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府管事谁掌权?
1.这事得从同知老爷说起
红学前辈王昆仑在他的《人物论》中留下一句对王熙凤的评价——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可见王熙凤这个人物形象在《红楼梦》一书中举足轻重的分量,因其不是主人公胜似主人公的出场、鲜活朝气的生命力,言行处世的出发点皆是围绕家族利益和个人敛财,常惹得读者对这个人物爱恨交加。王熙凤,可以说是一个被反复研究、写坏了的经典人物。在步入这个章节的主题之前,我们要在欣赏凤姐的同时对她的夫君贾琏有个客观的评判。
在《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曾对琏、凤夫妇二人做出如下评论:“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不歌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从这段小说描述中,我们至少可以梳理出以下几条关系:
(1)贾琏在外花钱捐了个同知的官职,在清王朝,同知为知府的副职,为正五品,因事而设,每府设一二人,无定员。同知的职责为负责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
(2)贾琏不喜欢读书,却通达于仕途经济,言谈了得。在王熙凤进门以前,贾琏住在叔叔贾政家里帮忙料理些“家务事”,也就是说,贾琏除去外挂的官职之外,还是荣国府实际上的内务总管。如此贾琏,置身世俗社会,可也算得是一表人才,青年才俊。
(3)贾琏的同知老爷并非虚衔,且贾琏其人办事能力非常灵活,办公地点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荣国府内宅和荣国府以外广阔的社会空间来回切换。
(4)王熙凤进门以后,荣国府内部的权力架构发生了改变,贾琏主动让出了荣国府管家的权力。
(5)王熙凤上位后,其管理风格及办事能力深入民心,舆论声势远播荣府以外的社会角落,冷子兴一句“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评价更是将王熙凤本人抬高到一种人所不及的高度,使其声望压过其夫贾琏不知几座山头。
普通人着眼于王熙凤的八面玲珑和机关算尽之时,容易一叶障目,忽视掉贾琏本身的才能和特质——言谈机变,善于经济。何以见得?这事得从同知老爷说起。中国社会自古上层建筑便有“捐官”制度,到了明清,尤为盛行。所谓捐官,顾名思义,就是纳捐买官。
这个制度原来是为了在特殊时期应急赈灾而设,后来演化成了卖官鬻爵的官僚腐败现象。《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四年(公元前218年),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这意味着,百姓每缴纳千石粮食,可以授予一级爵位,朝廷借卖爵赈灾。汉武帝时期,由于对外连年征战导致国库空虚,朝廷决定缴纳钱粮者可以获得官爵或赎罪。秦汉以后,如若出现财政危机,一些王朝也会通过卖官鬻爵创收。而到了明清时期,纳捐买官却成了普遍现象。
对于封建王朝来说,捐官制度是为暂缓财政危机和赈济百姓,本质是从富人手中拿钱拿物维持社会稳定,否则需求就会转移到税收方面成为老百姓的负担。大部分出钱物买来的官职是有名无实的虚衔,不享有执政的权利。在琏、凤夫妇生活的明清时代,捐官现象盛行于世,那么,对于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荣国府的贾琏来说,为何不像贾宝玉一样满足于做个富贵闲人,而要选择画蛇添足地捐个前程呢?纵观整部《红楼梦》,我们可以发现贾琏本身也是个极其爱财并且善于理财的人,花大把的银钱去仕途上捐个同知,这有违于他自身的实际情境和精明性格。
对此,我们可以一分为二进行阐述。
先从贾琏自身的实际情境来进行分析。
贾琏,俗称琏二爷,出身于“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身份乃荣国府的长房长孙,按照封建社会“嫡长子继承制”,官职降等袭爵,贾琏当仁不让为荣府未来继承人。从一代“荣国公”贾源到贾琏之父贾赦“贾恩侯”一等将军这代,官职为一品,推及贾琏,再不济也是个二等将军的爵位了。再者,贾琏娶妻,娶的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的金陵王家千金大小姐——王熙凤,王熙凤嫁入荣国府带来丰裕的嫁妆,而比嫁妆更为珍贵的是作为妻子的王熙凤料理家事、精打细算的才能,足以让贾琏其人无后顾之忧。贾琏前程似锦,又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地捐个五品同知呢?
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贾琏捐官,另有用途。
我们再来看贾琏性格的精明之处:在脂评本《石头记》第七十二回中,荣国府已达到寅吃卯粮、捉襟见肘的境地,王熙凤早早病居幕后,将丈夫贾琏推至台前管家。年关在即,贾琏因为周转不济,在独自面对莫大荣国府开支时把脑筋动到了贾母压箱底的古董上,与熙凤商量如何管鸳鸯开口借来。一句“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可以看出贾琏经济之才在于曾经发过这“三二百万的财”,《红楼梦》以康乾盛世为蓝本进行创作,在清朝康熙到乾隆年间,每升最优质的大米价格在10余文(1两银子等于1000文)。据《清会典》记载计算,当时的1升相当于现在的1.5斤,也就是说,1两银子足以买150斤最优质的大米。如果以现在每斤大米3元人民币计算的话,那康熙到乾隆年间的一两银子就相当于现在的450元。由此观之,贾琏曾发过的这三二百万银的横财相当于十亿左右的天文数字,我们姑且不论贾琏是从哪发来此横财,只论一个,有发此“横财”脑筋之人,又岂是一个心在仕途的人?从第十三回中我们知道贾珍为了儿媳秦可卿出殡办得风光些,给儿子贾蓉捐一个龙禁尉的头衔花去1500两银子(折合成人民币675000元),龙禁尉只是兵部的一个兵种,虽为肥缺,品级亦相当,但贾蓉实际捐的只是一个候补侍卫的资格,与贾琏正五品的同知自然差距甚大。
根据康乾时代捐官制度明码标价的上层架构来看,捐一个同知老爷的身份需要白银6820两(折合成人民币3069000元),再由乾隆《大清会典则例》卷五十一《户部·俸饷》所录,“文武官员每年俸银:一品180两,二品155两,三品130两,四品105两,五品80两,六品60两,七品45两,八品40两,正九品33.1两,从九品31.5两……”我们可以看到贾琏花费重金买来的五品同知老爷身份,体制内的正常待遇为年薪80两白银,本钱收回来要花去85.25年的时间。中国古代的人均寿命不长,饶是富家子弟物质丰裕、重于保养也是一样。朝廷卖官最初图的是经营治国的本钱,遇昏君当道如东汉桓、灵二帝时期,卖官鬻爵就图钱。而古人买官一图“前程”(仕途经济),二图生意,三图体面。因人而异,各取所需。贾琏一个不爱读书却爱极钱财的官二代花这么大血本进入体制内,难道就只是为了出去风光些吗?
当然不是。
同知的职能为负责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因事而设。书中贾琏曾发过的“三二百万两银”横财,既然是“横财”,也就是非正常渠道的收入。同知的俸禄远远供应不上,却有极大的可能是通过同知的职位额外经营得到的暴利。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事务可以获得如此巨额的利润呢?当然是国营垄断的盐务、漕运、江防等事。结合“曹学”派索隐考据曹雪芹祖上曹寅曾任江南巡盐史的历史来探秘,通过书中琏、凤夫妇与以林黛玉为代表的林家关系这条贯穿始终的隐线来分析。
小说中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祖上封侯,封袭三世。至如海的父亲,皇上格外加恩又袭了一代。林如海却凭借自身的才华走了科举之路,考取了探花。《红楼梦》开篇,他已经40岁,升任了“兰台寺大夫”,并且是钦点的“巡盐御史”,赴任扬州。史料记载,顺治二年(公元1647年),清廷在扬州设立两淮巡盐察院署和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两淮都转盐运使司的长官称两淮都转盐运使,或运司使,从三品。清朝前期,两淮盐区还设置巡盐御史,是两淮盐区的最高盐务专官,中央巡视员,无定品,任期一年。后改称盐政,康熙年间由巡盐御史改置,以总督、巡抚兼任。掌督征课,调剂盐价,纠察属官。也就是说,盐政的官品是一二品。在江南一带,对处于垄断地位的盐务具有管控权力的林如海,可被尊称为“林老爷”。自古盐铁官营,从业者获利颇丰。贾琏借同知老爷的虚衔职务经办盐运,可谓谋取暴利的手段。既是暴利行业,就同样要承担巨额税费,贾琏作为世俗社会中的人精,又岂会放过身边现成的资源呢?从贾宝玉称林如海为“盐课林老爷”可以看出林如海的巡盐事务范围内还主管盐税。那么,与林家交好,于公于私,都是荣国府仕途经济上非常重要的一环了。外头贾琏奔波交游,内里凤姐照料打点,琏、凤夫妇对林妹妹家这层人情关系的算盘打得可谓是相当了得啊。
跳出题外来看,自古民间有“两淮盐,天下咸”的说法,据《清史稿·食盐法》所载,“其盐法有七:曰官督商销,曰官运商销,曰商运商销,曰商运民销,曰民运民销,曰官督民销,惟官督商销行为广且久。”我们再来看一组数据——
表2-1 两淮课银在全国课银中所占比重[1]
由此可见赴任扬州的“江南巡盐御史”对于一国盐税的贡献有多高,以笔者锁定的研究时限乾隆年间来看,贾琏所提“三二百万的财”可谓不虚。
林父托孤,将唯一的掌上明珠林黛玉送至荣国府史太君处寻求庇护。史太君对外孙女的疼爱有目共睹,王熙凤对林黛玉好,不仅仅是因为讨好贾母的关系,还有林黛玉父亲林如海与贾琏关系深厚这层背景。林如海病重,写信让黛玉回家,为何贾母会让贾琏全程护送林黛玉,并且嘱托去了还要回呢?这当中,林如海的丧事可谓由贾琏全权处理。如果不是贾琏平素与林如海的关系密切深厚,贾母又如何放心让一个年轻人去着手经理呢?这好比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为秦可卿出殡一样,作为最疼儿媳的公公,贾珍又为何放心把出殡这么大的事情交由王熙凤这个二十岁上下的青春少妇全权处理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其杀伐决断的管理才魄吗?从人性的角度来说,贾珍信任王熙凤,是因她与秦可卿素日闺中密友的关系,情真意切,差事交给她,于情于理,她都会尽心尽力。移情共性,贾母为何在收到林如海家书时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外孙女林黛玉嘱托给贾琏护送照拂,作为林黛玉父亲的林如海又何以放心由贾琏来操办自己的身后事,就不言自明了。
学界历来有所争论,中国古代社会注重宗法血缘制度,从伦理关系上看,且不说荣国府中身为黛玉大舅舅的贾赦和身为二舅舅的贾政,宁国府还住着一位贾氏家族的族长——贾珍,婚丧大事怎么排辈都轮不到贾琏、熙凤这对夫妇身上,而在《红楼梦》中,却不乏“琏二奶奶”王熙凤揶揄黛玉嫁给宝玉的画面,大有要为之操办打点婚姻大事的意思。这也从侧面印证了琏、凤夫妇和林家的关系非常亲密。黛玉返乡,林如海病故,这个过程贾琏从头到尾代表荣国府和林如海承担了林黛玉的监护人这一重任,可谓是双方都十分信任才会委任的一个角色。至于林父病故的出殡仪仗,参考秦可卿出殡一节的排场就可管窥一二,否则为何曹雪芹会将秦可卿盛大出殡的章节设置为《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呢?这当中大半的篇幅都在讲述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发丧的事务以及秦可卿出殡那天风光热闹的排场,对于“林如海捐馆扬州城”的主题只在一处做了简单交代——
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的?”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服带几件去。”[2]
也就是说,林如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过世的,这个时间正好在秦可卿的丧期内。明写秦可卿出殡,暗合林如海发丧。在此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神来之笔,把贾琏经营世俗的能力,透过王熙凤的风采展示给了读者。
同知老爷俏贾琏,可说得上是垄断江南一带乃至全国盐务、粮运等事业的幕后老板——贾董事长。除去工资,其运作团队为王朝创造多少经济价值,贡献多少税收,自己又经营到手多少利润,全需去那不得而知的“三二百万的财”中寻思琢磨了。当然,自他官僚系统中的最佳盟友林如海过世之后,这笔生意上的“横财”是否能够一如既往地保有增值、持续创收,根据《红楼梦》书中荣国府盛极而衰的末路之途,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我们这位贾同知可谓是把“仕途经济”演绎发挥到了极致。倘若真是完完全全的富家纨绔子弟,没点营通世务的能力傍身,骄傲聪明的王熙凤,又缘何为其倾情一生,舍得带着王家大笔的财富下嫁荣国府呢?
故而我们得以窥见,贾琏和王熙凤的夫妻关系,最初是非常默契愉快的,王熙凤未过门以前,贾琏独自一人经营打点着内外事务,王熙凤过门以后,与贾琏开始了传统家庭生活中“男主外,女主内”的合作分工。王熙凤能在荣国府掌权理事,除去其姑妈王夫人的裙带关系之外,也离不开其夫贾琏推波助澜的舆论造势——怕老婆。也即是说,贾琏是一个官僚资本的运作高手,我们读者翻阅《红楼梦》的章节,在《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以前,王熙凤与贾琏共同管理和运营着荣国府的经济和政务,是贾琏有意布局筹谋。这是一种封建专制时代下难得一见的夫妻平权关系,而这种看似恩爱的平权关系,究其根本,源于有心人幕后操纵下的官僚资本裙带联袂,其目的是利用金陵王氏祖上司管粤、闽、滇、浙洋船货物的家族背景及王子腾的军事背景,一步步垄断当时官方专办的盐政、粮运事务。
2.巧借外援,一架三空
——王夫人、贾琏与尤氏内务大权彻底旁落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章节可谓是荣国府经管大权旁落的分水岭,也是王熙凤“妻夺夫权”上位史的重头戏。之所以说是大权“旁落”,是因为在此之前,荣国府企业的内务经管权完全是由琏、凤夫妇二人平分秋色和共同维系的,而自此篇目之后,荣国府本应由本族族人贾氏主导的权力受到外族联姻方王氏的架空,荣国府内权力制衡的策略已经严重受到威胁,唯一能平衡王氏声势的不再是贾琏,而是族中唯一德高望重的大家长——史太君,即贾母。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贾母姓史,不姓贾,故而在荣国府的权力体系中,贾母亲近和宠爱王熙凤并授予其更多权力管家的行为,虽为站在全局的角度利用贾氏与王氏联姻的裙带关系在政治高度巩固贾氏的行策良方,但从贾氏族人的视角和封建时代宗法体系视角上来看,一个外姓联姻的妻子插手本姓宗族中的家务事,是不会被族中认同和拥戴的,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对外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对内时,一团和气的太平盛世背后上演着一幕幕兵不血刃的权位博弈大戏。
这里我们要讲述的是王熙凤如何做到将荣国府这个家族企业的经营管理权全部操纵在自己手里的过程,这也是造成其夫贾琏内外煎熬、倍感危机的导火线。琏、凤夫妻二人由最初的夫唱妇随和伉俪情深走到最终的水火不容和劳燕分飞,也在这个章节埋下了隐线和伏笔。王熙凤凭借什么样的手段在二十上下的年华架空其夫贾琏而夺权?又是仰仗什么在成功夺权之后在偌大的荣国府站稳脚跟?这还要从她的家世背景说起。
金陵王家,祖上管着国际贸易的营生,还承担着一国之内部分的外交工作,在《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琼卿夭逝黄泉路》中,王熙凤对贾琏炫耀说“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甚至接驾之事“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可见,金陵王家,是横跨政商两界的一方大腕。而要结合清朝发祥的这段历史,金陵王家可理解为努尔哈赤联姻的女真各部族,“金陵”也就是后金王气升起之地,更是其联姻各部的后妃婆家人和娘家人厮杀最为猛烈的地方。努尔哈赤得建“后金”政权得益于金朝完颜部的归顺以及其与女真各部族的裙带联姻,“后金”便为承袭完颜氏的金朝。
书中宁、荣二国公的母辈喻指皇太极的母亲叶赫那拉·孟古哲哲和多尔衮的母亲乌拉那拉·阿巴亥,她们娘家故国的财产皆被父亲以继承和完成统一的名义夺走了。
到了王熙凤和贾琏这一辈,已是宁、荣先祖创业三代后了,喻指清廷入关后的雍正、乾隆年间,“从小充作男儿养的”,让王熙凤在任何环境下都能运用其优秀的外交才能整合资源去运作商贸,可谓是得天独厚的外交家与精明的女商人。当王熙凤将她自身优秀的外交才能发挥出来时,便巧妙地借助外援关系一步步瓦解、架空了其夫贾琏在荣国府中的经管实权,从而坐实和壮大自己在荣国府的权势,最终达到突破限制、将一双纤纤女儿手伸向家庭以外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中去敛财的目的。
我们以协理宁国府为例来探索王熙凤到底巧借了哪些外援关系来壮大自己:
首先是贾宝玉——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妥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坐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3]
在这段文字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贾宝玉为王熙凤巧借的第一个外援。贾宝玉能在办理秦可卿的殡仪大事上举荐王熙凤,固然是因他看到了王熙凤平日在荣国府打理家事方面的才干与魄力,但更深层次的理解则是王熙凤这样一个精通俗务的人竟然能够入得了贾宝玉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混世魔王的心,这说明二者平日交情良好,使得出了名排斥俗务不理家事而又在阖府内务长辈面前说得上话的“宝二爷”不仅不会排斥俗世中人王熙凤,并且还相当欣赏其在料理俗务方面的才能,深知其“好卖弄才干”和“喜揽办事”的秉性,成为王熙凤的伯乐,在关键时刻暗中助推了她一把。这从侧面反映出王熙凤的外交才干与人格魅力,即能够与不同圈子和精神维度的人相处成朋友,并让这些朋友构成有效的社交关系,从而在她的人生历程中主动给予她实现自我的机会。
其次为贾珍——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吓的众婆娘忽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扶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婶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笑道:“婶婶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婶家,只和你二婶婶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婶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的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婶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4]
聪明的王熙凤巧借贾珍——宁国府的当家人之口与荣国府的当家二把手王夫人“讨要”人才的对话,在婆婆邢夫人及近亲内眷、堂客面前又一次证明了自己善于管事的才华,进一步借贾珍要其“协理宁国府”的来意为自己舆论造势,独当一面。我们在这段文字中看到平日里能言善辩的王熙凤竟然难得一见地沉默不语,只是相对贾珍进来后“吓得众婆娘忽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这个场面,独她一人“款款站了起来”,立显其人处世落落大方,毫不作态的品性风格。当然,贾珍在此处为了求来王熙凤这样好大喜功的人才,配合表演也算是精彩至极了。先是摆出一副求人的姿态“断不肯坐”,再是向能够做出人才“让渡权”的邢、王二位夫人“勉强笑道”说明来意,作者一个“断不”和一个“勉强”的词用得多么精妙!然后,我们再来分析其要说明的来意——借调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句“婶婶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说得自己作为公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处境多么伤心,诉苦的对象又是自己的“婶婶”,是亲人,叫人不禁同情,再一句“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又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和名正言顺,叫人觉得贾珍向荣国府借调人才的举动合乎情理,再一句“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用了个“屈尊”的词语说得多么委婉动听、谦逊可怜,既迎合了王熙凤好面子的心理,又符合求人办事的常情,表演得生动淋漓,可谓传神至极。
我们接着往下看——
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又问:“妹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5]
在这段文字中,我们看到贾珍是“见凤姐允了”,才又“陪笑”着把好听的话继续说完,做戏做足了全套“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也不傻,忙起身“还礼不迭”,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这是在正式授予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权力了。诸位,可要注意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发生在邢、王二位夫人,以及荣国府内眷、近亲面前,贾珍以贾氏族长的身份对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丫头王熙凤行如此大礼请求“支援”,并授予族中信物——对牌,以便熙凤随意支取用度,再是这一连串的好话说尽,信任对接——“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
即便放于今天,对一个企业的中层管理者来说,这也算是一股实力相当雄厚、情谊相当给力的“外援”了,婚丧之事从古至今都是家庭里面的大事,尤其在宁国府这个与荣国府实力相当、全府上下拥有三四百号人的豪门望族,操办起殡葬之事来,就更为困难。不然,为何贾珍自己作为一个族长就理不清呢?他的夫人尤氏为何就在这个关头“生病”了呢?贾珍为何不去请求王夫人和邢夫人的“外援”,偏要请求王熙凤来料理呢?难道就单凭贾宝玉一句话的引荐吗?你看,贾珍在授权给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候的要求,分明是知根知底、完全放心,在这种状况下才肯授权,否则,一个家族企业老板再有钱又怎肯轻易交出自己的财政大权给代理管事的人呢?并且,还给予这个代理人非常自由的空间和自主的权力,完全没有制衡的余地,当然,王熙凤这样的“泼皮破落户”也不会给任何人制衡她的余地。
此时此刻,王熙凤又一次聪明地闭上了嘴——“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其实从未接过婚丧大事的她在心里早已磨刀霍霍乐开了花,但是作为荣国府的人去包揽外事,自然还要经过荣国府的老板点头同意。王熙凤从前番贾珍与王夫人的对话中料定了王夫人会放行,只是在等她的一个表态,列位看官,我们看至此处,真是不得不服凤姐的聪明才智,佩服她对人情世故拿捏得分寸到位,悄无声息地就把王夫人这位荣国府“当家主事”的二太太推至台前,一切都是由二太太王夫人说了算,既全了王夫人的面子,又藏起了自己对权力的野心。终于等到王夫人点头发了话,“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好一出“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前戏,好一招巧借外援的排场!看似被动的安排,背后都是人精实力的体现——族长都摆平不了的出殡大事,竟然来求我王熙凤代办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王熙凤的能耐在宁、荣二府早已传开,上头的人都认可我。
那么,在经办好这件出殡大事之后,荣国府领导层对王熙凤会怎样看待?作为董事长存在的贾母,当然只会更加爱惜优秀的人才,给予年轻人更多空间和平台让其放手大干,除此之外,王夫人也不再会成为王熙凤行权做事的桎梏,而在宁、荣两府的下人看来,“琏二奶奶”府中的声威更是远胜“琏二爷”,贾氏政权彻底旁落至王氏之手,王熙凤也借题发挥打破束缚,取得荣国府的经管权和财政上的决策权。
接着,我们来看王熙凤是如何借题发挥,通过“协理宁国府”一事,进一步架空贾琏的内务大权的。我们简要概略为:合纵连横、釜底抽薪、反客为主和暗度陈仓四个方面,进一步往下展开叙述。
Ⅰ.合纵连横
一个家族企业存在多位股东,以荣国府为例,有四位股东,贾母持45%股权为董事长,邢、王二夫人各持20%股权出任执行董事,琏、凤夫妇共同持有15%股权,贾琏为总经理、王熙凤为总经理助理。王夫人向王熙凤许诺,如果她协助自己日后出任董事长的职位,自己则任命王熙凤为执行董事,王熙凤遂与王夫人联手拉拢董事长贾母为其同一阵营的老大姐,并在股东会上兼并收购了邢夫人的部分股权。后贾母和王夫人虽任命王熙凤为总经理,但王熙凤感到事事受邢、王二位夫人的掣肘,于是又联合了外援贾宝玉和贾珍,在董事长的眼皮底下经办了执行董事都办不了的殡葬大事,以真才实学赢得了董事长青睐,虽未破格荣升为执行董事,却拿到了执行董事才能享有的实权。也就是说,王熙凤利用其夫贾琏护送林黛玉回扬州不在家的时间段,以其合纵连横的外交策略一箭双雕地架空了其夫贾琏和王夫人的管家实权,将荣国府管家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从此撕开了女子禁足于闺阁内帏的局面,双手探向家庭以外更远的地方,使得宁、荣二府除去贾母,只道是“琏二奶奶”威重令行的天下。
可怜王夫人苦心经营,最初盛邀侄女王熙凤以裙带关系入伙牵制贾琏,俨然一副请来长期的战略合作伙伴的样子,却未曾想到是引狼入室,深爱贾琏的王熙凤聪明地打着合纵连横的算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直到胭脂虎的利爪抓住企业核心权力之时,王夫人方才大梦初醒退回佛堂遵行“阿弥陀佛”的不作为,蛰伏起来隔岸观火,以待时机。
Ⅱ.釜底抽薪
宁国府企业的总经理秦可卿去世了,这部分的股权暂时移交给其夫君贾蓉和婆婆尤氏共同代理。此时贾蓉联合其母尤氏共同持有60%的股权,密谋酝酿罢免现任董事长贾敬和执行董事贾赦。现任执行董事长贾赦持有40%股权,为防止被罢免,遂利用掌握公司公章(对牌)的机会,伪造董事长贾敬的签名借调外援王熙凤,通过“协理宁国府”的过程又将死去的儿媳秦可卿持有的30%股权办理工商变更登记手续,变更至自己名下。
运作一个企业,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有没有公司法,都是奉行资本多数决策的原则,夺权参与者的股权比例通常是最终的决定因素。因此,如果采取一定的方式将对手的股东资格剥夺,其话语权就自然丧失。故而从秦可卿过世到出殡,我们在宁国府上下看到诸多不合常理之处,首先是,这么一个“擅风情,秉月貌”,又是贾母眼中“重孙媳妇儿第一人”的温柔贤妻去了,作为丈夫的贾蓉,通篇竟无半点交代,其次,秦可卿的婆婆尤氏,竟在此基础上“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此事除去坐实秦可卿与其公公贾赦乱伦外,更深层次的理解则为宁国府内后院起火,祸起萧墙。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协理的对象是谁?乃哭于众人面前的贾府族长贾珍是也。协助的方式是什么?釜底抽薪,端的是宁国府的“釜”,抽的是“尤管家”的薪。王熙凤和贾珍这对“从小一起淘到大”的中国好兄妹,合作起来相当默契,让人不禁叹服,宁、荣二府要变天,这真真是洗得一手好牌呀!
Ⅲ.反客为主
荣国府为家族独资企业,贾琏担任公司总经理多年,负责日常经营管理。王熙凤嫁给贾琏后,贾琏让渡出自己作为总经理的内政方面的权力给妻子,以便其协助自己更好地经管整个荣国府企业的公司业务,王熙凤多年任职总经理助理——荣国府内务总管的角色,使得王熙凤的地位在荣国府内部根深蒂固,加之总经理贾琏长期在荣国府外跑业务,无力直接决策和控制,导致荣国府公司的员工“只知有琏二奶奶王总,不知有琏二爷贾总”。后来琏、凤夫妇不和,贾琏做出要撤换王熙凤的决策却无人拥戴,便只好通过在外以“平妻”之礼偷娶尤二姐的方式企图撤换掉王,对此,王熙凤做出的反应我们便不用去多做赘述了。
反客为主,说的是王熙凤自小“杀伐决断”,俨然一副女主人的作派。作为荣国府的孙媳妇儿,为荣国府工作,并不是“无偿”的劳务贡献,而是利用夫家荣国府的资源和平台借力打力地为自己谋权夺利。事实上,当其协理宁国府时,这般“反客为主”的野心也是锋芒毕露、展现无遗——
只听见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6]
凤姐行事决策之专断,跃然纸上。初来乍到,便开门见山确立规矩,分派活计直击要害,并且毫不客气地说出“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此我们可以窥见一隅——王熙凤怎样协理宁国府,便是其怎样打理的荣国府,并且,怎样入主宁国府暂时成为其名副其实的女主人,便是怎样入主荣国府成为荣府名副其实的女主人。一招反客为主,化被动为主动,巧借外援,王熙凤这位“天外来客”,立竿见影地成为宁、荣二府的内务女主管。
曹公这神来之笔,可谓惊人。
Ⅳ.暗度陈仓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名为“协理”,实为“夺权”与代理“夺权”。
夺什么权?宁、荣二府的管家大权。夺谁的权?对内,荣国府中篡夺王夫人和贾琏的管家权,对外,为代理贾珍、贾蓉,剥夺宁国府内“尤管家”的权。这里不得不说三十六计中又一个兵家常用之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我们为何做出如此推断?且来分析一下秦可卿从生病到死亡的日期,再与林如海的死亡时间贯穿起来,探索在这个时间段内贾琏和王熙凤夫妇二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就可一目了然。
在《红楼梦》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细论穷病源》中,关于秦可卿的病情,贾蓉与张太医有这样一幕对答——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7]
也就是说,秦可卿之病,这一冬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熬得过春分,便可痊愈。那么秦可卿又是什么时候生病的呢?第十一回,开篇为贾敬的生日,王熙凤到宁国府赴宴,借助秦可卿的婆婆尤氏之口道出——
尤氏道:“他这个病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8]
即是说,秦可卿之病,始于中秋节后——农历八月二十日。
王熙凤探完病出来在花园里碰上了贾瑞,贾瑞对其起了淫心,往荣府找王熙凤,王熙凤偏都到宁府去了——
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9]
(十二月)初二,王熙凤再往宁府探望秦可卿,回来后向贾母报告,说秦氏精神还好。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凤姐回到自己屋里正和平儿说话,贾瑞就来了——
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一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10]
通过贾瑞与凤姐的对话,我们可以推测出贾琏经常不在家,才导致贾瑞认为自己有机可乘。凤姐两次设计整治贾瑞,都是与贾蓉、贾蔷联手,而非与贾珍联手或事后向自己的丈夫倾诉,这也从侧面印证出贾琏这位同知老爷自从王熙凤嫁入荣国府后便经常外出办差,很少待在家中料理家事。《红楼梦》中前十二回都没有贾琏的正式出场,让人感觉到他方方面面都有存在,只是因为王熙凤这个人物。在《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中一个碎片化的剪影——“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进一步地得出前文的论证,贾琏捐的同知这个官职并非虚衔,而是实职。
王熙凤嫁进荣国府后,贾琏主动让出了他协助王夫人管家的那部分权力,转而将全部精力投注到荣国府外围的经济事务中去了,相比较之下,贾琏在外办公的时间更多,回家办公的时间很少。那么,在荣国府内协助王夫人管家的王熙凤,作为晚辈,任其再有才干,在行权用事的方面仍是要经过王夫人的审批,是处处受到牵制的。
闲话不多提,我们来看秦可卿之病。病的过程中,王熙凤频繁出入宁国府探病,一方面是其平日与秦可卿的闺中之情确实深厚,另一方面则是在做对宁国府企业内部生态环境的前期调查,也就是说自从自张太医处知道秦可卿的病症之后,王熙凤便已在心中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手是极力挽救秦可卿的生命,另一手则是为秦可卿料理后事。我们来看看她为此准备了多长时间,也就是秦可卿整个在病中的时间有多长。王熙凤设计贾瑞,两次的时间根据原文所述都在腊月里,这是秦可卿生病的第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再回到文本阅读——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诸如此症,不下一年,都添全了。……百般请医治疗……(各种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11]
注意这一段,从贾瑞不敢再往荣府去,到吃了几十斤草药,这又用去了一年。虽然他吃的草药分量可能有点夸张,但稍微有些药理常识或看过中医的朋友们应该知道,一服草药的重量是很轻的,张太医给秦可卿开的方子,全部加起来才二十七钱八分,约合现在重量一百零五克,二两,按照这个分量算,一年吃下去的药也不过六百两,按十六两一斤计算,大概三十七斤半。
以此推论,贾瑞生病是整个小说中叙述的第二年。而这一年,秦可卿还在病中。小说在第十二回明写贾瑞之病——“倏忽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暗隐秦可卿之病况,去年中秋之后到今年“腊尽春回”,已过去了两年。那么,这两年当中宁国府原来由秦可卿一人打理的管家事务交由谁去料理了呢?我们通过《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联手的对象——贾蓉、贾蔷来看,应该推测出秦可卿在病榻上的这两年,宁国府内务是暂时移交给她的婆婆尤氏及其丈夫贾蓉来代理的,《红楼梦》中尤氏并非贾蓉的生母,而是贾珍的继室,她出身寒门,又无生育,在宁国府的生存之道除去一味顺从讨好其夫贾珍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方式,处于很尴尬的处境,《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细论穷病源》中提到“贾蓉是个聪明人”,再结合曹公手下无闲笔来说,当秦可卿在宁国府中的管家大权旁落于尤氏和贾蓉之手时,贾蓉拽上贾蔷这个得力帮手每天跟在王熙凤身边转悠学习经验来架空尤氏就不足为奇了。从而也为日后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反客为主、嚣张跋扈的态度做出了隐性的解释——宁国府内实在管事的贾蓉和贾蔷这些小辈都被我王熙凤抓捏在手,你一个被小辈架空的当家尤奶奶又能奈我何?在秦可卿病重的这两年,我们看到王熙凤的日常除去处理荣国府的内务之外,就是频繁地光临宁国府,顺带收拾了色胆包天的贾瑞,在这个过程当中,贾琏在荣国府内谜之消失。贾琏干什么去了?王熙凤这么个醋瓮醋缸难道就放心贾琏跑到荣国府外?
当然是挂羊头卖狗肉地借助同知的官职去外面做国营垄断的各路生意去了。显然,这是对王熙凤来说唯一的放心贾琏出去外头“鬼混”、对长辈贾母来说能够宽心的理由。
我们再将视线聚焦回文本——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费,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众人,带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12]
贾琏终于出场办次正经事了!奉贾母之命,“定要”送林黛玉回去,“仍”叫带回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这个时间点,“这年冬底”已经是秦可卿生病的第二年年底了,紧接着就是第十三回文《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了,据此推测,秦可卿的死亡时间在其生病后的第三年。在笔者前一节的文字中,我们知道秦可卿从死亡到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至出殡历时五十多天,林如海死于“九月初三日巳时”,是在秦可卿的丧期,昭儿从扬州赶回荣国府报丧的这个路程要花费二三十天的时间,王熙凤接到这个讯息时候已是临近秦可卿出殡的日期了,把这一连串的时间联系起来,我们不难推测出秦可卿的死亡时间几乎与林如海生病的时间一致——中秋节后的八月二十日!秦可卿大病三年一朝暴毙,这三年的时间里贾琏时常不在荣国府中,王熙凤代替贾琏的位置协助王夫人将荣国府上下打理得风生水起,并且赢得贾母的信赖和宠爱,在此同时,王熙凤巧借外援顺带梳理了一遍宁国府,为其日后协理宁国府夯实基础——明面上是在探秦氏之病,暗地里是在探宁国府之底。加之贾蓉、贾蔷之流架空尤氏来请求“支援”,王熙凤便当之无愧地巧借了这条外援关系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由贾氏一族的族长——宁国府贾珍出面请来办差的,顺理成章,却也是王熙凤巧借贾氏族长贾珍之名在荣国府内立足扬威,明修宁国府的栈道,暗度荣国府的陈仓,一切“被动”的动作发生之后,其结果必然是不动声色地打得王夫人措手不及,管家大权彻底旁落在这个内侄女儿王熙凤手中,从此以后王夫人就可以高住佛堂安心养老去也。而我们的王夫人是否就此甘心放权呢?根据后来其查抄大观园的作妖派势来说,荣国府领导层的权位博弈,还很精彩,当然,此是后话了。
…………
曹公有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王熙凤推波助澜地巧借时势当了回女中英雄,逆转了封建时代女子是“玩物”或传宗接代工具的命运,在突破重围的成长中逐渐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为个体的生命留下一笔生动绚丽的色彩。在《红楼梦》的生存环境中,对于一众女子而言,整个明清的道德风尚及宗法体系都是有悖常理、桎梏人性的。无论她们再怎样优秀,从一出生开始便既不占据天时,也不占据地利,她们唯一能够仰仗的生存资本只有“人和”。这种“人和”关系,通常来自她们自身所处的家庭关系或者说是夫家的人情关系。王熙凤可算是个天才外交官,在宁、荣二府中,将这种外交的手腕运用发挥到极致之后,调和众口,使得人和其境、人造其势,进而达到人效其“利”——借平台累积资本,可谓是领导派头、商人本质与外交官手笔的集大成者,妙哉巧借外援,担得起曹公所评“机关算尽太聪明”!
3.大权在握的甜头:铁槛寺一案
王熙凤通过协理宁国府为秦可卿发丧一事,借助宁国府贾珍族长外援的力量,架空贾琏与王夫人的权力,获得了荣国府实际意义上管家大权的同时,也协助贾珍、贾蓉剥夺了尤氏在宁国府中的管家实权。
无论古今,权位博弈都会带动经济发展,以近代政治家、战略家曾国藩为例,他就在仕途节节高升的过程中为自己的家乡湖南运载过去一船船的黄金白银,造福湖南一百多年。即便放在今天,对于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来说,要想在权位博弈中取胜,也是非常难的——而王熙凤却不动声色就把两个实力相当的中型企业上层经理的权力架空,成为大权在握的实际运营者。何况是明清,那个处处限制女子生存空间的时代。读者不禁心中凛冽,为何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会有那么强烈的权力欲望以及那么高明的谋夺手腕?原因是——
具有独立人格思维与处事才能的明清女性王熙凤,她需要,并且迫切需要的,是大权在握的甜头。人类世界的进步,源于人类不断打破内外限制,通过工作来创造自己的生存条件和空间。
明清时代,整个社会对女性束缚极大,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关内还是关外,“男尊女卑”的社会生活风气已成定势。女性在婚姻生活中被要求为家庭无偿贡献出自己一生的劳力与精力,却还要处处受制于时代道德风气和宗法伦理体系,主动退居在丈夫及其家庭身后,以成化和突出他们的社会地位及成就为个人之本分。这使得女权沦丧,使得女性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及家庭廉价保姆,被锁定在家庭这片窄小天地,容易造成女性形成依附于丈夫和家庭这片“天”的奴性思维。除此之外,走出家庭,社会上几乎没有可供女性施展才能的公平的生存环境与职业平台。
所以,王熙凤这只“偏从末世来”的世间稀有凤凰,要想实现人格独立、自主安排命运,只能通过家族平台,借力打力地合纵连横“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内部关系网,整合资源,来达成自己与夫平权、相守一世的愿望。
喜欢王熙凤的人会喜欢她真实泼辣的干劲,不喜欢她的人,则会对这姑娘对权势和人性的算计害怕到极致,只因这姑娘算出了人命,却还欺世盗名,坐享名利。
也许铁槛寺只是个引子——胭脂虎撕裂重重阻碍向外侵略的开端。诸多学者对王熙凤的反感和排斥也源自这个章节,其人其境,对权势、排场和名利贪婪的欲望可谓尽展无疑——玩弄司法。而王熙凤高超的运作手段造成张金哥与守备公子双双死亡的后果,才是叫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方。正义之士为此义愤填膺,道德之徒为此深恶痛绝。铁槛寺的故事还得从为秦可卿发丧说起——
话说秦可卿发丧,宁、荣二府铺张排场,风光十足,一场本为哀悼青春少妇的白事硬是办成了上流社会高端社交的嘉年华。画面移至王熙凤招呼完众人在铁槛寺休息后,嫌人多口杂不方便移驾水月庵净室歇息,这个时候净虚老尼见众人都散去了,便来傍着大权在握的琏二奶奶做生意了。这笔生意从“阿弥陀佛”开始,以“普度众生”为由来,“帮忙”张家了却官司,求到了能耐超强而又远在京师的王大总管这儿来了。看看,净虚老尼一个“贤德”的“大善之举”,就将王大总管运筹帷幄的地点放在了水月庵,又趁着四下无人展开了一场封建专制时代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的密谈,多么精明,多么“善财”。权钱交易根据后来的故事情节自不必说,为什么要说是官商勾结呢?因为王熙凤是官家贾同知老爷的正房媳妇儿,还是九省都检点王子腾的亲侄女儿,在荣国府内,是握有实权的官太太,在荣国府外,其身世背景也蔚为壮观。再加上王熙凤平日为人处世的张扬与机变,可见其人其事,早已成为上流社会圈内公开羡慕嫉妒的焦点,所以才会使得平日里吃斋念佛的庵堂住持也能知悉一二。
人类世界行事的规则为托人办事要问对人、找对人。这不,净虚老尼为何不求同为庵堂吃斋佛门中人的王夫人,而是转向来求王熙凤呢?这说明,王熙凤虽然讲排场、好面子,但是有实权,而且办事靠谱。至少在做事情的层面上,比王夫人靠谱。
净虚老尼求人办事的话术也很精明,步步为营地紧扣王熙凤的性格特色给她挖坑,运用激将法使她与自己达成了这笔买卖,我们姑且将目光转回到章节来品味——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
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言,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13]
在这段文本信息中,我们看到的是净虚老尼不同于刘姥姥的另一种小人物的聪明,这种聪明叫作“借船下海”。做生意,一定要围绕当权者来,净虚老尼深谙此道。于是,在王熙凤一头为宁、荣二府周张揽权时,做足了充分的准备——给这位管事的“琏二奶奶”安排了一处适宜秘密交谈的包间。聪明的净虚非常擅长利用我们“琏二奶奶”在宁国府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心理,捉住其权力欲开始步步为营地点燃这三把红尘欲火,先是告知王熙凤“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点燃权欲之火,果不其然得到“凤姐因问何事”的结果,进一步把来意说清楚,点燃其利欲之火——为张家三角恋的姻缘官司做个了断。这个了断看似善举,是为了帮助张家而来的,其背后则是因为净虚老尼早已从张家榨取了一笔巨额财富——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荡产来“孝顺”也都情愿。
王熙凤也不是个傻子,凭借其天才的运营手腕,从净虚老尼的口中敏锐地捕到商机,才会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当权者的神态立马跃然纸上,而其言外之意净虚也随即心领神会:“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端的是马屁拍到了点子上,又巧妙地抛出了诱饵。知其来意是利用自己手中的职权包揽诉讼,王熙凤却也不会轻易给人利用,因而表现出贵族少奶奶雍容大度的一面,即一种居上位者的贵气,“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就有风度而又巧妙地瓦解了净虚老尼想要利用她“钟馗打鬼”的意图。虽然早已内火炽盛,却还极力克制欲望的侵吞,表面波澜不惊、云淡风轻。其实此刻的王熙凤心里应是很不愉快的,熟悉《红楼梦》的朋友们大致都发现了,王熙凤此人每欲杀人时面上都含笑。试想,这个聪明到极致的人是天生的征服者,凡事只有她算计使唤人的余地,何时又容得人来算计使唤她呢?
这里要再次强调一下,清朝的社会也是分阶层讲地位的,居上位者占据高位,喜欢的是权力带来自主命运的同时也能操纵别人命运的快感,一个本身有着集权意识的人又怎容得自己轻易就被一个与自己相距甚远的三教九流来瞎指挥呢?何况,这个长安的张家案子牵涉到的背景足够复杂——当事人分别为长安府太爷、长安守备以及张大财主三个家族。放在平常有权势的人家,也是不敢经手的大事,也只有在外拥有九省都检点舅舅做倚仗、在内拥有官至同知老爷的夫君贾琏做后盾,而又恃强好胜、精明能干爱出头的琏二奶奶,才敢轻言“这事倒不大”。
净虚老尼成功点了王熙凤两把火后,开始点下第三把火,这把火叫名欲之火:
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前文剖析,王熙凤争权夺利最终是为实现其与夫平权、甩脱依附地位、自主命运的人生,可王熙凤为此做出的所有的努力一经落地只为自己争得了一个不亚其夫的“厉害”“美名”,故而当净虚点燃她“权欲”与“利欲”的火焰时,作为一个大家出身的贵族少妇,她尚能克己忍受,而在进一步被点到“名欲”的火焰时,王熙凤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不是滋味,果不其然就依着要强的性子爆发出来——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这口气”不仅仅是替张家出的,更是替贾家、替她王熙凤这个当家少奶奶出的。“不信阴司地狱报应”,恰因前番顾虑包揽诉讼的后果,此刻才会急火攻心撂下嚣张话语。这符合一个年轻人的心态,也符合王熙凤的性情。在心理学上则被阐述为:当一个人需要依靠言辞或大声说话来强调自己某方面的能耐时,不是他最强的时候,相反,是其心理承受压抑到弱极反弹的一种普遍性状。
因为净虚老尼点的这三把火戳中了人性的弱点,最后一把——“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更是直击王熙凤的要害,胭脂虎的火辣脾气被成功引燃,无所退路。退了,站在当时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两府皆知的舆论角度来说,不仅仅是荣国府这个大家族的面子扫地,也是自己这个刚拿稳实权没多久的大管家的威严扫地。
净虚老尼收到了自己策动领导决策行权的成效,立马就露出了“喜不自禁”的表情展开恭维与奉承。这种做法完全不是灭火,而是在王熙凤三把被点燃的欲望之火上持续浇油,一步步将这个朝气蓬勃的生命拖拽进人间炼狱——事事皆有因果,能担得起多少富贵荣华一样要承受多少代价,这是合乎自然规律的。故而在后来大厦倾倒之时,王熙凤弄权的桩桩恶事才会一经牵扯全都败露出来,使得其在置身的那个时代好家族中再无容身之处。而死亡,看似是悲剧的病故,其实是性灵的解脱。
王熙凤弄权,从秦可卿重病她频繁光临宁国府之时就已经拉开了序幕,到秦可卿病逝她协理宁国府开始登上舞台展开博弈,而弄权馒头庵的这个章节体现的则是其品尝大权在握带来的甜头——名利双收。因为大权在握,有了编排部署别人命运的筹码,荣国府大管家“琏二奶奶”王熙凤便成为底层或中层小人物竞相攀缘、求告恩惠或者办事的“活菩萨”,因为人性难以克制对名利权势的欲望,才会在做出的决策与执行方面由着欲望牵引着自己的鼻子走。在这笔与净虚老尼以“阿弥陀佛”为开端的交易之后,我们可以想象,王熙凤凭借这样的管家权势在背后做出多少笔类似的买卖,才会在最终被查抄出成箱的金银与放高利贷的收据。
在学界,每每讨论到这个章节的时候,惹人厌恶的从来不是王熙凤声势夺人的政治、商业运作手腕,而是其决策行权过程中的草菅人命。
抛开王熙凤与净虚老尼的交易来谈,在实际的人文社会中,无论古今,权力都是一柄双刃剑。在一项制度具体落地的环节,我们常常看见一种封建官僚体制带来的弊端——沟通不畅、信息滞后、高位蒙蔽,以及中间操纵。最终为此付出代价的,往往是大部分命运无法自主的平民。在社会生活的政治和经济领域中,官商合作是为常态,官位者构建蓝图与监察验收,商位者中间经营落地实施,平民者,则是那部分既不会读书科考跃居官位改变命运,又不会左手倒进右手倒出中间经营,而只能任由官商操纵的人。而在这场名义是利益生民实则指向少数团体利益的游戏中,不仅仅存在如同王熙凤与王夫人、贾琏这些高位者争夺管家权力的官位竞争与博弈,还普遍存在官位实权者与商位经营者在执行层面的交锋与较量——商位者在商言商,希望借助官位者的权势为其打通政治审批和监察环节,进而稳收实利;官位者在其位而谋其政,希望借助商位者的能耐与实力为其政绩名声舆论造势,作为其稳固而又坚实的后盾。因而在官商合作的环节中,通常表现为各取所需,为官者博名,为商者博利,官借商扬名,商借官牟利。王熙凤在管家成长历程中,非官非商,却亦官亦商,在贾府败落前,是真正做到了实至名归的“名利双收”。不怪曹公笔下对待这个人物颇费心思,让人既爱又恨。
回到文本世界,二十岁左右的王熙凤会给水月庵净虚老尼办事,从轻易谋得白银“三千两”来说,在这中间赚取实际暴利的人并非王熙凤,而是净虚老尼。至于张金哥与守备之子双双自尽,这是谁都无法预料到的后事。不论是作为最迟每日凌晨五点就得起床的管家奶奶王熙凤,还是张口闭口“阿弥陀佛”的佛门中人净虚老尼,任谁都无法预知这个忙会帮到闹出人命。毕竟,净虚老尼为佛门中人,非正经商人经常从事正常的商务活动;毕竟,王熙凤只是家中主事,在外人看来“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并非从事民生工程或参与江山社稷的文臣武将。这场权钱交易看起来就像净虚老尼住持的水月庵一样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的,却又是在净虚老尼一力促成下落到实处、业已成型的。
不可置信,一个在佛门清净之地常年吃斋修行的人用心何以如此险恶和叵测,早已遁入空门的出家之人行事不为普度和利益众生,而是以此虚名谋夺私利、巧取众生利益自己!果然看破红尘的人最懂红尘,一把一把的红尘欲火巧妙地点燃在一个不甘寂寞、力求突破限制成长的青春少妇身上。就算放在今天,没有惊人的定力和深厚的阅历,我们若身处同样的高位,面对来自低位者的名利权势上的撺掇及挑拨,大概也会不计后果地奔赴这场“官商勾结,玩弄司法”的浑水,覆水难收,也在劫难逃。
而在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之后的《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琼卿夭逝黄泉路》章节中,对这桩权钱交易的结果有了交代——
那凤姐儿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个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父母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尽,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投河而死,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14]
你看,凤姐从头至尾,只是在行权过程中得了云光“俱已妥协”的回信,对张家闹出两条人命的事情,至少在最初是毫不知情的。知道张家“人财两空”的唯有净虚老尼,而王熙凤能在王夫人眼皮底下安享“三千两”白银的巨款却让王夫人毫不知情,可见净虚老尼守口如瓶的“聪明劲儿”使得王熙凤自此“胆识愈壮”,为寺院经济建设做出更为壮观的产值贡献,对此现象,曹公于书中评论:“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又进一步说明人性的欲望一经点燃,不成则罢,一旦成功之后,那种身处高位纵横捭阖、名利双收的喜悦与快感,将更进一步地蛊人心智、蒙蔽双眼,让其重复投入游戏的操纵环节中,欲罢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净虚老尼,占据当日宁、荣二府修筑在中间位置的水月庵,两面攀缘、坐地生财,何其可恶。
庵堂本是清净地,“跳出三界外,不在此山中”,却在净虚老尼的暗箱操作下,成为名副其实的“净虚”之所,万恶之源。终于,王熙凤在“佛、菩萨”的“慈悲”庇佑下,踏上了不信阴司报应的名利之途、人间炼狱的不归之路。
这是大权在握的甜头,也是魔道心生的穷途。