为闺阁立传,女儿就是女儿,性别无从更改。当人们感叹凡鸟末世的胭脂虎生错性别的时候,一定程度上是带了有色眼镜来阅读这部小说的。《红楼梦》里,我们看到女儿各人是各人的性情,寄生在本体的生命里,别人无可替代。倘使将个中性别易位,女儿换为男儿,则于文学文本来说,又是索然无味的。这点我们可以再参阅开卷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也。[62]

因此,品读王熙凤,我们需要甩开曹操的影子,完完全全地抛开汉儒世俗的偏见,以一个青春美少妇的心态去揣度人世。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透过盛席华筵,发现太平热闹的背后是什么。彼时,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春少妇,接手荣国府上下三四百人的管家事务,可谓握此一门的财权及人权于手中。而宁、荣二国公府的平台远非一般的家族企业和集团公司可以媲美。不要说是那个年代束带顶冠的男子相比不上,就是放在今天,以这个年纪的成就来说,男子之中能与之齐肩的,也是凤毛麟角。并且,“假语存”敷衍的这段《红楼梦》故事,目的是“悦人耳目”,但仍依稀可见,风月宝鉴背后将真事隐去的“以告示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的帝王情结。一切诚如“甄士隐,贾雨村”这条贯穿全书的隐线,宝鉴背面现实生活中的作者曹公,其著书目的亦是一份求不得、说不得的真心和悔愧——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不管是作为韶华之年的青春少妇,还是作为位居人上的管家奶奶,都决定了王熙凤的生活必深陷于情和欲的迷津里,不得超脱。王熙凤活在情欲的迷津里,将此二字演绎得生动传神到了极致——因情而情,为欲所欲,一面施与,一面索取。爽朗干脆,生动俏皮。

反之,拥戴道统的人们却爱戴上虚伪的面具,一面将情欲二字解读成卑劣低俗、不堪入目的意思,一面又仰仗着此二者在世俗生活。茫茫一生,如浮海之泡沫,难入其渊府。或将之混为一体,杂糅经义,拟作正统之偏旁。相对不稳定的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反是需要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欲”来安定。六欲在佛教经典中解读为“六识”,对应滋生出“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人的所执不一,所造之业亦各有偏颇。

绛珠草执着于还泪,神瑛侍者执着于情,五彩石执着于饱览人间情和欲,当这一干风流冤孽幻形入世,有了人的肉体,便也滋生出人的七情六欲来,为之捆绑,为之困惑。在这之中,衔玉而生的神瑛侍者贾宝玉可算是最为纠结矛盾的,一次次毁玉证心又欲罢不能,一次次痴执于不食人烟、超凡绝代的“情”,怨怼“锦衣貂裘不过裹了自己一身烂木头”,又一次次离不开锦衣玉食、软玉温香的物质之“欲”,故成为常人眼中的不肖子孙,败家纨绔。这就不难理解其成年之后作为贾琏治国腐败、治家失德的那面了。

相对未成年的贾宝玉一心痴执要将情、欲分裂劈开,成年世界的王熙凤则是风行水上地将之融合。她执着七情六欲,故能活色生香,机关算尽。一面被情和欲操纵,一面也操纵着情和欲。在其管家的生涯里,王熙凤便是扮演这样的角色。一面拿着月供不足五两银的收入,一面操持偌大家族日常琐碎的事务。协理宁国府、送葬秦可卿、弄权铁槛寺,这些既是她干才的表现,也是她为情欲的所执。而周济刘姥姥、正言弹妒意、雪中送炭邢岫烟、识见林红玉、资建海棠社、效戏彩斑衣,又是她为情欲的所与。

七情六欲,用之为正,可谓调剂生活,取用六欲亦返之六欲,老子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观其荆钗闺帷,治家才干,亦如调制五味而烹鲜矣。当宝公子还在为怡红快绿情思倾注时,这个全书中与金红彩缎相伴最多的人已在大观园外的世界里浸足深染,通览人情,却不世故。她的世界,属于贵族世界。故而她也在这贵族世界的权术中心里活跃,同时出入其间,帮补一些与她利益无甚相干的穷人。

当刘姥姥带着板儿来投奔王熙凤的姑妈王夫人,王熙凤趁着摆饭的间隙问明其态,悉知来历后仍去接济了这个贵族太太借口不见且连亲戚都沾不上边的穷苦人。虽然拨出去的银子只二十两不见得多,但是在刘姥姥看来,却足够他们普通庄稼人吃一年有余,给她那个张罗不开生计的家庭东山再起的资本。可见这二十两银,在当时当日,是多难能可贵的贴济。加之多一吊钱的路程贴补、一顿美味佳肴的款待、几句温暖世俗的甜言敷衍,在她二十出头的芳华里,在平民和贵族阶级划分明显的时代下,她却有难得一见的慈悲和风度。比之王夫人的连敷衍都不屑一顾,百忙之中还愿给予帮助却又不吃斋、不念佛,从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霹雳凤姐,其情其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要知道,居于管家之位的王熙凤,平日里可是把钱看得很重的。要想从“凤辣子”眼底弄虚作假抠出一分来,那后果不堪设想。邢夫人苛刻邢岫烟把她每月二两月钱留出一两来补给家用,以至于岫烟在大观园内生活得十分艰难,多次在外典当自己的衣物勉维生计。一次还因为丢了一件衣物受到下人奚落,被凤姐撞见了出来主持公道要撵这下人出府,岫烟还为之求情,这使得凤姐更加怜爱其品,惜护其人。再后来,还亲自张罗为岫烟斟酌挑选良婿,配与秉性老实忠厚的皇商之子薛蝌。

…………

接济刘氏、岫烟的这些温暖的善意,不是随便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女就能做到的。要知道,当骄奢富贵的生活成了一种惯性,人们是很难留意到底层人士辛苦和尴尬的境遇的。王熙凤处在主持中馈的管家位置上,对待下人,威重于恩。对待朋友,也养成了看紧荷包、左右逢源的习性。笔者常想,人性再多面,接济弱者也不合一个势利之徒的逻辑。只因,势利之徒如贾雨村,会充分利用自己的每一次付出,付出的每一分都是为了以小博大。而王熙凤骨子里的贵族精神与气场,无疑是与其有天壤之别、云泥之判的。她做人的体贴周到与极富人情味的善良正直,都在这为数不多却又易为人忽视的雪中送炭之举中得以体现。而穷思其底,她的善正之行,还是因情、欲二字派生衍化。

她爱她风生水起的生活,这生活里包括了她的丈夫、她丈夫的家人、她的女儿,还有大观园内让她心生怜爱的姐妹。这爱欲,埋在世俗里的情深,寄生在柴米油盐和繁文缛节内,在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时空中无可奉告,亦无从解释——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王熙凤是个真性情的人,自始至终。风月宝鉴中天赋异禀、正邪兼具的不止宝、黛二人。宝、黛诗词中的阳春白雪、天马行空,是其未经人事、未涉沧浪之故,熙凤邪肆外显,素日里却行得正、坐得端,概因成年世界诡谲多变之故。

王熙凤的邪僻之行,从一幕毒设相思局开始。起因是一场糟糕的偶遇——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看凤姐。[63]

初读此段,笔者会想这有什么好奇怪呢。一个优秀的女人身边有几个仰慕者,不是人之常情吗?即便人家鼓起勇气来向你问好,你不是应该珍惜吗?为什么这也会成为熙凤生气的理由?然而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她任何情绪的波动。

我们只是跟随着作者笔下从热闹的庆生场面移往秦可卿面黄肌瘦躺着的病榻,然后又跟着凤姐的步子来到秋意渐凉的庭园。忽而就蹿过来一个要“请嫂子安”的愣头青。他蹿出来的时候笔者甚至觉得这个人好可爱呀,因为他竟敢去向一个有夫之妇调情。

然而先入为主的思维误导了笔者。因为,满族入关以前有收继婚的习俗。皇太极的满蒙联姻中,就出现博尔济吉特氏姑侄三人共侍一夫的“三凤朝阳”之态。故而若以当时皇族的婚姻观来看,在贾瑞懵懂的青春里,他对女性的认知与汉儒文化所提倡的有很大区别。

因此,他不知道在世俗男女之情外还有阶级地位的存在与伦理道德的限制,王熙凤的高傲和自尊也不容许自己被人轻慢亵辱。按照汉儒的观念来看,贾瑞当时已构成了轻慢之举,在礼乐教化的长期浸淫下,汉家传统社会“重孝悌”“明人伦”,而贾瑞对自己的嫂子凤姐起淫心,便是个“没人伦的混账东西”。此人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除去贪淫好色,便无一可说。书中写他“是个专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从这一点来看,他又是个攀附权贵、唯利是图的无赖之徒。

当一个女人被这样品性的人看上,一见面就直奔主题——性,简单、粗暴、直接,真不知内心是何感想?大抵,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对这样的见面方式感到糟糕至极。一个关系陌生的男子对女子表达性欲的渴求,这样的行径若被人们评说为爱情的本能,并将舆论导向一个利于小流氓的局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进而指责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只是因为该女子将计就计狠狠教训了这个小流氓,那这将是个什么样的世道风气?

凭什么?

当人们在为贾瑞之死深掬一把同情泪的时候,能不能转头看看王熙凤的处境呢?难道就因为王熙凤已成年、已完婚,就该承受世俗的玩笑笑纳贾瑞的调戏不做反抗吗?何况,王熙凤又不是没有能力反抗!贾瑞之死,莫不是自找的吗?现实中的男欢女爱,虽不尽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那般美好,但都有个“鱼戏莲叶东”和“鱼戏莲叶西”的过程,这个过程朦胧含蓄,如梦似幻。

贾瑞的作为和凤姐的丈夫贾琏相比,就差之甚远了。同样是对肉体情欲的追逐,贾琏不论是勾搭鲍二的媳妇儿还是多姑娘,都会让自己放点血,不是开库房送些绸缎布帛,就是送点银钱饰物,勾搭尤二姐,更是要用一块谐音“欲配”的汉玉九龙佩来表达心意,讨得女方欢心,才敢向闺房之乐渐进靠拢。哪有像贾瑞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猥琐下作、开门见山就直奔主题的?曹公好笔法,一句“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看凤姐”便点出这个青春期无耻贾瑞的卑劣之态来。

大抵,除非一个女子对自己的定位是应召女郎而非良家妇女,否则任谁也不会在这般轻薄无礼的目光扫视之下感到欢欣愉悦、荣幸之至的。何况,彼时的凤姐对其夫贾琏的爱情正当浓烈,她又是一个把自己的名声和地位看得极重的人。贾瑞对她的调戏,以她的视角看,是既不对等,又无逻辑,肮脏极了。

故而,当心智未开的小流氓贾瑞招惹了机关算尽的霸道女总裁王熙凤,那情节可是热闹之极——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一发不堪难看了。[64]

一连两个“假”字析出了凤姐内心对其极端厌恶和抵触的情绪,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只有在面对自己厌恶或者不屑而又不得不打交道的人事时,才会用到一个“假”字。凤姐回应贾琏的第一句话既是客套近乎又是虚礼以隔,若即若离,却又甜言敷衍,符合熙凤平素的行事作风,也符合一个家族经理人的职业素养。

我们结合凤姐的为人来看,当这句话说出来时候,其实是急于摆脱这个小流氓的纠缠的。一句“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点到即止,又给足了贾瑞情面,这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回避某些不愿接触的人是同一回事。然而淫心既起的贾瑞非但不知退让,反而得寸进尺往下说得越发难堪,其言辞挑逗之意态十足。若是换了别人,大概会很生气地与之理论训诫,然后不再来往。凤姐不然,她太清楚不过人性的邪佞与奸猾,倘使自己做一般妇人的贤良之态,在那个孤男寡女的偏僻庭院里,她是不占舆论上风的,骂骂咧咧地嚷嚷开了,等人群聚合过来,要是贾瑞非但不知悔改反咬其一口——是嫂子勾引的我,那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故而,凤姐抛出了又一脸的“假”笑,设下一个语言陷阱,就等着贾瑞跳下去:“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而心里却是在想:“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偏偏贾瑞这只癞头青蛙就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去上门作死,还真的就顺着这敷衍搪塞的话找上门了!后面的故事情节我就不再罗列详述了,相信那是一段广为人知的精彩内容。

笔者只是想借助这个情境让读者对凤姐之邪一睹为快。

凤姐之邪,是建立在“治人”基础之上的。一言以概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比如对待贾瑞之“淫”,她从防守型的姿态转向攻击型的模式,完全是因为贾瑞单方面作死。这个人整天不务正业,黄色小说看多了,自以为凡是天下的美女,不论贵贱,都会臣服在自己男性躯体的淫威之下。他向凤姐发出了肉欲的邀请,殊不知这份在他看来销魂酥骨的情欲邀请信,成了凤姐助他早登极乐世界的索命函。

蜘蛛结网是为了安逸地居住和捕食猎物,凤姐如斯,她利用贾瑞不能自拔的淫心,给他铺排张罗开了一张叫相思局的网。就如同她在对待尤二姐的处理办法上,也是利用了其一心想留贾府攀附荣贵的心理,早在前方挖好了陷阱,只等她往下跳。这样邪僻的行径,却屡试不爽,未有闪失,她好似洞察人心的鬼魅,将猎物的行踪一一算计,只等最后他们钻入自己的圈套,坐收其成。

而这邪佞归根到底,是来自情和欲的算计。她从未低估过任何一个对手,只是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爱贾琏,如若无爱,在有性而忙碌的婚姻生活里,不论是对贾瑞还是鲍二的媳妇儿,甚至是对待尤二姐,她大可以一笑了之,置身事外。

设计贾瑞,让他被侄子辈的贾蔷和贾蓉抓了丑态,恐吓威胁,既是对之色胆包天的惩治,又是一种向自己的夫君忠贞证爱的暗示——我站在你的身侧以妻子对丈夫的忠贞不渝来爱着你,同甘共苦,祸福与共,你千万不能辜负。而这治人的才能,无形之中,也旁敲侧击地教导了贾蔷和贾蓉这些后辈,为人处世,是要明伦理和懂礼法的。这奠定了她在后辈心中威严庄重的形象,而这眼不藏沙心不污的做法,才是她赢得别人尊重的基础。

迫害尤二姐,除了对其横刀夺爱的报复之外,更是对其夫贾琏变心背义的报复——你辜负了我,既然在我病中做出了停妻再娶的举动,我便叫你抱憾终身,体会什么叫切肤之痛。

凤姐一生,真正动过邪念并做出恶事的可说就在害死贾瑞和尤二姐这两件事上,而这两件事的归因,却是因为一个“情”字。这个字给她带来不可破除的“我执”和“痴执”,频生孽障。这两件事恰应了佛教现世报的论说,贾瑞死在其性之淫,尤二姐死在其心之执。夺爱之恨,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呢?

析谈至此,笔者得出一个观点,正邪兼具、天赋异禀、应劫而生的情痴情种,不止宝、黛二人,那只张牙舞爪的胭脂虎,总谈笑风生、不甘寂寞的王熙凤,也是个中翘楚。

【注释】

[1]见《红楼梦》,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407页。

[2]见《收藏》2018年第11期,第111页,《从祭祀到日用:明清时期的瓷爵之变》一文。

[3]见《中国档案》2015年第5期,第74页,《清代皇帝的起名与避讳》一文。

[4]见《养生大世界》2003年第10期,第59页,《名讳的血腥》一文。

[5]见《中国档案》2015年第5期,第75页,《清代皇帝的起名与避讳》一文。

[6]见《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期,第264页,《〈红楼梦〉“全璧”的背后(续)》一文。

[7]见《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期,第289页,《〈红楼梦〉“全璧”的背后(续)》一文。

[8]见《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期,第290页,《〈红楼梦〉“全璧”的背后(续)》一文。

[9]见《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期,第174页,《〈红楼梦〉“全璧”的背后(续)》一文。

[10]见《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期,第273页,《〈红楼梦〉“全璧”的背后(续)》一文。

[11]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334页。

[12]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315页。

[13]见《经济学(季刊)》2019年第1期,第259页,《清代妻妾价格研究——传统社会里女性如何被用作避险资产?》一文。

[14]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

[15]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

[16]见《清代服饰制度与传世实物考·男装卷》,东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5页。

[17]见《清代服饰制度与传世实物考·女装卷》,东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页。

[18]见《妈祖文化研究》2017年第1期,第70页,《清代海商的航海与妈祖文化信仰的历史与传承》一文。

[19]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

[20]见《名赋赏析》,金盾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页,《洛神赋并序》一章。

[21]见《四书五经》,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第516页,《硕人》一篇。

[22]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

[23]见《清代服饰制度与传世实物考·女装卷》,东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页。

[24]见《红楼梦》,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19页。

[25]见《中国农史》2005年第2期,第20页,《辣椒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一文。

[26]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

[27]王熙凤这只降于冰川的凤凰,其命途多舛,好似安石君的荣辱沉浮。也因王安石出身于江西临川,故自号临川先生,今存《临川集》《临川集拾遗》《临川先生歌曲》《临川先生文集》等。笔者认为王熙凤的判词中降于“冰川之上的雌凤”与临川先生安石君互为影射,预兆两者命途相似。

[28]见《满族发源地历史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174页。

[29]全书“派系斗争”作者原作“党争”,经出版社审定改为“派系斗争”。

[30]见《满族发源地历史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393页。

[31]见《满族发源地历史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361页。

[32]见《满族发源地历史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23页。

[33]见《满族发源地历史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392页。

[34]见《十八世纪中国社会》,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123页。

[35]见《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0页。

[36]见《康熙:重构一位中国皇帝的内心世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

[37]见《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67页。

[38]见《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页。

[39]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88—89页。

[40]见《历史学习》2001年第10期,第11页,《封建领主经济与封建地主经济的区别》一文。

[41]见《历史学习》2001年第10期,第11页,《封建领主经济与封建地主经济的区别》一文。

[42]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

[43]见《第二性》,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63页,第九章。

[44]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494页。

[45]见《管理学原理》,中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页。

[46]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351页。

[47]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544页。

[48]见《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70页。

[49]见《古色之美》,湖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5页。

[50]见《毛泽东诗词鉴赏(纪念版)》,长春出版社1994年版,第7页。

[51]见《樵歌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76页。

[52]见《樵歌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页。

[53]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

[54]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

[55]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

[56]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页。

[57]见《大清律例》,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户律》一章。

[58]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370页。

[59]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313页。

[60]“讹”除有“谣言”之意外,还有“改变、感化、变化”之意,此处“互讹”表示,不知是顽石下凡历情劫,还是神瑛下凡历情劫。石君安定王心,王心同安石性,二者处于互相感化和变化当中。

[61]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

[62]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63]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页。

[64]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